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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将离 ...

  •   建安十三年。谷雨。
      这年春天中原的雨季来的特别绵长,整个许昌都浸泡在雨水当中,细雨绵绵的阴霾春日,很容易使人生出惆怅,墙上悬挂的铜镜也一同悄然生出铜绿。
      某个潮湿的天,曹操忽然把司马懿从曹仁的偏府召出来。
      自那把门旁的黑伞不翼而飞,司马懿在雨天就尽量避免出门。他不想重买一把,也不想淋湿。便厚着一张脸向曹仁借。
      曹仁翻箱倒柜了半天,拿给他一把带花的油纸伞。他怀疑他是故意的,因为他从大门出去时,一回眸就见这个七尺壮汉躲在屋檐下偷笑。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水坑,小心翼翼地拎起衣角躲着碾过低洼的马车,又碍于举着的伞,上面朵朵粉色梅花在阴沉的天气里再扎眼不过。司马懿很懊恼,总觉得街边有人对他指指戳戳,他加快步子,瞥见旁边有个孩子毫不避讳地扯他娘亲的衣袖。娘,那个打花伞的姐姐好漂亮。
      他当场就想将那把罪魁祸首的伞扔进漳河里,握紧竹骨伞柄,继续拎着衣角,思考了一下还是算了。都怨他自己下雨天故作潇洒穿身白衣出门,还煞白一张脸——睡眠不足加熬夜饮酒的后果——简直就是……小白脸,走路的姿势也扭扭捏捏,根本成了女人。
      心里抱怨曹操,既然召他,为何不替他备车,非让他冒着雨自己过去。
      荀彧对他的怨念熟视无睹,独自撑着水绿色的缎面大伞不紧不慢地踱步。他如今一改过去大惊小怪的作风,但凡遇事一律淡定以对。司马懿从上次见他起,觉得他目中空无一物,都快看破红尘,完全可以出家当和尚。
      郭嘉销声匿迹已经很久,而荀彧仿佛一夜间老去。他听着雨点敲打伞面的声音,将伞边缘扯得歪过去些,挡住了走在前方荀彧细长的身影。
      垂下手,手指触到腰间玉佩,昔日温润触感之上有裂痕昭然。

      他们几乎与夏侯惇同时进到相府,擦肩而过时他撇头,司马懿连忙用荀彧挡住他的目光。他很怕见到他唯一的右眼,总让他想起小时候在街角遇见的算命人。
      议事厅肃然一片。荀彧对曹操一揖,然后过去与荀攸站一起。程昱也在。徐庶和这些人隔开一定距离。只有贾诩独自悠然自得,后背挺得笔直恭顺。他从进门就以为他又会用他擅长的那种目光凌迟他,但他居然一见他就把眼神抽开,装作陌生,这倒令他称奇,难得比平日多瞧此人两眼。
      然后他才正视曹操,这人随意歪坐太师椅的模样也傲睨众生,霸气不羁,更别提他此时指尖所玩佩剑青釭,大有剑未出鞘其锋凛然之意。许褚李典等武将在下边另站一行,司马懿神经过敏地感觉他们全都肌肉紧绷随时准备杀人。他自小善察言观色,自然能觉出气氛不同寻常。
      于是恭敬向曹操行礼。将军,仲达来迟。
      礼毕,维持低着头的状态,显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仲达。我今欲你为文学椽。你意如何?
      话是对司马懿说的,但曹操眼神从始至终就没离开手中佩剑。
      司马懿表情不动分毫,他甚至仍未抬头,只偷将眼帘抬起一点。
      他已经习惯这样不远不近地注视他,犹如做贼。然而这些年始终有心无胆。不不不,或许他等的正是这么一天,这个男人能亲自来请他。为此他才不惜韶华青春逗留许昌多年。
      话虽如此,还是当断然拒绝,骄傲使然,抑或心中仍有牵绊——虽然如今让他牵绊的那人已远在新野刘皇叔帐下指点江山。
      于是,他略欠身,准备搬出惯常那套说辞委婉拒绝。
      贾诩忽然怪模怪样干咳几声,活像盘旋尸体之上的秃鹫发出的低鸣。司马懿以眼神狠狠剜他,他不为所动,仍望别处。下个瞬间许褚甲胄错觉般地抖动了下,似乎微妙地握紧剑鞘,能见得粗糙的指关节。
      然后他听见曹操说。你若不从,我必杀你。

