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一章 团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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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心是否真的很小，小到只能装下一人？
说这话时阳光已变得稀疏，斜斜地穿过干瘦的藤条打在郭嘉脸上，本就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更加憔悴。郭嘉像是自言自语，不知是说给眼前人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很多年之后，那天在院里的对话司马懿大抵都忘了，却偏偏一直记得这句，如同扎根在他心底生根开花。
当时他只是愣在那里，觉得有点跟不上郭嘉东一锤西一棒的谈话思路。随即想到院中只他一人，便讪笑回答，当然能装很多人，否则何来的三妻四妾。
说着就开始掰手指老老实实在那里数，倚翠楼的春兰，海棠，花媚……都是我心中的美人儿，还有绣坊的翠莲，月儿，长得真叫国色天香令人难忘啊……
见郭嘉坐在那里笑盈盈地看他，他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声音终于低了下去，渐渐微不可闻。
果然是无法在此人面前胡言乱语地蒙混过关。
仲达若不知……那便算了。
司马懿只能在那里继续讪笑，笑得五官都要皱成一团。祭酒莫要为难在下，谁不知你能掐会算料敌于先，连孙策的死期都能算出，此等小问题又岂能难住你。
死生自有天定，我只是按常理推算，并没那么玄乎。
好比现在，有一人死期仲达也能预见。
天色渐晚，院内开始凉意四起，并自暗处生出了潮湿的雾色。司马懿在石凳上哆哆嗦嗦，觉得这话题总有鬼气，并不适合在此时讨论。
他随口问道，谁？
不知从哪里来了阵风，吹得藤架上枯萎的叶片纷纷坠落发出枯枝断裂的声响。一时院里满地都是打转的落叶。
话一出口即后悔。他忽然很怕听到答案，仿佛一不小心窥破了什么天机。
郭嘉大喇喇地指指自己鼻尖，然后两手撑着石凳，仍是笑意盈盈。
我。
当一个人在你面前说起自己死期将至，尤其还用的是如讨论柴米油盐般平淡的语气，正常人都会像司马懿这样愣在原地做面瘫状。他不知自己是该表示相信然后说节哀顺变——貌似是别人死时对生者说的想来多有不妥——还是该斩钉截铁地否定然后说你莫要胡言。左思右想都不适合，装聋作哑又未必可行。好半天才哆嗦着憋出一句：祭酒何出此言？
自古献计谋人性命而兵不血刃者，必将减损其寿。既被主公拜为军师祭酒……便是天命。
幽幽地说完，郭嘉还站在那里笑，只是笑容模糊，看上去并不真实。
仲达可信命？
在开口回答之前，司马懿对这个问题认真想了一下。幼年时那街头算命人的胡诌便又遁入脑中。
如能薄情寡义，则情劫可避。如优柔寡断，当断不断，此劫难逃……
想他风流债无数，却又何来情劫？他连连摇头。不信。
他杵在那里，感觉脚指都要冻僵。
他觉得郭嘉简直在胡说八道。按他的说法，难道有些人一生下来，便被上天注定好要去当谁的军师谁的谋士么？难道一旦当了军师，便注定要短寿么？乱世造就英雄，而英雄在这乱世间应该是自由的，并不能随意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要为哪位主公效力，以何种方式效力，都应该能够由自己决定。
其实他很想问郭嘉为何要为人主卖命到如此地步，他困惑于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他自从到了许昌，便见他一直病了好好了又病，如同这个乱世战了败败了再战的无聊循环。其实他大可像荀彧一样留在后方而不是跟随大军去颠沛流离，也可以学贾诩没事就心不在焉地偷偷懒。
他都没有。他能随曹操南征北战运筹帷幄，也能平静在他面前述说自己的死期。他只是一身青衫的郭奉孝。
他的影子长而薄，在他足尖前渐渐断了。
令君。
荀彧从拟了一半的天子诏书上抬头，郭嘉施施然步进门，笑嘻嘻地在他身旁坐下。他觉得这个新称呼很别扭，刚要出声抗议就被抢白一番。昨日仲达来给我送药，居然唤我，祭酒。你说，是不是很有趣啊……
荀彧面部表情开始僵硬，总觉得他这不着四六的样子和某人甚是相像，他开始有点后悔昨天偏偏让司马懿这个不正经的去送药。不知道他二人究竟说些什么让郭嘉也跟着有样学样。
哎呀，真很是有趣哪……这个人，可比令君说的还要有趣几分呢。
奉孝，你能不能换个称呼，我听着很不习惯。还有你不要说一句话就笑好久，这样容易喘不过气来，你的咳嗽不是还没好么，我送去的药有没有按时服，家里是不是又乱成一团了……
絮叨了半天，荀彧方觉出怪异，仿佛面前是个成天让他操心的孩子。连忙干咳数声来掩饰过去。
