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个小短篇》林逾年

44、遗忘

　　1.

　　“你当真不认得我了？”

　　余刻青声音冷的像摇摇欲坠的冰棱，泛着寒气，尖锐而刺骨。他就这么看着面前长身而立的传书玉，眼里涌动着的复杂情绪让传书玉都为之一愣。哪怕他是大名鼎鼎的魔王，可终究学不会在亲近之人面前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他的眼里有失望，有难过，甚至有委屈，可就是没有恨。

　　为什么呢？我真的认识他吗？传书玉这样问自己。

　　“我认识你吗？你说，你是我的徒弟？是吗？”他头疼得厉害，似乎真的忘了不少东西，可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逃避，便强撑着，说出那句：“对不起啊，我真的不记得了。”

　　“好好好，也罢，终归是我的命。”余刻青勉强笑笑，没有强求，只把剑收好，转身离去，就像下定了决心跟过去做了个了断，一步一步走得艰难，却是坚决的。

　　寒风吹过，薄薄细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地把两人隔开来。

　　传书玉没忍住，咳了几声，手帕上都是淋漓的鲜血。

　　他不动声色地藏好手帕，问：“我说要杀你，你不杀我吗？”

　　“不杀老弱病残，你走罢，身子不好，受了寒很难养回去的。”他顿了顿脚步，却也没回头，只淡淡地留下这几句话，又继续顶着风雪往前走了。

　　风雪愈来愈大了，掩盖了地上的那几个浅浅的脚印，像是无情地抹去了它们曾经存在的证据。

　　听到传书玉离开的脚步声，余刻青这才敢回过头，垂眸低声唤了一声：“师父……”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对传书玉说，以前来不及说的，现在却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余刻青叹了口气，眼眶发酸，但泪一直没流下来。

　　2.

　　“乖孩子不哭鼻子，笑一个，以后我就是你的师父了，师父给你买糖葫芦吃。”传书玉从废墟里把小孩儿拉出来，给他拍去身上脏污的灰尘，细心处理了伤口，还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你才不是我师父！我不要你！”余刻青眼眶还红着，嘶吼着往他身上打，一拳又一拳，用尽全力地打，甚至要上牙去咬他，像一头未被驯化的野兽。

　　可一直打到他脱力，半跪倒在地，连传书玉身上都沾满了他的鲜血，他也还是那样笑着。

　　他也不生气，细心地给他上药，给他疗伤，然后把他带回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小院子，那个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的家。

　　那一日，好像也是下着这样的大雪。

　　鹅毛飘飘，把全天下都染成白的，就连传书玉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都是白的，白得晃眼，白得刺目。

　　他被带去自己的房间，哭累了，却不敢睡，只找了一个小角落，团吧团吧把自己塞了进去，好像只有这样才会有一点点的安全感。

　　他的家人，族人，师父，师兄师姐，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只余他一个人，在无尽的循环中崩溃，麻木。像被打碎零落一地的碎琉璃粘合起来，再打碎，再粘合，再打碎……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令人绝望的噩梦里循环了几次。

　　余刻青也努力过挣扎过，可命运似乎一直都在戏弄着他，甚至连求死的机会都不给他，只要他死亡，就会回到自己被灭门的这一天，反反复复，永不停歇。

　　传书玉的到来是他意想不到的，以往那么多次的循环里，要么是所谓的正道人士来把他带走万般折磨，逼迫他承认莫须有的事情；要么是魔族来，说他是个做魔修的好苗子，硬生生逼他筋脉尽断，以身入魔……

　　可无论是哪种选择，他的下场都没有好的，死相惨烈，挫骨扬灰，连个全乎的尸体都没有。

　　他也不敢相信传书玉，无亲无故的，他不图钱财，那又图他什么呢？他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

　　可他还想活，不愿被那些人带走，余刻青只好赌一把，就赌他能利用传书玉把自己医治好后成功逃跑。

　　于是两人就这么搭着伙过日子，在漫漫时间长河里，在他身上学了不少保命手段，可到底余刻青都没能喊出一句“师父”，哪怕他心里其实已经接受了这个人。

　　3.

