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二十七章 琴箫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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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黄昏，残阳如血。
周瑜正襟危坐，以修长手指勾弄战袍上方系带，时而周正地打个结，时而又忽地扯散。鲁肃看得不明就里。今日吴侯来时此人还像模像样地卧病在床，问及军政要务也说暂无良策。况且他不是口口声声闭帐不出，尤其不见诸葛孔明么。为何如今却要亲往相见……他不再往深处想，近来周瑜反复无常，很多事驽钝一些于他于己都有好处。
替他将散发细细撩起，冷不防被他手指一掀，篾子掉落在地。鲁肃弯腰去捡，温和地没去点破此刻他有多心神不宁。
从头到尾周瑜只一言不发，冷眼凝视镜中人，眉眼模糊，终是不得见，那眼角眉梢，是否姣好如昔，却丛生蓬勃杀意？
他将佩剑凛然抽出鞘，翻来覆去，只是看。
暮色四合，离江边越近，步子越迟缓，到最后一步也分作三步，周瑜终于止步不前。握紧剑，皱眉。
清心亭不远不近伫立在江边，被薄雾四溢笼得模糊。还未见那人，心惴惴不安，彷如当初他从庐江追孙策直追到寿春，马上颠簸，内心忐忑。但那时是激动，不是惶恐。
难道他竟怕了孔明么。自不会。他几乎要嘲笑起自己的优柔寡断。孔明纵有千般能耐，还能吃人不成。若是为前日之事想继续折辱我，你可打错了算盘。
诸葛亮一身月白宽袍，袖口露出一溜整齐的玄色内边，腰系褐色编绳流苏一副，此外别无饰物。他只身立于亭中，面对江水，沉思。
桌上所摆不过几样清淡小菜，一坛酒，两副朱漆食具，一旁镂花铜炉中焚着熏香，旁边横一副瑶琴，那琴看去有些年头，琴面满覆冰状裂纹，琴身晦暗，似是桃花木制。弦在幽暗中闪闪发亮，不难看出其主人对此琴的钟爱。
周瑜打量了这阵势，极像别有用心部下的迷魂阵。他踌躇，不知该不该由自己先出声唤他。
索性默然站在身后，等他自行发现。
公瑾！诸葛亮倒热络，上来连羽扇都扔了就要来拉他坐。周瑜顿如被火燎般缩手，不管他如何笑得人畜无害，他都不愿与此人再有半点肢体接触。诸葛亮抓了个空，手指讪讪悬在那里，也不恼，用衣袖拂去替他座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张罗着去倒酒。周瑜见他鞍前马后忙活像个殷勤的小伙计脸就有点绷不住想笑。面上还是冷若冰霜地，将佩剑解下来置于一旁，落座。今日他特意一身戎装，举手投足颇有拘束。借此同他拉开距离，好威慑他只谈公事——他倒要瞧瞧他何来良方，他到底有何花招，竟认为出手轻薄于他，还能全身而退。他莫不是真以为——他不忍出手杀了他？
公瑾，连日不晤君颜，何期贵体不安！
周瑜被他转酸词弄得牙根发紧，又被硬拽着一条胳膊，恨不得用眼神砍死他。不过数日不见，他居然就若无其事一口一个公瑾叫得亲热。此人脸皮厚过城墙拐弯，非刀砍斧劈不能留痕——他后悔了，怎又被他诓骗到此调戏一回。
想来公瑾日夜操劳，所思无非破曹良方。诸葛亮笑问，可已有良策？
早些时候孙权也这么问他。这些人名曰探病，实则都是前来讨计。非要逼他学春蚕吐尽腹内经纶方休。怕是谁也没有真正将他病体安康放在心头。
于是他说瑜未有奇计。便缄口讷言，懒得再多说一字。
诸葛亮眉飞色舞暗藏鄙薄，似在说你不如我。
周瑜沉默了好一会儿，知道这人摆明了就等他出口来问。他咬咬牙，屈尊问道，先生教我。
环顾周遭无人，此人将眼波流转得百转千回，明灭倏忽。他用羽扇遮了，百般神秘向周瑜一勾手，示意他靠得近些，然后在他耳畔，轻语。亮乃碌碌庸才，安有妙计？
