《[三国演义同人]琼琚》月香枝

4、第四章 水火

　　郭嘉病了。
　　荀彧本以为他只是偶染风寒，谁想那日将他送回家后竟一病不起。
　　他去探他，他径自卧着，也不理人。偶尔扶着床沿咳嗽一番。直咳得脸颊通红，泪水交纵。
　　他轻抚他的脊背。骨头嶙峋的触觉让他有些伤感。
　　咳完之后，他仍是不理人。侧卧向里躺着，将头埋进被褥间。
　　一日一日地守，他全无好转。倒是曹操箭伤痊愈得很快。春季还没有来临，他已经可以在床榻上起身如往常一般理事，并无时无刻不想着再征张绣。
　　荀彧终日伴在曹操身旁，心思忐忑，生怕他问起郭嘉病情。然而曹操却丝毫不提郭嘉，仿佛一开始身旁就没这个人。他只是脸色青白地披件锦袍，一卷一卷地阅读不在许昌时荀彧等人处理的政务。
　　倒是他自己忍不住，终于有天提起郭嘉久卧病榻的事来。
　　曹操听了之后很久都没说话，久得荀彧都要以为他是睁着眼睛睡着了。他盯了他半天，他垂着头在那摇摇欲坠，像是真的疲惫万分。
　　只是拿着卷轴的手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主公，奉孝的病总不见好。郎中说，怕不是外疾，而是心病……
　　——或许再轻轻一推，便能瓦解这个人逞强的虚饰。
　　主公？
　　曹操的眼色多了些水样的光泽，如同倒映着湖泊河流。

　　只是只是，那个司马懿，偏偏在这样的关头闯了进来。
　　将军远征良久，令仲达好生挂念。不知将军伤势如何，特此一探。
　　恭敬地拜了，也不管曹操反应。又拿出从进门就抱在怀中的酒。俗语说，酒逢知己千杯少。闻将军在征战之中得一红颜相伴左右，兵戈中尚能烽烟作良辰，真乃仲达之知己也。仲达愿将军赏光，一同开怀畅饮。
　　惹得荀彧在一旁恨不得用眼神将司马懿斧劈刀砍——且不说带伤之人不能饮酒，这个司马懿，他竟然上来就戳曹操痛处，还看似无心天真烂漫地地冷嘲热讽。这个人，他究竟安的什么心。眼看着曹操脸色不对像是立刻就要爆发，他急忙扯了司马懿就走。
　　简直就是落荒而逃。
　　奔至府外，荀彧才一把甩开他的手。一时喘得完全忘了语言。
　　看司马懿，他还是一脸没良心地笑得灿烂。怀里宝贝地抱着那坛酒。
　　荀先生莫非是垂涎这美酒，故而想要与小弟独饮？
　　气喘匀了。荀彧哭笑不得。仲达你……你为何对主公言语不敬？
　　我有何不敬？曹将军真有雅兴，于征战之中也不忘了寻芳。只是……他垂下眼。荀彧便又一次产生了这少年似乎沉浸在深深忧伤中的错觉。
　　不知将军他，心在何处。
　　或许那人，本来就没有心。

　　荀彧总觉得郭嘉房里太乱，书和酒盅还有衣服扔得满地都是，一不小心还容易打翻砚台花瓶。无论他跟着收拾多少次，下次来时又一定会乱成一团。郭嘉本人倒始终一副整齐干净的模样，青衫洗得发白，发冠也系得一丝不苟。原来他把乱都乱在自己家里。
　　此刻荀彧还是坐在床前，替郭嘉小心掖好被角。近几日他的气色有所好转，脸色也红润起来。只是咳嗽仍没有好，并且日渐地消瘦下去。
　　而且他说什么也不肯再服药。非要喝酒。还偏支使他去街头沽来美酒，然后一杯一杯直喝得大醉。
　　他由他胡来。只是心中烦忧。
　　若是曹操再不来探，恐怕他就要这么醉死过去。
　　扶他半坐起来。替他梳头。
　　居然已有几丝白发。
　　心中怅然。
　　那还是数年前的事了。
　　他们同在袁绍帐下。只是不到十日，郭嘉就回了颍川。他一直追出冀州境外也没能将他追回来。
　　反而劝他，袁绍乃优柔寡断之主，文若不如也趁早离去另投明主为好。
　　彼时郭嘉还是个跋扈的少年，说话时总有些锋芒毕露，想来竟与如今的司马懿有几分相似。有人赞他少有奇才，有人评他恃才自傲。别人都被袁家四世三公名门望族迷了双眼，更不消说袁绍兵强马壮，当时已是天下第一大诸侯。他却仿佛能剥去这些虚饰的外皮一眼将袁绍本人看穿，看穿之后又毅然离开。
　　后来荀彧果真转投曹操，才又将他荐出。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样做好是不好。
　　就像他不知道从那之后，郭嘉是何时开始生出白发，当初与他一同求学的那个少年的脸也渐渐淡了。

　　奉孝……郭嘉像没听见他喊他的名字，低垂着眼靠在床头。荀彧不由得想起那司马懿曾称奉孝为佳人。他知他身体一向虚弱。有时他很恐惧，生怕他真成了薄命红颜。
　　正出神，门口小厮来报。曹将军前来探望。
　　荀彧一惊，拿着的木梳险些掉在地上。
　　不知为何，这两个人一碰在一起他就要提心吊胆。仿佛两人一个是火一个是水硬生生地水火不容。
　　转眼曹操便进到房中。荀彧瞥了一眼身后郭嘉，不知何时他又倒下去睡了，还用被子从头到脚裹得像只粽子。
　　瞬间觉得空气都被冰冻得令人呼吸不及。他慌忙一揖，匆匆告退。

　　曹操步入房间，顿觉气闷难当——荀彧怕郭嘉受寒，在房里点了三个火盆。这也像他爱大惊小怪的作风。
　　郭嘉横卧在床榻深处。曹操不由纳闷屋内如此闷热，汗水都顺着鬓角滑落。他郭嘉还如何能严实地躲在被子里。
　　他欲揭被去看。被子却被他紧紧压在身下。一抽，悍然不动。
　　奉孝。他轻唤。他还是径自高卧。
　　他有些烦躁，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屋里的热度：他一向没有耐心，并且极少低声下气。
　　只是这次，怕是生生伤了这个人的心。
　　他伸出手去，用手指勾勒着被褥下那单薄的身形。奉孝。再唤数声。
　　再无别的话。
　　厚重的锦被忽地掀开，郭嘉苍白的脸露了出来。曹操一时觉得他的眼睛失了星光般的色泽，成了两颗玻璃珠子。他自半空中拦下曹操的手。抓在手里。
　　只是用力抓紧。
　　郭嘉他，就用这样苍白虚弱的神情，决然地抓着曹操的手不放。直到曹操觉得吃痛，指甲都深深陷进肉里，他也不肯放手。
　　曹操也不挣扎，任由他抓着。疼痛的感觉一直传到心底。
　　他用另一只手反握住郭嘉的手。他从未想过他的手指如此纤细，像是一用力就会根根断裂。这个人的手……一团滚烫的火。或许他恨死了自己，他恨不得自己的手就是刀剑，直直砍进他心里去。
　　奉孝……
　　他望着他，他的眼里终于有了光泽。那光泽顺着眼角爬下来，闪烁着滚落在枕头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