      司马懿依然低头立着,觉得双腿已然麻了。他很想不用这么站着,最好能踢踢踏踏地活动筋骨,当然他不能。他现在要面对曹操,高傲如他,连请人出山都用要挟。殊不知他司马懿虽是酒色之徒,却也有年轻气盛的本钱。从小就无人能逼得他做不愿做的事,若他真无意效忠于曹,就是像对待徐庶那样囚禁他十个老母也奈何他不得。这就是所谓的宁折不弯,宁折不弯——然而他想不出理由为什么不弯。
      顶多是怨曹操不肯好言相请,与他脑中曾设想的场面大有出入。就算不曾如郭嘉当初那般,未见便十里相迎,初见就促膝谈心,末了一人称赞“使孤成大事者, 必此人也。”另一人感叹“真吾主也。”……没有这样脉脉温情的场面也就算了,居然还以性命相逼,他对这种区别对待感到愤然。
      不过他初来许昌时,曹操虽说没当面相邀,之后也曾派使者请他任职。只不过他那时真真是心高气傲,也就敢硬邦邦地躺在床上装风瘫。那之后他居然很有毅力地这么风瘫了一月有余。算来也是他亏欠他的。
      想来郭嘉新亡,江南未定,他也需要新的棋子,去填补他霸业宏图的空白。
      那么,虽说是威胁,虽说迟了许多年,他终究是想起他。想起在许昌,还有他这个人存在。
      在进行完以上思想活动后,他抬头望曹操,后者换了个姿势适意地靠在太师椅扶手上,还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地瞪他,使他确信若他敢在此说一个“不”字立马会人头滚地。荀彧面无表情,其余人各怀心事。许褚将剑鞘又握紧几分。他便也配合地做出胆怯之色,而后皱紧眉头沉默多时,仿佛在做生死抉择。
      随即摆出不情不愿的姿态佯作抵抗:将军杀我,岂不有害贤之名?
      曹操冷笑。杀你,免得你去投孙刘。
      言简意赅。
      这可真是冤枉他。刘备?他绝不会去辅佐他自己都看不起的主公。至于江东孙权——比他还小几岁,根本无以服众,又何以能服他?
      而张鲁刘表刘璋等辈,更是从未在他眼中。这样看来,选择只有一个。
      他终于低了眉顺了眼。
      遵命。
      贴着衣衫的玉佩蓦地变得滚烫。

      芍药。
      花开四月,别名“将离”。依依惜别之人互赠以结思念之情。
      司马懿独自抱膝坐在屋顶上。春风拂面,他却觉得彻骨地寒。酒坛搁在脚边,越喝越冷,如同喝水。
      孔明音讯全无。那一日得知他出山,他一时头脑发热,竟把他送的玉佩扔在地上。
      扔完就立刻后悔,又满地一通乱找。
      找是找回来了,那条细微的裂缝却再也补不回来。
      给他去过几封信,全都石沉大海,看来他是真的离开襄阳草庐投刘备去了。那一晚他所见是真是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真真正正来与他道别。
      他赠他芍药,他却不知他要离开他。

      那之后他常常饮酒熬夜,准确来说是夜不成寐。他并不痛苦,更不是借酒浇愁,他只是觉得想不通,他想破了头也不懂凭孔明其才,怎偏去辅佐刘备——于是就要花上很多个夜晚去想。天知道他为何如此迟钝,当初孔明拿地图给他看,又说上那么一通——还有徐庶,当他出现在许昌时他就有某些预感,却下意识地避免去想。他现在只想将此人揪出来打一顿,自己搭上老母也就罢了,还非要回马将孔明也一同拉出来呕心沥血。
      他重新将玉佩捧于手心查看,对着阳光,折射出温暖的弧度。
      那道裂痕横在玉纹当中,蜿蜒如掌心脉络,诉说命运多舛悲欢离合。

      仲达!底下传来呼喊。他探头,是曹丕,骑在一匹高头棕马上冲他热络地挥手。你怎么在那种地方,快下来!
      ——全忘了他以前也曾与他一同攀爬到这种地方来。
      二公子,何故回城?
      他不下来,只把手放在嘴边卷成筒状,好让曹丕听得更清。若他记得没错,他此时应该与曹植一道在邺城造铜雀台。
      父亲命人替你物色好新住处,特让我来请先生。
      司马懿揉着蜷得太久酸痛的膝盖,从屋顶上站起来。阳光耀眼只有一霎,从他的角度刚好可以欣赏曹丕刀刻般俊朗的侧脸,这是张属于少年的脸。风温柔地抚弄他的衣角。
      都过去了。他想。他在弱冠之际来到许昌,天下在他眼中不过酒与佳人。那时郭嘉与他现在一般年纪,荀彧还没变成和尚,曹操也不会面瘫,曹丕曹植是两个任性的孩子——他自己也一样,直到现在也还是一样,但九年时间已将其余一切都抛掉。他不常感叹时光流逝韶华白首,自然也不知后世有诗云:物是人非事事休。许昌不再是当年的许昌,而他此刻望着曹丕蓬勃笑意,就醒悟自己轰然老去。

      然而怎样,纵使昔日知己如今陌路,昔日垂髫今日古稀。这个乱世永远不乏英雄出少年,时代终会这样辗转更迭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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