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柏茗

6、既然今天错过了归期

　　【欢迎回来。】
　　【你究竟等待了多久？】

　　“请给我顶楼藏书室的钥匙，谢谢。”
　　尽管早已过了闭馆时间，图书馆的值班老师还是笑呵呵地从最隐秘的抽屉里翻出一把镀铜的、样式古老的钥匙，无比放心地交到椎木景手上，留下一句“明天早上再还过来”便收拾起包先行下班了。
　　真叶市私立学院附属中学，简称真叶附中，作为这一片地区数一数二的私立高中，自然也拥有最为完美的图书馆。若说新台一中图书馆是以“学术类专业书籍齐全”而出名，那么这座图书馆值得夸耀的便是“神话传说奇闻异志应有尽有”。虽然不过才来交换学习几个月，对奇闻异志兴趣异常浓厚的椎木公主便凭借其超人气气场迅速赢得了负责老师的超级好感，顺带获得了无数特权。
　　这座图书馆一共七层。顶楼收藏的都是非常珍贵的典籍孤本。
　　无视了楼梯口“闲人慎入”的警示牌，女生拧开门，熟门熟路地摸进去，反手开了灯。
　　巨大的水晶灯亮起，满室的奢华布置在灯光下愈显雍容。整整占据了三面墙的书架，下抵地面上达天花板，陈列得满满的厚重大部头，多半是封面镀金边的装帧样式。雪白的波斯长毛地毯，秋香木的桌椅，内室一角还有壁炉与留声机。只可惜，在漫长时间里不见天日的它们早已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惟有西南角的一个座位纤尘不染，看上去是时常有人坐。
　　椎木景习惯性地走向那个位子，翻开桌上的书本继续上一次的阅读。
　　说是“阅读”，倒不如说是“查阅”。而她检索的关键词，便是“Chain”。
　　直到翻完今天的第五本书，女生才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将桌上的一大摞书送回南面的书架。
　　还剩下两面墙的书……大概要一个星期吧。
　　其实找不找得到也还是个未知数。
　　忍不住在心里埋怨了几句没有电子搜索系统的麻烦。可话虽这么说，在网上查不到关于Chain的资料却是早已知道的事情。稍适休息了一下还是转向东面的庞大书架。
　　它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同。
　　全部都是一模一样的封面。而且，是古老的线装本。
　　而书脊上，都是一样的名字。《安井氏族家史》。
　　她蹲下身，抽出了最下层的《异能篇》。

　　Chain。意即“羁绊”。拥有Chain能力者即拥有了与人缔结Chain契约的能力，给予对方限定次数的转换时间的能力。同时，收取对方最为珍贵的东西作为“代价”。拥有Chain能力者被称为“Chainee”，与Chainee缔结契约的人被称为“Chainer”。
　　Time After Time。意即“时复时”。另一种操控时空的能力，特点是“随机跳转”——拥有此能力者的时空穿越是无法自我控制的，何时从何时何地穿越到何时何地永远是未知。
　　都是安井氏族才具有的异能。
　　拥有Chain能力者，九代之中才出一人。拥有Time After Time能力者，七代之中才出一人。
　　可以任意地穿梭往返于时空之中，听起来是那么值得人嫉妒的事情……可是，它们却被称作“受诅咒的血统”。
　　因为，拥有了这能力的人，多半都在频繁的时空穿梭之中迷失了自我。
　　“关于Chain与Time After Time的解除方法，氏族九十三代当家曾有言论……”翻过一页，却是一片空白。
　　这本书的最后一页，是缺失的。

　　眼下看来愚人节已经领先情人节大段而成为最佳告白日。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真叶附中的值日工作与个人常规考评分数直接挂钩，所以也不太方便“分配任务”。她今天负责打扫教学楼最西南侧的安全楼梯。
　　拎着扫帚经过安全楼梯的第二个拐角，迎面就传来了“那个——从开学就想说了，一直对你很有好感，所以——”。尽管对这种戏码已经见惯不惊，心里还是忍不住拉长声音“啧——”了一下。
　　不过这声“啧”大部分是在感叹她所遇见的三次告白男主角都是同一人。
　　“我不会接受你的告白的。当然，如果有带巧克力或者便当的话把它们留下。”
　　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椎木景撑着扫帚不冷不热地揶揄道。
　　“真冷淡呀。”安井延年在她身边坐下，眯起玫瑰紫色的眼眸笑。
　　“你拒绝别人的高频率也不见得有多温柔。”而且还打扰我扫地！椎木景鼻子里哼了一声。
　　少年不置可否，“她们回去以后都跟别人称赞我善解人意。”
　　“‘身为家族继承人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所以暂时没有办法考虑这些事情’？还是‘谢谢你的好意，但是实在很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前面一句。”安井少爷公布答案。
　　“跟你同校的男人还真是不幸。”
　　“跟你同校的女人也很不幸。”
　　“彼此彼此。”
　　入了春，但地面砖上还是冰凉冰凉的，坐久了就会觉得有些腿脚僵硬。安井延年看看表，啊了一声：“老头今天请了清川町的术师来给我讲授术法课，我要先回去了。”
　　“……你确定他不是在耍你？”
　　“老头是天然呆，目前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少年站起身拍拍裤子，摆了摆手表示“再见”，附赠友好祝福：“祝你今天顺利被人整到哟。”
　　目送着他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楼梯拐角，椎木景也跟着站起来，拾起一旁的扫把准备开始人生难得几回有的义务劳动。
　　可也只能说，她步步规划、毫无意外、平静得几近无趣的人生从遇到某个人开始就变得喧嚣起来了。
　　比如现下，她刚刚送走安井延年，一转身又正对上一张放大的、极度兴奋的脸孔：“唷，好巧～不要把人生浪费在无意义的劳动上面了走吧我们一起去欢庆节日呀！”
　　我想我更不应该把人生浪费在你身上吧喂！