周瑜只想把桌子抡起来砸他头上。
他又不知从哪里摸出笔墨纸砚。天机不可泄露。你我各自写于手中，且看同也不同？
他凭什么笃信自己已有一计？周瑜气闷，搜肠刮肚许久到底没理由与他执拗，取了笔，暗自写了，又被他揪着一同摊开掌心。
移近坐榻。掌中皆是“火”字。眼眸相对，两团汹汹火焰燃过眼，燃过肩，飞成肆意高笑，诸葛亮笑意丛生，自浮一大白，连漆碗都扔进滔滔江水中。英雄所见略同！
周瑜暗想，自己或许也该于此时纵情一笑。酒逢知己千杯少，可他怎甘心承认，面前这人，最懂他。
简直匪夷所思，成一场荒唐笑话。
冷不防，拔剑而起，架在那欣然长颈上。
诸葛亮笑意僵在脸上，慢慢化为阴影。他垂下睫，神色终不可辨。
不知为何，看这白衣少年，觉出自己几分残酷。周瑜有点后悔，如果这把剑不出鞘，是否还能多看他一会儿，那样笑得毫无心计，肆意飞扬。
孔明。我今日来，专为取你性命。
剑长三尺三寸，剑锋有芒，寒光四溢，周瑜握着镶玉剑柄，刻意忽略手心涔涔汗水。
诸葛亮又挑起眉，眉深入鬓。
都督。莫非真想杀亮？
孔明，我是认真的，别再用那种神情与我戏谑。
剑刃深深埋进颈间柔软肌肤里，一道朱红缓缓流下，周瑜生了念头，要去触一下那血，看是不是也是冷。诸葛亮不再笑。他以三个指头默不作声，缓缓拈起剑尖，周瑜慌忙反手用力一刺，他竟不躲，任凭剑尖没入掌心，鲜血淋漓，滴在亭中地面，像盛开的桃花。
我并非来嘲笑都督。只是我愿打赌，此时此地，你杀不了我。
良久，一声长叹。怎想前日之事，竟使你如此记恨挂怀。亮今日请都督前来，不过是想……与你抚一曲琴。
都督既是风雅之人，必知瑶琴有六忌，七不弹。若非遇见知音，我这琴今日也不会特意搬出来。
周瑜冷笑，又将剑锋逼近一步。先生真抬举我。你知我必不能久容你。玩火者必自焚，孔明，你岂不知，却偏要来扑我这团火。
都督莫非是指……前日之事？
他又来明知故问。周瑜只觉双颊蓦地滚烫，将剑倏地抽回，又就手一横，架于他脖颈上，缩短了两人的距离。他将他逼到小亭尽头，衣铠牵扯得桌面杯盘狼藉。
诸葛亮居于下风，却终于有心情笑，他伸长脖颈，仪态优雅，都督，亮之性命不过草芥，你要便拿去，也好为吴侯除一祸害。
至于，前日之事。我只是一时冲动。公瑾何须挂怀，不如一笑而忘，我也会一并忘了的……
不知情的人听了他二人的对话，定会以为诸葛亮所犯之罪轻于鸿毛。只有当事人其一心知他这障眼法使得好，说得好像是他周瑜不讲理，非要加害于他。妄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周瑜将眼眯成一条线，忽然想知他说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意。
持剑的手不受控制，微微颤抖起来。
他有预感，内心某处将要决堤。孔明果真生的七窍玲珑心，步步算计，不偏不倚地，戳中他内心最无法碰触的部分。
这一生，他与孙策，一共分别三次。
最后一次是建安四年。那次分别后，再无相见。
是年吴地终日细雨霏霏。路面湿滑泥泞，行军迟缓，军士怨声载道。孙策充耳不闻，长剑一挥，直指江夏。出师还未大捷，他便许了周瑜江夏太守。那时的孙策已由年少时霸气逐渐变为霸道，吴夫人时常私下寻周瑜，言语间颇有忧心，指望这结拜兄弟生性淡泊清冷，能多敲打些孙策为人处世，免得像他父亲般遭飞来横祸。周瑜倒不在乎，管他是霸气还是霸道，都是他纵横江山的小霸王，不会改变。
那年……的确是要去征黄祖，背山面水扎营，五人一伙就地埋坑造饭。也好烘烤湿透的衣衫。
入夜，绕完帐，他本想找孙策商讨下即将来临的一战。谁知，孙策竟早早睡下了，想是连日行军，疲惫至极，呼噜打得震天响。一卷竹简盖在脸上，还睡相极差地将被子踹在地上。
