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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青衫(中) ...

  •   庆儿,你今日的字还未练哪。
      喝了药,郭嘉整个人都显得没精打采,倒回床上闭紧着眼,仿佛应付来者是件累人的事。庆儿准备去倒药渣。有种习俗说喝完药后应将那药渣倒在路中让行人踩,这样路人就会将疾病带走,染病者便得以康复。但郭嘉说此举实乃损人利己,不折寿就不错了,坚持要他将药渣倒在后院的梅树下。这样来年春天开出的花或许还会有中药的苦味呢……他喃喃自语,感觉浑身发烫,喉中又涌出一阵咸腥。
      想了想,又招庆儿回到床前,嘱咐道,我病重之事,万不可告诉曹将军派来的人。
      庆儿木然地点点头。
      也不可告诉在许昌的人,尤其不能告诉文若,你都记下了吗?
      庆儿又点头。郭嘉这才放心地长吁一口气,仰面躺着,然后又笑了。
      我也是,病得糊涂了……你连名字也写不好,又怎能写信回许昌。他喘着气,胸口起伏着,用被子遮住脸。
      想这孩子,终归是驽钝了些,再怎样教,也难成大器。这些年也只有他愿意将他带在身边,不厌其烦地教他写自己的名字。荀彧也多次对他罕见的耐心表示不解。因为他眼中的奉孝,从来就是个不轻易与人亲近,淡漠如雪的人。早年在颍川结交的名士,如今也是各奔东西立场相左,久而久之便疏于往来。
      如此说来,一个人,在这边城静静死去,或许也不会有人在意。
      只是若他真的死了,那个人回城的时候,会哭吧。
      会不会呢。
      还有文若,他肯定会为他痛快地哭一场——简直是一定的,他都能想象他两眼红肿哭天抢地的模样。
      他绞着被角,想着想着居然还笑了起来。自己都觉得自己没良心。

      人的心是否真的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眷恋什么。
      这个人的生硬肩膀,还是那个人的温暖指尖。
      他翻身面朝里,将被子裹紧一点。
      很多时候提出问题的人都需要一个答案。或许他并不需要。

      荀彧瞪着那方寄来的白绢。上面已干涸的血迹显得异常黯淡。一角皱缩着庆儿的名字,笔划一如既往地歪七扭八。这是庆儿用他唯一会写的两个字从易州带给他的消息。
      火盆中的煤块咔吧跳了一下,发出清脆的爆裂声。程昱还在一旁莫名其妙,他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千里奔赴易州。
      他当时全然没有考虑他擅离许昌可能会有的后果,只草草地对程昱交代一下,便骑快马出了城。他满脑子都被郭嘉填得满满,这个人病了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却前所未有地不安。也不知道为何这么紧赶慢赶。又不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这人肯定不会好好吃药,也不会肯让大夫瞧病,他只是到易州去监督他,顺便替他整理房间。
      可他闭起眼也能看到白绢上那触目惊心的血,刺得他呼吸间都痛彻心扉。他只顾狠命策马扬鞭,终于体会到欲速则不达多么令人坐立不安。
      奉孝……奉孝……
      声声念着他的名字,才能稍觉心安。仿佛这一念便能触及到他,牢牢地抓住他看住他。
      再不让他去到别处。

      奉孝!
      本以为会看到他气若游丝地缠绵病榻,谁想一把推开房门,只见空空的床铺,被子乱七八糟地没有叠,庆儿见了他,扑过来揪住他衣服下摆,随即指指后院。他风风火火地奔过去,踢翻了横在床前的酒壶,清冽的酒香顷刻溢满整个房间。
      郭嘉就立在后院的树下,仰着一张惨白的脸,青丝散乱,愈发显出瘦骨伶仃,只是神色如常,见了荀彧也没显出丝毫吃惊,好像他从一开始就该在这里。他顺手从树上折根枝条下来,忧愁地说,文若,这梅树下总倒药渣,该不会是死了罢。不知来年还会不会开花?
      他将“来年”二字若无其事地咬得很重。
      哦,会,会的。荀彧竟会笨拙地结巴起来。奉孝,外面风凉。还是回屋去吧。
      他去拉他的手,他不动,反倒认真盯着他看。
      然后绽开笑颜,那是个绝美的笑,相处多年,他从未见他这般笑过。
      院里起了风,扬起漩涡般细细的尘土,郭嘉的青衫一同鼓满了风,空荡荡的,布料下仿佛什么也没有。
      他就在这样的风里说,文若,我就知道你会来。