　　“生病了？”
　　注意到对方明显苍白的脸色，向来敏捷的身手竟然连闪避街上往来的行人都有些困难，椎木景开口问道。
　　时契晃晃脑袋表示否定，比划着：“刚刚从乱战时代过来。很可怕呢，一柄这么长的剑，对，有这么长，”张开手臂比了一个大概的长度，“刷地一下就朝我刺过来。”
　　“然后？”
　　“然后呀……才只来得及刺到胸口Time After Time就启动了。”按了按左胸口的伤，“没刺进内脏。”
　　椎木景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睛，“用Time After Time穿越以后，在原本世界受过的伤不会消失？”
　　“嗯？”少年意外起来，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怎么？”
　　“……算了。”
　　[——已经实现了的愿望，再收回就太残忍。]
　　[——这一次，还是我一个人离开比较好。]
　　[——下一次再见的时候，肯定就痊愈啦。]
　　她那个时候以为，使用Time After Time到达另一个世界以后，遍体鳞伤的他就会自动痊愈……不然，是不会放任他就那样独自离开的吧。
　　遍体鳞伤的少年，是如何在陌生的时空里治好自己，并生存下去的。
　　她……好像曾经做了残忍的事情呢。
　　琥珀瞳孔的少年一拍脑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掏掏，掏出一张CD，封面上写着《天籁之音——打呼噜篇》。“呀，不是这个。”顺手把CD丢到地上，继续掏，这次是一只浅黄色的奶瓶。“又错了。”继续丢到地上。接下来，镀金的八宝粥罐头雕像、《百鱼烹饪大法》、《教你如何成为催稿高手》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以令人恐惧的速度堆积起了一座庞大的山丘。
　　而少年的口袋好像还没有掏空。
　　“……（你其实就是人形版机器猫吧喂！）”
　　见女生错愕地瞪着一地的狼藉，他很自豪地指点着：“这都是我从别人那里收过来的‘代价’。全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呢。”
　　所谓“代价”，便是Chanee从Chainer处收取他最为珍贵的东西，作为交予Chain契约的酬劳。
　　……这世界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扔下一盒颜色奇特气味恐怖的蛋糕继续摸索。这一次，时契的手在抽离裤子口袋的时候微微顿了一下，舒了口气。“找到了。”他扯出一张小小的卡片。
　　递给椎木景。
　　“在一个时空里遇到了卢瑟菲尔德。”张开手掌，地上的杂物隐隐闪出一圈光晕，然后自动地缩小、腾空，缓慢沉入他的手心。“这是他付出的‘代价’。”
　　“诶？”
　　“送给你的。”不止一次见到她在看《卢瑟菲尔德史》。她大概很喜欢那个人吧。
　　“这……”这么珍贵的东西……而且，作为Chain的“代价”，可以转赠的吗？
　　“朋友的礼物。”椎木景还在犹豫着，时契就已经不由分说地把那张卡片塞到她手里。
　　那张卡片上没有字。绘着稀奇古怪的图纹，像是在哪里看见过。
　　“这是卢瑟菲尔德的魔力来源。”时契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示意着椎木景跟上来，“但是已经被他封印了，所以只能看着玩玩啦。”
　　“封印？”
　　“在我到达的前一天，那魔法师好像遇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呢。”
　　椎木景沉默下来，回忆着《卢瑟菲尔德史》。印象中，好像没有相关的章节。
　　“不然，那样强大的人，也不会开口求助于我吧。”伸了个懒腰，顺手搭上路边的栏杆，“他跟我说……诶？”
　　手腕动了动，再动了动——搭上栏杆的右手却纹丝不动。
　　“怎么了？”椎木景疑惑地停下脚步，倒回止步不前的少年身边。
　　“没事——你不要碰到这个！”
　　椎木景的偶像卢瑟菲尔德先生曾有言论，世间的偶然性最终也根源于必然性。时契的话音未落，女生的手掌就面临了与他相同的窘境。
　　少年泄气地耷拉下肩膀，点出残酷的事实：“是502胶水。”
　　愚人节，尽管已经超过情人节而成为最佳告白日，但美好的玫瑰色粉饰之下依然是令人泣血的炎凉。
　　日头已经渐渐偏西。道路上的行人从稀疏到密集再到稀疏。街边的路灯渐次亮起，细小的飞虫觅着光亮聚集起来，如同飞舞的荧光，如同宇宙的星屑，如同洪古的尘埃。
　　“……果然还是被整到了。”活动了一下有些酸麻的腿，女生在心中感叹着安井少爷的一语成谶。
　　本来估计自己启动Time After Time离开便无事的少年对椎木公主竟也受池鱼之殃的突发事件一时间也无计可施，半晌，才咕哝了句“笨蛋”。
　　聪明镇定如椎木公主，在与时契眼对眼互瞪许久后，轻开尊口：“你也一样。”
　　隐约猜到她想做什么，却不开口阻止。那双琥珀色的瞳仁，望过了千年的战火纷飞、光怪陆离、爱恨情仇、别离团聚，依然是那样最澄澈安静的颜色，在灯光下，通明透亮。
　　女生抬起左手。纤细的腕骨上，金色的【1】字绽放出盛大的光芒。她说：
　　“我以与‘时间之契约者’拟定的Chain为名，请求时光倒回四小时。”
　　黑夜倒转回白昼，漫长而偏颇的夕照晃花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挡在额前，动作却停滞在半路上。
　　左手手腕的侧边，此刻已空无一物。

