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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出山 ...

  •   司马懿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许昌。
      那天后来与孔明讨论的话题就比较随意,看起来一切如常。但总觉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最后他实在受不了这样各怀心事的气氛,终于起身告辞。
      从襄阳一路,他都失魂落魄,天气刻意衬托他这种晦暗的心情,不间断地落着雪。
      他往手心哈着热气,心里直生孔明的气:他大老远地跑到襄阳,为的就是去看他,结果他居然让他等了那么久,见了面又只谈些天下大事,而他根本不感兴趣。他这次去,原本有更重要的事。北方大捷,曹操下个目标肯定是荆襄,他想劝他尽早搬去别处,以免被战火殃及。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得这么难以沟通呢?他想,觉得有点委屈。要是能像小时候那样有多好。

      回到许昌,就听说郭嘉的死讯。
      那时大军已经回城。郭嘉的灵柩停放在公廨。据说荀彧唇亡齿寒,闭门谢客,终日于房中恸哭不止。
      下葬时是个艳阳天。司马懿很诧异,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一般都该下雨,不然至少也该是阴霾的。可惜那天太阳真的很大,刺眼的阳光没有温度,映着明晃晃的薄雪,令人睁不开眼。
      他站在来吊唁的人堆后面,凭空想象一捧一捧土落在棺柩上。他拼命踮脚也看不见最前边曹操的表情。于是放弃,换成环顾四周,大多数人脸上只挂了客套的悲戚。恐怕他们与他一样,并未感到多少悲伤,他与郭嘉交集实在太少,唯一一次单独相会又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过他很是唏嘘,想着第一次见到他时,那青衫上确实燃着漫天的火焰,空气中开出无形的花,花香四溢。
      这样归去,也是遂了他的心愿罢。虽然未曾见得北方一统。

      那之后司马懿去荀府上多次拜访,一直未见荀彧。荀攸说他仍在房中悲恸不已,不知还要把自己关到何时。没有荀彧来骚扰他,他一下觉得许昌的冬季尤其漫长,干燥的雪花每日飘个不停。光从窗口看就觉冰冻三尺。
      他某天找了个借口特意去探曹操,发现他正在查看荆襄一带的地形图,同程昱商量着犒赏功臣,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脸上比以前更没表情,疑有面瘫的嫌疑。他还以为会看到他痛哭流涕,或者至少应该像荀彧一样把自己关几天。说不定他已然在易州悲痛过了。不过听说那时他也只在海边的悬崖上站了几天。夏侯惇许褚等人劝他若不向辽东发兵,就该快回许昌,迟则生变。他完全置若罔闻。众人以为他是悲伤所致,于是陪他在海边站了数十日。直到辽东公孙康用两个大匣装来辽东二袁人头的那天,曹操才重新活动过来,抚掌大笑:果不出奉孝所料。
      还对众人说:诸君年齿皆与我相当,惟奉孝最少。我欲托以后事,不期中年夭折,使我心肠崩裂……
      这算什么。司马懿愤愤。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为郭嘉不平,或许是怜香惜玉的本性使然——红颜薄命总沾巾,虽说郭嘉不是什么红颜,却好歹也是曾得他认可的佳人。或许是那日他在自家院内与他交谈,那时他满不在乎地说起自己死期不远,此番出征,他定是报了必死的觉悟。而曹操居然就轻飘飘地一句话带过,不痛不痒。
      或许对曹操来说,他郭嘉也没那么重要。一定是。北方一统——南下是迟早的事。死个谋士并不能阻止他前进的步伐。谁都无法阻止他的步伐。他不会回头看,也不会浪费时间在哀悼已经逝去的,已然发生的,不可逆转的,无法挽回的……若日后见到荀彧,司马懿定会告诉他:知道为什么人家是主公,你只能是王佐——因为他有魄力说放就放。
      他是大约一年后才颠覆了这种想法。一场大火烧得他遍体鳞伤。不过,那是后话。
      当时的他只一味为郭嘉感到惋惜,一面想,曹操。
      权倾天下的霸主,人们口中的奸雄,他果然没有心。
      所以他一定也忘记了,他司马懿比郭嘉还小九岁。
      什么叫“惟奉孝最少”。如此,他果真没记得许昌还有他的存在。他真正为这点感到遗憾。

      然后。时光就理所当然地流逝过去。曹操所得袁绍兵卒约五六十万,他听从荀彧建议,分兵屯田,养精蓄锐。又上表朝廷,追赠郭嘉为贞侯。养其子奕于府中。
      邺郡的铜雀台日日加高。乱世不会因任何一人的生死而终止停滞。
      长年征战的军队进行一番休整,在乍暖还寒之时,曹操宣布挥师荆州,差曹仁,李典屯兵樊城,虎视新野。
      仗打了没多久,司马懿就在许昌见到徐庶。他在曹军帐下,总是沉默寡言。不,岂止是寡言,简直是一言不发。似乎与传闻中有很大出入。
      他也曾在孔明那里见过徐庶,只是未曾与他攀谈。他忍不住想去找他,上次与孔明不欢而散后他觉得堵得慌,像有块石头压在心口,沉甸甸地,这种感受在见了徐庶之后变得更为强烈。他不太清楚徐庶从刘备转投曹操的中间过程,但荆州有变是肯定的。不知孔明所居的襄阳是否安然。