周瑜手脚极轻地将竹简收拾好，又捡起被褥细细给孙策盖了。忍不住逗留一会儿，瞻仰了一下孙策的睡颜。
这张脸年少时便天天看日日见，离得如此近却是极少的。平日他有贼心没贼胆，顶多只敢偶尔心跳加速一下。
那日也不知是何方妖孽作祟。周瑜忽地既有贼心又生了贼胆，鬼使神差，先伸长五指在眼前人跟前晃啊晃，晃得眼花缭乱。
孙策梦呓几声，纹丝不动地酣睡。
见状，他更是胆大妄为。在那熟睡之人唇上。轻轻地，落下一吻。
公瑾。你做什么。
周瑜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瞬间。孙策平日头一沾枕就睡得不醒人事。只那一晚，他不知为何醒了，还近在咫尺地，凝视着他的天真。
他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得僵住，头脑竟一片空白。两人还保持唇齿相接的姿势，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看。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孙策。一把将他推开，周瑜猝不及防，额角磕在床沿，流下一丝鲜血。
孙策虽性情刚烈神经大条，却从不用这种粗暴态度，对他。
心寸寸凉了。他第一次明了，多年心意，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心灰意冷，跪于床旁足踏，只等孙策暴跳如雷将他骂一顿，打一顿，甚至杀了他，他都毫无怨言。
却被一双手拉起来。那只手虎口有层粗糙的茧，是长年执刀握剑的将军才有的手。少年时这只手的主人便牵他畅游舒城故土，什么时候这份纯真友谊变为了思慕，他也不知。
周瑜不能言语，呼吸之间气力尽失。
孙策坐在床沿，以手抱头，似乎很是为难。公瑾，你这是何苦。
再抬头，他眼神毅然，冷如刀剑寒刃。他说公瑾，今日之事，你忘了吧，我也会一并忘了的……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话语是温和平静，却夹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强硬。他在用很明确的态度，拒绝他。他与他，是总角之好，是连襟。只能到此为止，不可再向前一步，错上加错。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伯符。他又恢复了明月般清冷，起身，双手与他相握，如当初结拜那般，他说，好。
他撒谎了。
情爱浅尝则止，他却饮鸩止渴。
那之后孙策没带他去征江夏，而是派他去守巴丘。周瑜觉得自己被他嫌弃了，他不想见他，所以，要将他扔得远远，最好还能冠冕堂皇，借着军令，让他二人都得以保存颜面。
周瑜只苦笑，没有反驳。并不难过，他本就没抱多少希望，越轨之举不过一时鬼迷心窍。对孙策，他只要能一直仰望，跟在他身旁，随他建功立业，陪他畅游河山，便知足。
他将永远是他的小霸王。
最后连这点奢求，都被那支毒箭带走了。
伯符，孔明。这两人大相径庭，却都是他命中的劫。他们将他的心当做自家后院，长驱直入地席卷而过，继而理直气壮地对他说，公瑾，忘了罢。
凭什么。
他们都轻描淡写。他却忘不掉。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琴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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