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青衫（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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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荀彧从床边惊醒，却发现自己披着应该盖在郭嘉身上的被子，他本人则不在床上，定是趁他睡着时溜下床走动。他忙起身寻找，被子一下掀翻在地。然后才见他并未跑远，只是在朝着前院的枣木桌边伏案写字，还是那样微微往右偏着头。
见他安安稳稳地仍在这里，悬着的心便彻底落在实处。不知他是何时醒的，他竟完全没有察觉。想是这些天来太过劳累，一不小心就睡死过去。他来到窗边，郭嘉听见身后动静，回头对他展颜一笑。
奉孝，是否感觉好些了？荀彧欣喜地从地上把被子拎起来，拍打了一阵上面的尘土，然后重新披在郭嘉肩上。他双手捏着椅背，将椅子移得前脚略翘起，这样就能从上边俯瞰他的脸。结果郭嘉也仰起脸，四目相对，鼻尖几乎碰在一处。他慌忙松手，椅子猛地前落，发出“啪”的一声。
呀，文若，你差点把墨水打翻。郭嘉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笑意，弯下腰费力地去拾弄脏的毛笔，从笔筒中又换出一支。拈了半天，却无法用颤抖不止的手指将它握住，笔杆“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
荀彧心一沉，替他拿起笔好好握在手里。触到他的手，又是冷得像冰的触感。
郭嘉的手一年四季都是冷的，极少有暖的时候。他能在开战前细数出曹操十胜袁绍十败，千里之外都能料中孙策横死，却独独不知如何温暖自己的手。
此刻他握笔的手，不知是冷还是怎么，笔尖悬在信纸上方哆嗦，根本写不成字。荀彧握紧他的手想帮他拿稳，结果就是整个胳膊也随他的手一同哆嗦起来。最终他还是知趣地退到一旁，看着郭嘉拼命按住手腕下笔，他猜那字笔划一定也是颤抖的。他不知该不该提出由自己来代笔，好几次试图开口，又怕他写得是什么私信不愿对他口述。断断续续写了几行后，仿佛要回答他的疑问，郭嘉又扭过头，说，等见得主公，烦请文若将信转交。
主公？荀彧不解。前不久才来消息，张辽在白狼山斩了冒顿，柳城大捷，二袁没了靠山，引数千骑投辽东公孙康去了。
主公很快就会回城，当面说不好么？
郭嘉只笑笑，又回转过身去接着写。荀彧浑浑噩噩地思索，然后想起有个词叫什么，回光返照。某种细小的疼痛沿着心口缓慢攀爬，蔓延全身。
难道就连这几日，也等不到。
对了。他这才想起该让他服药。奉孝你等着，我去煎药。他慌慌张张地去井边打水，还未出房门，郭嘉忽然表情极为痛苦地俯下身，用手撑着桌面。少顷，一口血吐出来，掉在纸上落红点点。
奉孝！那一声惊呼卡于喉间。这是他最后一次情绪失控。笔又从郭嘉指尖滚落，砸在砚台旁的镇纸上，咕噜咕噜地滚进柜子下面。
当晚。
荀彧把所有人关在门外，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想来一探的人。祭酒没有事祭酒已经醒了祭酒很好祭酒需要休息……他反复对众人解释，说得自己都快相信是真的，他背对众人将门扉一掩。将那些复杂的眼神都隔绝开来。
郭嘉半躺在床上，温顺地任荀彧摆布。全然不似垂死之人，只是脸色苍白罢了。
汤药一勺一勺灌下去，又全从嘴角流了下来，滴得他衣襟上一片狼藉。荀彧同他一样心知肚明，此时再吃什么药都无力回天，于是不再勉强他，将药盏放到一边，替他把嘴角擦干净。
俯身下去时听见他小声说，屋里太暗了……文若，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其时数盏羊油大灯照得屋内明亮如白昼。荀彧知道这是最后的症状，他用眼帘把泪水挡回去，将灯芯挑得更亮，然后往床边挪得很近。这样他就能清晰地在郭嘉的瞳孔中映出自己的脸。郭嘉很满足地笑，然后说文若你读书给我听吧。
荀彧从最近的床头摸到《诗经》，抖抖索索地翻开，那封写好的信从书页里掉出来。写完它花了郭嘉一整个下午，几乎耗尽他全部精力。他在吐血吐到无法执笔前曾说，主公若从信中所言，辽东之事可定……
他不知该给他读什么。他的喉咙哽得厉害，完全无法发出声音。那书页确是翻得旧了，随意翻到折痕处，他哽咽着念：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咳咳……文若啊……郭嘉很遗憾似地大声叹气，痛惜地说道，好好的诗词，被你读得像悼文一样……咳咳……
荀彧轻拍他的背，他看起来的确累了，他说你还是别念了，饶了我吧，我要睡了。
他闭上了眼。
过了不知多久。
他睡熟了，发出梦呓般的呢喃。
孟德……辽东……江……南……
奉孝？荀彧轻推他。他不动。
再推。还是不动。
再推……