      某天晚上。屋外大雨倾盆。
      许昌的雪下了很长时日,但那天的确是下雨,并且下得很大,雨水淅沥淅沥地敲打窗沿。
      睡到半夜,司马懿听见叩门声。
      他的房间连接后院,之前种了不少菜,在下雪时都枯了。他迷迷糊糊地辨认出敲门声不是来自院外后门,而是就在房外。于是更加相信这是幻觉。
      怎么可能有人晚上能进到府内。还敲他的房门,这一定是做梦。他把头裹进被子里,想就这么忽略屋外的“笃笃”声继续熟睡。
      谁知敲门的人愈发执着,原本只是轻叩的声音,伴着雨声逐渐大了起来,最终变成了“啪!啪!”的拍门声。
      原来做梦也必须顺应情节发展呵。既是这样,他只好和衣起来,睡眼惺忪地推开门,被屋外的寒气激得一哆嗦。
      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在一场梦中。
      孔明浑身湿透地站在廊下,活像刚从河里捞上来。怀里抱着什么东西,用羽扇遮了,上面的白羽同样被雨打得狼狈不堪。
      你怎么来了?
      他惊喜,却又诧异,纳闷他为何一夜之间从天而降。是了,一定是梦。不过就算在梦里,也不能让他淋湿感冒。
      他忙让他进屋,他笑着拒绝。
      一切都似曾相识。

      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雨水似珠帘自房檐滴落。那把青面纸伞,伞骨脆得一握便能折断。那时雨中也有个这样肆意淋雨的小人儿,他用一块美玉来换一只风筝。
      若真是梦,也恍如隔世。

      孔明很认真地看他,虽然湿漉漉的前额上贴满发丝,连眼睛都被挡掉不少,他还是能感到他的目光。
      但他始终不发一言,学起了徐庶。司马懿也不知在这种诡异的见面场合该说什么。既然是做梦,那必会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罢……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等待。直到孔明开口说,我来向你辞行。
      ……辞行?你要去哪?
      新野。
      万万去不得,那里如今兵锋正盛。破城之日,曹军定会鸡犬不留,你去不是送死。
      听你的意思,是料定此役曹军会赢?
      雨越下越大,一道雨幕将两人生生隔开。孔明笑,你又在替曹操美言了。
      司马懿觉得这句话中掩藏着某些刺人的东西,瞬间将两人拉开了距离,就算是笑着说的,那笑容好像也要变成冷笑。他觉得这样的孔明太陌生。陌生得渐行渐远,已经行到他无法触及的地方。
      慌忙解释,曹操所得袁绍军五六十万,且刘备势单力薄,刘表碌碌无为,新野小城安能久守?我……
      他忍住了,没把“我担心你的安危”说出来。此时说这个是多余的。
      相对无话。

      我告辞了。
      他忽然仓促道别,在雨中转过身。
      等等。司马懿下意识地拉他,对这段对话就这么结束感到不安。雨这么大,住一晚再走可好。
      不必了。留在此多有不便。他抖抖衣袖,衣料沙沙地自指尖滑落。
      那至少拿把伞。
      近来天气转暖,下雪改为下雨,他总将伞立在门旁以备不时之需。他拿出把黑伞,瞧来瞧去,觉得在夜里打着总显诡异。不过孔明并不计较,爽快地接过。
      多谢仲达。我也有一物相赠。
      他把羽扇挪开,将怀中花递给他,他下意识地接过去。暗香盈袖。竟是芍药。在这夜色里愈发沁人。
      好香。他忍不住凑上去嗅。是你园中所种吧?
      他不回答,撑起伞。

      仲达,你可曾想过离开许昌?
      司马懿装着嗅花,同样不回答。想过,还是没有?他不清楚。他与曹操之间总隔着微妙的人和微妙的距离,并未真正接近过,又从未远离。
      他心里很惆怅,并深深浅浅地疼。他发觉那些能无话不谈的岁月真如白驹过隙般消逝掉了,而他还执拗于从前,徘徊在许昌大街小巷装成孩子。
      我观曹公生性多疑,用人少以信,盘桓日久恐有杀身之祸。若无意效忠,不如趁早离去。
      告辞。
      他的背影在雨里消失了。
      司马懿回到房中,将那几株芍药顺手插在桌上的花插中,倒头睡去。意识滑进睡眠深渊前的最后一刻,他迷糊地想,真是个旖旎的梦境。