好容易等到郭嘉不笑了，直起身来瞧他。他又被他看得七上八下，不知他接下去又会怎样语出惊人。
文若，我观此人眉宇间英气勃发，日后必成大器。
荀彧猜想上次预言孙策之死时，他一定也是这种言之凿凿如亲眼所见的神情，出口也必是言惊四座。只可惜现在他又发表了一条听起来毫无根据如同谬论的预言，听众却只有他荀彧一人。
我看未必。仲达虽有奇才，却恃才自傲，藐视礼法，且只知享乐胸无大志，沉湎女色风流成性……说起这点荀彧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上月初八他为一青楼女子争风吃醋直至大打出手,弄得头破血流不消说，还砸坏了许多值钱古物，最后还是我去将他领回来。
提起这事他就一脸苦相，仿佛去趟青楼对他来说是件万分受罪的事。
呵，想不到仲达还是性情中人。郭嘉轻笑。若果真如此，你又何必强留他在许昌？
又不是我要留下他，是他自己赖着不走。荀彧底气不足地嘟囔。况他确有才华，就算不入我军，凡事问他意见做些参考也是好的。
只是不知他究竟作何打算，为何不远不近地盘桓多年？
这……荀彧为难地说，我也不知。或许是待价而沽。
也罢。诏书拟得如何了？郭嘉冷不防用两根手指抽走压在镇纸下的绢帛。读罢，笑道，你这个假皇帝的字可有些干瘦，没什么天子龙威啊。
我又不是要往真诏上写，不过是拟个大概。
荀彧作势去夺，郭嘉就是不给，还一字一句读出声来：袁绍虽亡，其子袁尚、袁熙拥兵自重，勾结乌桓，欲反朝廷，今令丞相率义军亲讨……
读罢，将那绢帛捏在手里反来复去地看，还扯起来对着阳光去瞧，非得瞧出个什么端倪才罢休。
偏过头问，可是主公命你修诏？
荀彧不答，却反问，听说此次众人皆反对主公发兵，因地势偏远，乌桓军又骁勇善战。且一旦远涉沙漠，若荆州刘表、刘备发兵袭许昌，我军救应不及，必将为祸不浅。奉孝，你为何偏劝主公进军？
袁绍与乌桓有恩，今袁熙袁尚犹存，不可不除。沙漠之人恃其地势偏远，必不设防。若乘其不备击之，必可破也……
说着就挂出他招牌式的表情垂下眼，浓厚的睫毛遮住了所有的神情，衬得眼下有片黯淡的影子。
况且，早日看到北方一统，不好么？
他抬眼，眼里依旧流淌着温和柔软，如一杯陈年绿茶清新可人。利刃却藏在那眼神下面，荀彧毫无错觉地感到他目光咄咄逼人。
这……当然是好的。他勉勉强强地回答，其实疑心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他的声音如同和他隔着千山万水，透着陌生。
或许这些年的戎马征战，刀光剑影也成家常便饭，他沾染些狠戾也是应当。
只是只是，若一方白绢上洒了墨迹，又该如何回到与原本无瑕的模样？
更何况他见了他日益苍白消瘦下去的脸，便忍不住。
奉孝，你可不可以不去？
郭嘉像没听见一样，丢过来一本书。荀彧接了，见是《诗经》。
帮我拓份字帖。
荀彧还没反应过来，郭嘉就开始翻他桌上的笔筒翻得稀里哗啦。这种爱翻东西的习惯似乎也和某人有点像……那书面上沾了些斑驳的痕迹，像是酒痕。他摩挲着柔软的纸面，书内有几页被折得很旧，还有些都卷了角。
庆儿大了……郭嘉兀自在那里喟叹，不知在感慨些什么。那孩子和我年少时很像。
荀彧咧嘴，想笑他老气横秋。终究是没能笑出来。反倒是想起庆儿，虽老实乖巧，却总是一副木讷愚钝的神情。他努力搜寻记忆中郭嘉的脸，想不出有哪里相像。
那日我问庆儿他志向为何，他说只希望所有的地方都不再征战。仿佛看出他的疑问，郭嘉蹭了过来，温暖的下颚抵着他的颈窝。文若，你可曾记得在颍川……那时我不是也说过相同的话么？
我不是也对你说过相同的话么？
颍川……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似乎确曾有个少年，说讨厌这兵荒马乱的时代。还说若有雄主能重新一统天下，乱世……不就结束了么……
他闭起眼，还能嗅得到颍川草木腐败的潮湿气息。那还是本该寒窗苦读的年代。
他还记得那时郭嘉的样子，套件略显宽大的青衫，扬起下颌笑得肆意妄为，擅长一语道破他人心思，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却连夜里做了什么梦都会一五一十告诉他。
荀彧不再说什么，只是心下惆怅。他将赖在他肩头的郭嘉推开，见他发冠被碰歪了，伸手去帮他正一正。
他见郭嘉出入那道城门多久了。大军每次都将他从城门带走，隔了数月，甚至数年才将他带回。
他每次都在城中等他，眼看着战火一刀一刀削去那个曾经跋扈的少年。他只能凝视他青衫飞扬的背影，每一次凝视的时间都比上次来得长。
仿佛能看着他的每一次，都像是最后一次一样……
同年。
曹操依郭嘉之言，西击乌桓。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团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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