　　传书玉会带他逛庙会，带他吃遍一整条街的小吃，甚至纵容他买了许许多多的小玩意儿回山里玩，但同时对他的课业又看得很严，不仅练他体术，连四书五经也要他通读。

　　这与他曾经的师父有很大的区别，他也因此常常与传书玉顶嘴吵架。

　　最严重的一次，他一气之下一个人跑下了山，买来了好几坛烈酒，初尝着没什么味道，可后劲儿来了的时候，竟叫他连路都走不好了，看见传书玉，甚至还起了点欺师灭祖的心思。

　　传书玉见了自然大怒，前一秒还在叹着气灌他醒酒汤，后一秒就开始让他负重罚站，手心火辣辣的，是被传书玉拿戒尺抽出来的痕迹。

　　他记得他气急之下对着传书玉吼：“你常常让我读书读书，读哪门子的书我才能给我的家人报仇？我才不要你这种师父！你分明……分明就和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一样，看起来人模狗样，实际上……”

　　话没说完，他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鼻腔的鲜血止不住地喷涌出来，喉间都是猩锈味儿，耳朵，脑子嗡嗡作响，好似进入了另一片天地，好半响，才慢悠悠地发觉自己被扇了。

　　他甚至还能闻到传书玉身上那股淡淡的中药味道——他最近身子不大好，喝了不少中药，身形愈发消瘦，苦得跟个人干似的。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血，染红了衣襟，像皑皑白雪中绽放一地的红梅。

　　然后，他说出了一句后悔了一辈子的话——

　　“传书玉，我恨你！”

　　传书玉冒着大雪找了他三天三夜，他其实就躲在角落里，听着传书玉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走来走去的脚步，以及呼唤他名字的沙哑声音。

　　他应该窃喜才对，可他一点报复的快感都没有，只愈发觉得愧疚，心里难受得要死掉。

　　他终于出现了，传书玉一愣，喜极而泣把他搂紧了，说了很多句对不起。

　　这是传书玉第一次抱他，也是最后一次。他的怀抱并不温暖，因为他体质不好，常年都是手脚冰凉，故而这个怀抱也是冷冷的。

　　他犹豫了一下，伸手把他也抱进怀里。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发觉，传书玉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高大，还比他矮半个头，瘦瘦小小的一只手都能抱过来。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他在想：没关系，我的怀抱是暖的，师父。

　　第二天，传书玉破天荒地没有督促他练武读书，还搬出来他自己酿的酒，给他满上，又给自己满上。

　　“我以后都不喝酒了……”余刻青别扭地扭开脸，心里不太是滋味。

　　传书玉却摇摇头：“我让你喝，你长大了，我也不会再拘着你什么都不让你干。”

　　“我……”

　　“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一直让你不要放弃念书吗？”传书玉端起酒一饮而尽，脸上已然爬上绯红之色，没等余刻青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把答案说了出来，“因为师父的爹娘说过，一个人，心里必须要有最基本的道德，仁义，这是你练武学不到的……我不想你学成归来，脑子里只有复仇，我更希望你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余刻青垂眸看着他：“你的爹娘一定是很好的人吧。”

　　传书玉笑着摇摇头：“我的爹娘和你的爹娘一样，都是普通人罢了，只是这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见到他们了……”

　　说着，又独自斟满了一杯酒，苦酒入喉，逼得泪花闪闪。

　　一杯又一杯。

　　余刻青终于忍不住，按下他想继续的手：“伤身体，别喝了。”

　　传书玉醉得厉害，抱着酒杯不撒手，余刻青干脆就着他的手，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把烂醉如泥的传书玉抱去他的房里，临离开时，终是忍不住，在他紧皱起的眉间落下轻轻一吻。

　　4.
　　他们安稳的日子没过得太久，很快就被曾经的仇敌杀上门来，院子里的鸡鸭都被杀得片羽不留，大敌当前，寡不敌众，传书玉不敌他们，只好掩护着余刻青往后山躲。

　　结果却中了那些奸佞小人的计，被团团包围了。

　　眼看着对方的利剑破了他的防御阵法，传书玉毫不犹豫地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余刻青，本就苍白的脸更是尽失血色，红梅点点，开到了他的身上。

