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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青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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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府这几日安静得不同寻常。
冬季将至,草木枯黄,浮出几丝衰败的气象。
地方一旦空落又没有人气,便像极一处坟冢。荀彧实在不愿一人呆在这样的地方处理政务,便天天拉司马懿随行。
荀先生,你何不去请程昱程仲德,或是贾诩贾文和……我想睡觉。
天气才刚转入秋季时,兄长就托人给他捎了件棉衣,里面满满地填着当年的新棉,蓬松柔软的触感异常温暖。
许昌夏无酷暑,冬无严寒,且冬季一向少雪,并不是个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但是司马懿嫌弃棉衣厚重笨拙,穿在身上都给他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气质抹黑。
何况再多的棉衣棉被也无法抵挡寒冷所带来的困意。他一到天冷就连烟花柳巷也懒得光顾,只想学蛇虫鼠蚁缩在屋里直睡到天荒地老。因此分外怨恨有事没事都要拖上他的荀彧。
荀彧见他别扭不肯添衣,只得在室内连点三个火盆,就像郭嘉生病时那样。一面对他毫不掩饰的哈欠置若罔闻,只顾去拨盆中的木炭。
心里不免嘀咕:奉孝说此人擅装疯卖傻,实则隐忍韬晦,他日成就不可限量。只是看他歪七倒八地横在曹操的太师椅上,手持酒盅喝得不亦乐乎,丝毫和“隐忍”“韬晦”等字眼沾不上边,明明只是个张狂小儿。才华再是横溢,若不择主而事,在这乱世中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二人难得地相对无话互不干扰,他读他的书简他睡他的觉。有时就政务方面问他一句,他就从昏睡的状态中惊醒,有一搭没一搭地诌上一些,又很快将脑袋耷拉下去昏睡。
只是处理军务之余,荀彧还总提郭嘉。一会儿担心他风寒未愈旧病复发,一会儿操心兵荒马乱他饮食起居是否规律,一会儿径自抱怨这次就不该让他随军。这种前所未有的怨念全面爆发使得司马懿耳根饱受荼毒,觉得荀彧似乎就当他是透明的并不存在。他成天怨念冲天地梦里都能听得他在念叨,第一次发现此君还有这等婆婆妈妈的才华。不知他“王佐之才”的美称究竟从何而来。还王佐——王没给他烦死就算万幸了。
上次我见祭酒不再咳嗽,气色也好了许多,想来无甚大碍。只是脸色差些,下颌尖得可以削葱。
他潦草地安慰过他,又将自己塞回曹操的宝贝太师椅里去打盹。香炉的紫烟欢快地飘散,他埋怨着这个恋香癖非要把香炉也搬来相府,害他被满屋香气熏得更加昏昏欲睡。
他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曹操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许昌的事实。战事永无休止,荀彧又唠叨个没完,相比之下孔明那种顶多只能算是有点霸道的性格实在是可爱。他摸着腰间玉佩,忽然觉得分外想念他这个正常人。近来他的书信显得少了许多,且大多都是回信。最近一封更是寥寥数语,只说他不日将远游西川。
说起西川巴蜀,那本是山险水恶之地,且土地贫瘠,多生毒虫瘴气,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也因它南有蛮族后顾这种天时地利人和三不占的艰险条件,而至今未被任何诸侯觊觎瓜分。
孔明去那里做什么?他知他偏爱锦山秀水,也爱遍访那些与他一样找个山头就隐居起来的名士。只是西川实不是人杰地灵之处。他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想不明白,就等孔明回来再去问他。他顺理成章地将疑问悉数抛到脑后,还是成日瑟缩着公然去相府睡觉。荀彧总有看不完的信笺处理不完的军务,连贾诩也偷不得懒,被派去为来年春天的新一轮征兵登记册簿。火盆和香炉终日燃烧个没完,日子如同风筝线,轴上绕着的棉线总能滚上无数圈,线也就一下拉得好长好长,这样慵懒又平静的岁月仿佛永远也不会到头。
冬去春来,草木丛生。
文若?
程昱在相府找了好大一圈,才终于在北面书房里找到荀彧。他被围在一堆竹简中间,脸上还盖着一卷,似乎是就这么倒在案上和衣而眠。另一边司马懿也缩在太师椅里,紧抱着蒲团般的金丝绣花椅垫,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酒壶挂在指间晃荡。程昱直接无视掉此人,轻推荀彧将他推醒。
文若,易州有书信来。
于是荀彧就顶着一头散乱的青丝衣衫不整地从竹简堆里醒来,额上还带着久趴后的红印。见来者是程昱,连忙理着衣冠,将席上杂物一扫而空好让他坐下。
仲德为何来此?
程昱在袖内一阵摸索,抖出一封书信。我在府外截住信使,他在那里犹豫,说荀大人不在府上,便不知将信送往何处。
可是主公来信?
不知。只说从易州来,是给文若你的。
荀彧接信细看:那信鼓鼓囊囊如同一个皱巴巴的锦囊,而且只胡乱包裹了下,上面并未署名。他琢磨了半天,才想起应该拆看。
沙漠。
行走于烫脚的黄沙之中,狂风席卷着干燥的沙砾扑面而来,打得脸上生疼不消说,更令人睁不开眼。
道路崎岖,车马难行。连太阳也被漫天沙砾遮成了小小光点,天地昏暗一片。
曹操不时回头张望。队末一辆简陋的马车,顶棚的芦席只剩了碎片。郭嘉卧在上面,瘦成一把骨头。
只是因为水土不服,出了沙漠便会好的。他堂而皇之地做如此解释。曹操恨死了他,恨得简直不愿多看他一眼。
恨他明知自己身体不支,还偏要劝他西击乌桓平沙漠,还无论如何都要随军,还……就连病了也要忍着咳嗽强撑起身对他笑,干裂的嘴唇都流出鲜血。
他终于忍不住打马而回,俯下身去捉他的手。确信他还活着,而不是一寸一寸从他指尖冰冷下去。郭嘉也回捉住他的手,勉力将自己从车上撑起来。还是那样对他笑得安之若素。
丞相,咳咳……大军为何缓缓而行?
