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个小短篇》林逾年

45、囚

　　“囚青？囚青？醒醒囚青……快醒醒……”

　　耳边的声音似乎隔着万重山水，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怎么听都听不真切，季囚青却能分辨的出来，这分明就是他哥涂景的声音。哥哥曾经在他耳边说过那么多，念过那么多，所以哪怕他们已经十余年不相见，他也绝对不会认不出哥哥的声音。

　　可是……哥哥因病去世已经十年有余了，又怎么会……

　　季囚青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一探究竟，却始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分一毫，整个人如同没了知觉一般，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他的灵魂仿佛也在跟着努力，咆哮着，嘶吼着，挣扎着……不知过了多久，也才堪堪睁开一条缝，眼神还是散涣的，聚不了焦，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一个消瘦的人影抱着自己，心里无端笃定，那就是他哥，他哥来接他来了。只要他能再见到他哥，无论是天堂地狱，他也无所谓闯一闯了。

　　思及此，季囚青便乖顺地闭上了眼睛，轻轻依偎在涂景的怀里，眼泪无声地沁出，沾惹一片潮湿。

　　再次睁开眼睛，鼻间都是消毒水的味道，眼前是空白的天花板，稍微偏偏头还能看见蓝色的隔帘。

　　这是他无比熟悉的医院啊。

　　涂景身体一直不太好，父母闹离婚，谁也不想要这个病秧子儿子，只按时打钱给医院，把他放在那里就不管了，甚至到后面，就连钱也不给了，就此人间蒸发，只留下年幼的季囚青照顾他。

　　他常年都是医院的座上宾，漫长的童年几乎都是在医院度过的，季囚青便也跟着跑医院，陪他看病，打针，吃药。

　　如果可以，季囚青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阵代他受苦，只求换他一世健康无忧，这是他欠涂景的。

　　如果当年不是他拉着涂景去看雪，涂景就不会受凉导致病情迅速恶化，最终走向凋零。所以哪怕所有人，包括涂景都不怨他，他也还是固执而倔强地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浑浑噩噩地惩罚了自己十来年。

　　每当看见自己那张跟涂景相似的脸，他既爱又恨，想象着涂景若是也有这般年岁，会不会长得也和他一样？还是哪里有所不同？越是想，越是恨。

　　他茫然地面对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放空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爬起来，试图搞清楚状况。他在医院，可能是他给哥哥扫墓时晕倒过去，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而他在极度思念的糟糕状态下，把好心人当成了哥哥。

　　他转头看向趴在床边的好心人，下一秒，看清楚那人的脸后，眼泪却止不住地喷涌而出。

　　那就是哥哥呀！那就是涂景呀！

　　涂景似有所感，清醒过来，看见他醒了，又喜又心疼地给他擦擦眼泪，笑得一如当年的温柔：“哭什么？是不是吓到了？”

　　“哥哥……”季囚青哭得说不出别的话，只一味地喊着哥哥两个字。

　　他胡乱地把眼泪抹了又抹，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地沁出，沾湿了他的睫毛，沾湿了他的衣袖，也沾湿了他的心，潮乎乎一片，又暖又热。

　　“我在呢。”这次终于不是冷冰冰的墓碑了，而是活生生的涂景，笑着把他拥入怀中，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安抚着他的情绪，答应着他的呼唤。

　　季囚青不知道自己是穿越异世界了，亦或者是做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现在，此刻，他的哥哥涂景就在他的身边，这就足够了。

　　如果是梦的话，只要能陪在涂景身边，他宁可永远长睡不醒。

　　但这不是梦——季囚青狠狠掐了自己几下，掐出来几个醒目的红印子，疼得他龇牙咧嘴，他却笑得更开心了——这不是梦啊！

　　“哥哥，我好想你！”季囚青猛地扑进了涂景的怀抱，宽大的肩膀把涂景压得弯了腰。

　　涂景一愣，随即稳稳接住了他：“不就是一会儿没见，怎么这么粘人了？饿了吧，快吃点东西，我带你去检查检查身体，没事的话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

　　季囚青试探地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哥哥，你的病……”

　　“上周的感冒吗？早就好啦。”涂景笑他，“是不是怕哥哥把感冒传染给你了？”

　　季囚青摇摇头：“如果能陪着你，怎样都无所谓！”

　　涂景也没当真，只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说的话当成小孩子开的玩笑：“这孩子，净说傻话。”

　　他没想到的是，孩子的承诺往往要比大人的要来的更真挚。

　　季囚青被拉着做检查的时候，他逼着涂景也做了个全身检查，生怕历史重演，追悔莫及。好在这个世界的涂景身体很健康，反倒是他的身体四处亮起了红。季囚青知道，这些都是他这些年自虐出来的老毛病了，要不得人性命，因此也不是很在乎。

　　只要涂景健康无忧就好。

　　但涂景却很忧愁，似乎不是很明白为何自己的弟弟的身体竟然一下子变得如此之差，按医生说的，如果他不在医院好好调养身体，那估计往后就没几年好活了。但正要给他办理入院时，季囚青却拒绝了。