　　“余刻青，走！”传书玉睁大着眼睛，想再看一眼他的脸庞，却无奈视线越来越模糊，头脑越来越混沌。

　　余刻青又怎么可能放弃他？

　　名门正派不容我，天地不容我，那这个坏人他来当又如何？

　　余刻青自断筋脉，燃烧寿命，逼迫自己成为了一介魔修，带着伤，把传书玉杀出重围，逃往药谷，因为他知道，只有药谷才能救传书玉的命了。

　　“传书玉……你别睡，我不准你睡！快醒过来！”

　　传书玉勉强睁了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就好像置身于虚空之中，往前往后都是虚无的黑，黑得看不见前路，看不见自己，看不见余刻青，什么都看不见……

　　隐隐约约中，他好像听到了余刻青的声音，像是在呼唤他，可朦朦胧胧的，什么也听不清。

　　他听了好久，终于听见一句带着哭腔的叹息：“传书玉，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为什么要救我……”

　　传书玉的嘴开开合合，嘶哑地，慢慢地吐出来一句：“因为你是我最后的家人了……”

　　余刻青惊喜大喊：“传书玉，你醒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醒了?”

　　可传书玉再无反应，完全失去了意识。

　　等余刻青马不停蹄地跑到药谷的时候已经是第七日，传书玉的身子愈发地冷了，像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

　　因着魔修身份，药谷并不肯开门救人。

　　余刻青在药谷门口跪了三天，药谷这才愿意松口，愿意把传书玉接进药谷救治，条件是救治的时候，余刻青不得踏入药谷半步，并且需拼死庇护药谷百年。

　　余刻青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求能够救活传书玉。

　　人进去没多久，药谷里头又派了个小童，出来跟他说：“你家夫君伤得太重，伤中带毒，若想治好，恐怕会失去最重要的记忆哦。”

　　余刻青虔诚地一拜：“求你们救救他，无论如何，我只求他能活着。”

　　药谷同意了。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冬，余刻青始终跪在那里。

　　只有小童偶尔会带着些零嘴出来看望他，问他：“诶，你不是魔修吗，为何宁可这样也要救那人？那人很重要吗？”

　　“他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余刻青闭目，“他比谁都重要，只要能救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懂，不懂。”小童摇头晃脑地走了，临走前，又回过头望他，“你家小夫君明天就能醒了。”

　　“谢谢你。”余刻青合目，泪水又涌了出来，心里既期待着传书玉不要忘记自己，又期待着他忘了自己。

　　还是忘了吧，这样传书玉就可以光明磊落一辈子了，他不该有一个魔修徒弟。

　　5.
　　“嗯？”

　　面前的门开了，却不是眼熟的小童，而是他心心念念，盼了好久好久的人。

　　他欲站起来，却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被传书玉轻轻扶起，他终于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中药香。

　　“师……”

　　“你是来求药的吗？天寒地冻的，怎地跪在这里？”传书玉笑意盈盈，温柔得一如当初。

　　不记得他了，这明明是好事，可他怎么就控制不住自己要哭出来了呢？

　　传书玉撑着伞，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便把伞侧过他的那头，为他挡住风雪。

　　小童蹦蹦跳跳地从他身后冒出：“传公子，我师父说你忘了许多事情，你还记得什么呀？”

　　传书玉微微蹙着眉：“我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我要去把魔王杀掉，可我到了那片废墟之后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魔王……”余刻青不敢置信地猛抬头，“你要把魔王杀了吗？”

　　“嗯……”

　　“你早知道……又为何要收他为徒呢，把他抚养长大，教他做人做事的道理呢？”余刻青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传书玉疑惑：“我与那魔王道不同不相为谋，又怎会收他为徒，养他长大？”

　　“罢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吧……”余刻青转身就要离开，“我会遵守承诺，护你们药谷百年无忧。”

　　“你等等，你是谁啊，我好像认识你，是吗？”传书玉叫住了他。

　　“我就是魔王。”

　　余刻青转身，勾起唇角，报之一笑：“你当真不认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