      从许昌来的名医和请来的郎中都束手无策,纷纷摇头说,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
      荀彧对这样的断言早已木然,只知机械地谢过大夫,再给些银子打发走了事。
      然后,再去寻得别人,来过的郎中几乎踏破门槛。
      流言开始细细索索地飘散在空气里,众人皆言祭酒病重,但不知他已病入膏肓。郭嘉本人似也不知,依旧同往常一样和荀彧闲谈,教庆儿写字,若郎中来出诊便伸手让他把脉。荀彧按着各种方子抓来的药奇苦无比,他也尽数乖乖服下,还将药盏舔得干干净净,仿佛喝下的是琼浆玉液。
      剩下的时间全用来期盼乌桓大捷,零星的消息逐渐从柳城传来,虽说打得艰难,却仍是捷报不断。每当曹操遣人来问,他丝毫不提自己病况如何,却要细细询问战事谈上好久,眼角眉梢间都洋溢着灼眼的喜气。
      ——病情却是日益恶化,时常吐血不止。他倒也识相,不再肆意妄为,只是执意要自己打水来洗那月白绢帕。
      搬来个小板凳在院中坐着,用河水兑着热水冲过绢帛表面,再一丝一寸地轻轻揉搓,那些暗红便在温水中缓缓晕开,毕竟时日久了,仍有些淡红顽固地融进丝线里,是怎样也洗不掉的了。
      他久久地盯着那些色块,露出万分惋惜的神色。
      又是猝不及防地一阵咳。
      用袖口掩了,更多殷红落在青衫之上。荀彧奔到院子里来,一把将他抱回床上,用被子盖得密不透风。
      咳……咳咳……文若,你要闷死我啊……
      郭嘉很苦闷地挣扎着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如同缺氧的鱼儿,大口呼吸着。
      荀彧不理,依旧严丝合缝地替他掖好被角,将他包成个粽子。然后揽过他的肩。
      郭嘉靠在他身上闭着眼,半天也没有挪动,呼吸也终于平顺下来,却又浅得像是没有。荀彧听他轻浅的鼻息,觉得他是睡着了。于是不敢随意乱动,只稍抬一抬肩。
      他轻声说,奉孝。我们回许昌吧。
      没有回答。
      他将绕着他的手臂收得更紧,自顾自地说下去,等回到许昌,我就煮你爱喝的红枣莲子羹,不过现在是冬天,买不到鲜莲,我们等到夏天好不好?
      郭嘉还是不回答,只是闭着眼伸出手,不停地拭去自荀彧眼中落下的泪水。

      再过数日,他的意识便时而清醒,时而模糊,终于卧在床上昏睡不醒,手里仍攥着曹操所给的绢帛。服药已变得不可能,因为不知他何时才会转醒。
      荀彧每日守在床前,握着他的手。时不时轻捏一下,看他是否会有反应。偶尔会在床边累得睡过去,又很快惊醒,伸手去探郭嘉的呼吸。
      《诗经》早就拓好,一同摆在床头,只是无人有心思再教庆儿习字,庆儿也极少进到房内,他见了郭嘉就忍不住要哭。毕竟还是个孩子。荀彧想,却觉得若自己也能淋漓尽致地哭一场,心口那种被攥紧的疼痛就能缓解一些。
      后院那株梅树是腊月初七时开的花,原是株腊梅,冷艳的香气从窗缝飘进来,果真有股清苦的气息。荀彧折了数枝,用清水养在床头,屋内暗香盈盈。郭嘉醒来只要睁眼便能见到。
      剩下的,只有等待。
      奉孝,再等几日。
      他轻声说着,替他将睡了多日纠结在一处的乱发细细梳开。
      丞相就要回城了。

      曹操骑在马上,眼里映着漫天旗帜,刀光剑影。他扬了脸,眯起眼,得意忘形。
      远远见张辽提了乌桓首领冒顿的头扔在马前,刀刃上温热的血垂直下落。他咧开嘴,毫无掩饰地笑得更欢。
      如此一来,就结束了。平定北方的最后一役。
      将士们振臂高呼,将手边能拿到的所有东西往天上抛去。去看他们的主帅,方才还喜笑颜开地宣布今晚犒赏三军,此刻却神情恍惚,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众人立刻噤声,都怕被他的喜怒无常波及。
      许是周遭太过嘈杂,头风猛地犯了。曹操闭起眼,用手狠命去揉太阳穴。
      近日诸事顺利,战事大捷,他却不知为何总心神不宁。

      昨天他做了个梦。
      他在草木繁生的森林中狩猎,阳光肆意地从叶缝间倾泻下来,照得万物都暖融融的,令人心情大好。
      郭嘉骑马跟在不远处,同样是笑意盈盈。他比现在年少,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
      他梦中见得他,欣喜万分。想是许久未见他的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忽地自草丛中蹿出只梅花鹿,在一望无垠的绿草中身上点点梅花分外醒目,杏眼温顺毫无防备地盯着他。像极了许田围猎时他曾射中的那只。
      他连忙张弓搭箭,却只中了鹿腿。梅花鹿带着腿伤一瘸一拐地往森林深处逃去。
      此等猎物就在眼前,他岂能轻易放过。他下马,转头说,奉孝,你且在此等候。
      梦中的郭嘉眼神闪烁,似乎还说了什么,他没能听清,或者说他根本没用心去听,他脑海里全是那只鹿,美丽的受伤的鹿。他准备背着弓箭沿它留下的血迹一路追去。他志在必得。
      于是他说,奉孝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跑离了他的身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青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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