建安十二年冬。军师祭酒郭奉孝，薨。
荀彧手中的《诗经》无声掉下来，被自门缝漏进的风翻得哗哗作响。停在某页，戛然而止。
上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与子……成说……
他没有说。
直到最后都没有说。
曹操回到易州时，三军怨声载道。弄得他虽大胜而归，心情却很糟糕。
他是当日得胜之后立即下令回的军。本以为数日间便能折返，谁想天气寒冷干燥，二百里无水，军粮又大部分屯在易州，这种断水断粮的艰苦条件下，他只得下令杀马为食，又凿冰三尺取水。这样摸爬滚打地才回到易州。
经历了如此难以忘怀的过程，他迫不及待地就要揪郭嘉出来抱怨一番。埋怨他当初说轻兵兼道以出就算了，还让他把粮草辎重也丢在了易州，回城的一路他都在盘算，非要和他好好算这笔账。
归心似箭。完全忘了把粮草丢下是他自己的主意。
回到易州却觉得气氛不对。四下一片愁云惨雾，人人见了他都回避与他目光接触。实在不像是迎接他凯旋的表情。
难道刘表生出异心，许昌有变？既然这样，他更要赶紧带了郭嘉回许昌去。他一进城就下马直奔郭嘉住处，不觉加快步伐，脚下生风。
不管怎样无论怎样就算找了再多借口冠冕堂皇又怎样，他就是想快点见到他。不知他是胖了还是瘦了——多半是又瘦了。他一定要找到他，然后告诉他，柳城的冬天滴水成冰，他几乎冻死在周身的盔甲里。
未进门便见一寸白绫刺眼地扎在房檐下。
推开院门听得细细缕缕呜咽的哭声。
浑身缟素的下人们见了他，都屏息敛声让出道来。曹操对这种气氛生出不祥的预感，他大步穿过前院直接推开房门。
房内略显凌乱，残留着中药的苦味，红泥药罐同酒壶酒杯翻在一旁，残留的液体打湿了地上翻开的书页。床头用清水养着一株枯枝，花朵已然凋谢，依稀能看到小朵小朵枯萎的小花掉在地下。
郭嘉静静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缎面被子，皂色布鞋在床前放得整整齐齐，左手从被子里垂下来，那方白绢攥在手里。床前跪了个人，准确来说是趴在床沿，同样是一身缟素，睡得很沉。
一看，却是荀彧。
曹操拿不准应该先问他郭嘉怎么回事，还是先问本应在许昌的他为何会在这里。还没想好，索性先将他摇醒。荀彧被粗暴地晃醒后，第一反应是尽管眼前人遮去了大半自门□□入的阳光，哭了数日的双眼仍被刺得疼痛难忍。等他努力睁开不适应的眼，才看清来人是曹操。想他必是连盔甲都未曾卸去便直奔这里。而他要见的人却已在数日前永远闭上了眼睛。
悲从中来。他将脸转过去，怕他看见泪水自眼中决堤。
见了他这样神情，是个正常人就该明白眼前状况，何况是人称奸雄的曹操曹孟德。
沉默。
曹操茫然愣在那里。然后居然笑了一下。不可能。他大力地拍荀彧的肩膀，几乎把他按到地下去。绝对不可能。奉孝只是睡着而已，你可别被他骗了。
主公……荀彧设想过曹操回来得知郭嘉死讯的各种表现，就是没想到他会这样。他疑心他是悲伤忘形。但曹操还在笑，十分相信自己的臆断。他不容置疑地说，文若，你要是不信，就让我与奉孝独处。他肯定装得没趣，然后就会起来了。
于是荀彧出了房，背对着屋内将门轻掩。
曹操在床边蹲下身，凝视郭嘉毫无血色的脸，他一点也不悲伤。因为他知道这人就是这样，平日里有计不献，非得他亲自来问，心眼脾气多如天上繁星。那么这次，肯定是怪他把他往易州一扔自己打仗去了，而在和他闹别扭。那他现在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而且大获全胜，他也该消气乖乖起来了。奉孝。他趴在他耳边小声说。别装睡了，快起来我们回许昌。
没有回答。
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起来了。躺了这么多天，骨头都软了吧。
还是没有回答。
奉孝啊，此去柳城道间秋夏有雨，深不载舟楫，浅不通马车，且坑坑洼洼颠簸无比。幸亏你没去，否则肯定把你颠散了。
袁尚袁熙投辽东公孙康去了。奉孝，你帮我想个对策好不好。你肯定已经想好了，那快告诉我啊，我都这么诚心诚意问了。
奉孝，你怎么不说话了。难道连你也不知道。
奉孝……奉孝……奉孝……
他想起与他初次相见，一身青衫白袖的少年悠然踱到他面前；他在议政时专爱欲擒故纵，总说某有一计可破敌……然后有意停顿不言；他在病榻上决然地掐他的手；他醉意阑珊，说孟德，今日酒未尽兴，你可要陪我多饮几杯……他把他的佩剑抽出来，问他，若佩剑离身，将军可还能带兵征战？……
他用手覆上他的脸，蜻蜓点水般吻过他的额头。奉孝，你不是一直在等我么，现在我回来了。
奉孝，你怎么死了。
郭嘉脸上十分平静，嘴角带了一丝笑意，仿佛随时都会醒来。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四章 青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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