北地崎岖,沙漠艰险,奉孝,我意欲回军,如何?
他真希望他劝他回师勿进,希望他主动提出要回去好好养病。他一向对他言听计从。只有唯一一次疏忽了问他意见就这么放跑了刘备。
他此刻也愿意听他的。只要他说,孟德,我们不要平天下了,我们回许昌吧。
虽然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很愚蠢,近乎幼稚。可这样的话郭嘉不说,难道要由他来说。
可惜这人,纵使咳得几乎气绝,仍在那里逞着强,说,兵贵神速。
今千里袭人,辎重多而难以趋利。不如……轻兵兼道以出,掩其无备。
兵贵神速……对呵,他如梦初醒,极为配合地点头。
他还在期盼什么。这人至始至终都是他的军师,他不替他忧国忧民忧战事,他还能忧什么。
他竟然也能对他笑。既如此,我自引一支精兵背道而行,所余粮草辎重皆回易州待命。你也留在易州养病吧。
他当时并没把郭嘉的病想得太严重。这几年他总见他在他身边慢条斯理地咳着,他顺理成章地担心,又顺理成章地接受他次次康复的事实。那么,这次将他留在易州,一定也是对的。他安慰自己。与其跟着大军辗转颠簸,不如让他留在城中。这样等他班师凯旋,或许还能见他在城门口立着,对他笑得云淡风轻。
郭嘉还想说什么,干成壳的嘴唇无声翕动,他却已不想再听。
在易州好生调养,勿忧军情……若是吐血,别用袖子擦。
他最见不得那青衫袖口上血迹斑斑,仿佛每每也有血,朱砂般在心头散开。
将一方月白绢帕塞入郭嘉手中。狠狠心,吐出两个字。
起行。
大军从中裂成两半,一队向易州,一队继续北上乌桓。
他拖着浑身甲胄,举步维艰。疑心眼里落了砂子,又痒又疼。
庆儿~
郭嘉在屋内一通乱翻,连被褥都从外到里搜寻了一遍,一面声声喊着庆儿的名字。
庆儿捧着红泥药罐进屋,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先生怎么不在床上好好躺着。
你可见得我那方绢帕,还想今日打水来洗,怎么忽然就不见了……
他嘟囔着,将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庆儿没有落脚之处,只得站在门槛上。
是说曹将军给的那块?他偏过头去很努力地想,然后说,我没见到。
心虚眨眼的动作虽然只有一瞬,却没能逃过郭嘉的眼睛。他笑着在他脸上捏一把,捏得他龇牙咧嘴。看不出你平日乖巧老实,竟学会撒谎了。
这……庆儿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说,我弄丢了。
丢了?
是。先生病还没好,不能碰冷水,我就想去河边打水来洗,结果那白绢不小心被水流冲走了。
庆儿一副知错的样子,低眉顺眼地老实捧着药罐。郭嘉这才注意到他两手烫得通红,连忙接过,自己也被烫得咂舌。
拉过庆儿的手来看,只见红肿一片,连忙又翻箱倒柜地找药。忽地眼前一黑,就此跌坐在地。庆儿慌忙上前来扶,拨开挡在他额前的发。郭嘉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呼吸却异常急促。少顷,又是一阵咳嗽,一丝殷红顺嘴角滑落。
先生……还是赶紧服药吧,药煎好了。庆儿不知所措,也不知以一个孩子的力气如何能将郭嘉扶到床上去。倒是郭嘉自己逐渐缓过劲来,用袖子擦擦嘴角,然后望着袖口苦笑。
既是被河水冲走,也罢。他喃喃地说,想凭自己的力气站起来。庆儿半拖半扶地总算将他安顿在床上躺好,又去端药罐,却被郭嘉推开了。
这药太苦,还是不喝的好。你手被烫着了,就别再捧着它了。
先生,荀大人叮嘱过,一定要按时服药。庆儿执拗着,还是要去捧药罐端到他面前。先生既不肯请个郎中瞧瞧,抓来的药总得服吧。
乌黑的液体倒进药盏,郭嘉一闻眉眼就耷拉下来。庆儿用白瓷勺子搅着冒热气的药汤,而他犯了小孩脾气,死活都不愿吞下那碗苦药。庆儿不依,作势要喂他,他忙把头埋进被子里藏起来。若是让人知道他这么大人还得让人喂,当真是颜面无存了。
两人正僵持着,左右进来禀报:曹丞相遣人来问祭酒大人病情。
郭嘉猛地坐起来,险些把庆儿手中药盏打翻。又来?他眉头皱得很厉害。这个月已经是第三回了,将军不好好带兵打仗,总操心这些琐事作甚。
一面给庆儿使眼色,让他把床前的酒盅赶紧收起来。庆儿不动,倔强地瞪着他。
他只得放软语气,简直是低声哀求:等人走了,我就喝药,可好?
庆儿其实不大懂为何这人生病了还不肯喝药,还非要一杯一杯喝酒。每次曹将军遣人来探病他都如临大敌,非得把那些酒壶酒盅全都收起来装作若无其事,而且他自己不说病情,也不许他说。不过只要他肯吃药,便是好的。
他不再坚持,乖乖捧了觥筹杯盏往后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