　　他讨厌医院，父母把他们丢在医院，涂景也曾经在医院永远离开他，只剩他孤孤单单一个人。

　　一直到最后，医生也没能说服他，只好让涂景带他回家，保守治疗，看看病情会不会出现希望的转机。涂景费尽心思，找了一家疗养院，和他一起住了进去。

　　疗养院规模不大，房间小小的，加上季囚青怕黑，涂景就把枕头被子都搬到一张床上陪他一起睡，现在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天气刚刚开始有些热意，也不需要开空调，只需要开一台小风扇，就已经足够舒服。

　　涂景把他当小孩子，给他买糖，还给他送了一条紫色手链，就为了哄他好好睡觉吃药。季囚青也知道他哥在哄他开心，便照单全收全盘接受，也只为能看见他哥一笑。

　　这个季节也是蚊子冒头的时候，扎得又毒又狠，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蚊子的唾液还带了点安眠成分，每次一不小心被蚊子叮了之后，季囚青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困倦，蚊子包又酸又痛，他却连挠一挠的力气都没有。

　　他揪住涂景的衣摆，嘴里喃喃：“哥哥，好像有人……”

　　涂景则每次都安慰地拍拍他的后背，低声道：“没有人，睡吧。”

　　不多时，季囚青便昏死过去，每一晚都是如此，完全没有先前的失眠认床的毛病。

　　他把这个归咎于是涂景给他的安全感。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囚青想象中的安全感反而被极大的不安感吞噬着，空虚被放大，恐惧挤得满满当当。他时常能听见奇怪的，像是有谁在清喉咙的声音，亦或者是模糊的咒骂声，回响在每一个角落的脚步声，咳嗽声……可明明，疗养院不是暂时只接待了他们两兄弟吗？

　　他惊恐回头，眼尖地看见一闪而过的黑影！

　　“是谁！”季囚青大喊，他像一头发怒的小牛一般直直撞过去，却一头撞在布满裂痕的镜子上，砰一声巨响，镜子碎片飞散一地，他撞得头破血流，从地上爬起的时候，眼前一片粘腻的猩红，中间还夹杂着几颗星，头晕目眩，昏昏沉沉，让他止不住地呕，呕出来的却只有酸水。

　　“哥哥……哥哥……涂景！”他崩溃大喊，“有人在监视我们！”

　　他没看见涂景的身影，耳边却能听见涂景的声音：“没有人，睡吧，只是蚊子。”

　　他回头望去，又是一面镜子，照着他恐慌的身影。

　　镜子，镜子，怎么又是镜子！

　　季囚青感觉自己似乎被镜子怪兽给包围了，无论他转向何处，总会有一面破碎的，沾着血迹的镜子对着他，对着他黑洞洞的眼睛，对着他怪异的笑脸。

　　季囚青突然无助地蹲在角落里，哭着喊：“哥哥！”

　　就像那年夏天他在幼儿园掉队迷了路，跌跌撞撞地摔了几跤，就连飞扬的尘土都要欺负他，再然后，涂景便会像超人一般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潜意识里总觉得，只要他哥听见他哭了，无论再远也一定会赶来的，因为涂景是他哥呀！

　　但是没有，涂景没来，一个人也没来。

　　他看见的只有镜子。

　　镜子，镜子，镜子。

　　他抬起头，看见天花板上自己那张面如死灰的脸，怒从心中起。他眼角还淌着泪水，他额角还糊着刚刚凝结起来的血痂，滚烫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在干燥的地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红色浪花。

　　他疯了一样，打砸着这虚构的一切。

　　玻璃破碎，被扔在地上，被窗外的月光一照，就像是满地珠宝交相辉映。鲜血占据了它们的怀抱，把他们变成了美丽而珍贵的红宝石。

　　而后，可恶的蚊子再次出击，这场闹剧也终于归于沉寂。

　　“哥哥……哥哥！”

　　季囚青猛地睁开眼睛，努力地挣扎起身，环顾四周，是他熟悉的医院，蓝色隔帘，紫色手环，数不尽的药片，一边清嗓子一边咒骂电视节目的隔壁床患者，医生护士在门外急速走着，脚步声蹬蹬，然后门外跳出来一个体形高大的警卫，约么是来制裁某一个问题制造者。

　　“医生，你有见到我哥哥吗？”季囚青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仅仅攥着医生的衣袖不放。

　　“可能在……”

　　“不对！不对！我哥哥早就不在了！是我害死了他！”季囚青厉声尖叫，被门口的警卫拦得正好，束缚带把他所有动作都禁止了，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比一般针头还要大还要粗的大针头变成了他最讨厌的蚊子，狠狠扎在他的身上。

　　睡吧，睡吧，只是蚊子。

　　“主任，病人家属呢？”

　　“他父母把他两兄弟甩掉后，他哥也在十几年前去世了……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看着医生和护士逐渐走远的身影，季囚青的眼睛也慢慢失去焦距，流下一滴清泪。他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些什么，但都是无济于事。

　　季囚青的嘴动了一下，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也许只有在天之灵的涂景知道，他说的是：“哥哥，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