      第二日他睡到正午方醒。若不是贾诩来访,他还不知要睡到何时。
      被吵醒时他恼火万分。因为昨晚的梦实在太美好,虽然有个略显悲伤的结局,但能梦见孔明总是好的。他真希望能多停留在梦中一阵。
      不过贾诩闯到他房间来这个事实本身令他更加火大。他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也不下床,慵懒地问,文和为何来此?
      贾诩温柔地忽略他话内明显的敌意,自己找个椅子坐下来。悠然地说,近日夜观星象,见东南方有一微弱主星日益明亮,想荆州战事会有不顺哪……
      你就是来和我说这些?
      司马懿极不客气地打断。这人也太不知趣,他平日都尽量躲他,谁想他居然自己找上门来。其实贾诩要比他年长许多,论理该以长辈视之。他年少时即被喻为“毒士”,在长安也曾艳若桃李,蛇蝎心肠。汉室被他一句话弄得风雨飘摇,李傕郭汜霸占长安又反目成仇时也只有他在其中翻云覆雨安之若素。当然这些都与他司马懿没关系,那时他还没出生,未曾切身感受当年贾诩在他的黄金时代是何等祸水横流。不过这些都是往事,他如今见到的贾诩只是迟暮的桃李,行事诡异,时常阴魂不散。
      哎呀,丞相前几日命夏侯惇起十万大军攻新野。我以为你会比较关心呢。
      新野?
      他近来都未出门,荀彧也不来找他,他的确是不知。然而昨日他居然会梦见孔明要去新野,这……太巧了,莫非是什么预兆?
      新野弹丸之地,何须十万大军?
      啊呀,你不知?贾诩做出惊诧的表情,只是那吃惊的神色未真正到达眼底。刘备新拜的军师,正是人言“卧龙,凤雏,两人得一,可安天下”的卧龙。刘备手下本就有关张赵三员虎将,如今又添此人,岂不是龙生双翼,文武双全了?自然大意不得。况且丞相将刘备视为眼中钉,就算举倾城之兵也不为过呀……
      喂,仲达?

      ……他肯定听错了。
      卧龙?是那个诸葛……孔明?
      你原是知道的啊。正是此人。莫非你与他熟识?
      司马懿呆坐在床上。
      他想,孔明竟不告诉他。
      竟然就这样去效忠那个,那个……总之就是那个织席贩履的皇叔,成天喊着振兴汉室的伪君子,从曹操手下侥幸逃脱苟延残喘的大耳贼……他居然骗得他韶华未嫁待字闺中的孔明出山……不不,这肯定不是真的,昨晚那不也是梦么……那定然是梦。他不相信凭孔明的才华,会去效忠一个没用的主公。要么就是贾诩诓他,是了。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
      于是他抬起头,冷冷地对贾诩说,你可以走了。
      贾诩没有吃惊,不过也没有动。他换个坐姿,眯起眼。你不信?
      请。
      他强硬地做个手势,正式下逐客令。
      于是贾诩施施然起身,拱手说,屋外小雨,请仲达借伞一用。
      他懒懒地指指门边。随即愣住。
      门旁空无一物。
      方想起去望桌上花插。数枝缀着深红花盘的枝条,花朵一夜之间赫然枯萎,落红满桌。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从大门出来时,几声鸟啼引得贾诩抬头张望。
      一只黄雀立在细枝上,压得树枝颤颤巍巍,在细雨中依然不敢放开歌喉,只在被压弯的枝头小声啼几声清脆的音色,又立刻将头缩进翅膀底下。
      他笑一下,将手笼在袖子里。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那个少年,那还是弱冠白衣横行的年代。他年纪不大,却非要把自己裹进一身黑衣里。
      还对荀彧嘟囔,果然还是白色比较适合风流倜傥的我啊……但是太容易脏,布料又太好了,实在是舍不得常穿哪……一双狭长的眼,灵活的眼珠狡黠地藏于睫毛之后,那时他就想,这少年明亮如星辰。
      是的,就在他仰望夜空,发现东南主星旁那颗耀眼的客星不久,他终于辨认出属于这个人的星子,显出诡谲的星象,周遭的星辰都很黯淡,如同尽数被它吸去了光彩。
      如今群雄皆灭,天下呈三分雏形的微妙分界,就要进入新的时期。而这两星能否并立,又会将时代引向何方。若是他没有看错……
      从董卓吕布,到李傕郭汜,血光杀戮他见得太多,玩弄权术更是家常便饭。乱世就是这样,见到什么都稀松平常。应该会有人,让他看些不一样。

      那么,仲达,你会让我见到的罢。
      这个乱世的终局。
      他发出如夜枭般的笑声。

      建安十二年的冬天就这样结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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