　　也许真的再也没有什么借口或者机会见到了吧。
　　椎木景叹口气，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继续往前走。放学的高峰时段，大家高昂的兴致连带着音量也上调了几十个点。经过几名同班女生身边时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她们谈论着“那部小说推出第二部了”“讲什么的呀”，而在得到“穿越”的答案后失望地啊了一声，却立马换来更激烈的补充“跟普通的穿越小说不一样的！是‘穿越’的超能力哦”，同班也很轻易地改观“真的吗，那先把第一部借我看看吧”。
　　有谁会相信，这样的事情真的存在呢。
　　结识超能力者、穿越时空回到过去、见到早已死去的人……听起来都那么不可思议。
　　可却是那么真实地存在过。
　　女生抬起空荡荡的手腕，有些怅然。愚人节过去已经快半个月了，而那名叫作“时契”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
　　也是。Chain用光了，也就意味着没有羁绊了吧。
　　本来约好放学后要去安井家做客的，可安井延年临时打电话来说家里有事，只好半路改道回家。拐过一个街角，椎木景开始盘算起去前面一家书店打发点时间。只可惜天不遂人意。
　　身后一个风情万种的、迷人的、温柔的嗓音全盘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位美丽的小姐，我有荣幸请您喝杯茶吗？”
　　对于椎木公主而言，这种半路搭讪早该见怪不惊。她转过身去，刚想用一贯的色狼防御术No.21解决掉对方，却在腿出半路急急地刹了回来。
　　修长的双腿，纤细的身材，嘴角一抹足以蛊惑人心的醉人笑容，以及一双深邃的、笑意如万千花开的玫瑰紫色双眸。那是一名堪称英俊甚至可说绝代风华的……女人。
　　她曲下膝来，执起椎木公主的手轻轻一吻：
　　“冒昧打扰了您美妙的时光，我是安井千华。”

　　真叶附中学生会秘书长，执掌学校财政大权的安井延年同学，性格温柔，以其完美无缺的绅士风度、温雅如玉的笑容倾尽一干少女芳心。那双绚丽的紫色双眸只消微微弯出一个微笑的弧度，便足以让人秒速心跳冲破280。面对一切问题都堪称淡定从容，唯有……
　　“你问我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少年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努力抑制住眼角的抽搐，勉强拼凑出一个如往常迷人的笑容，“不太好说呢……啊，等下学生会还有一场紧急会议，我要先去准备了。抱歉。”摆摆手表示“再见”，转身三步加速，那背影几乎可说“落荒而逃”。
　　“我觉得我大概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了……”椎木景揉了揉开始泛疼的太阳穴，语气有些绝望。
　　骨灰级傲娇少女控。OTAKU属性。蔷薇百合会长。——结论：人形毁灭性生化武器。
　　“小景怎么了，生病了吗？”点餐回来的安井千华放下餐盘，坐到她身边的沙发把手上，执起女生的双手，“竟让花儿一般的少女露出这般忧愁的神情，老天真是罪过。”
　　（不，我想这是您的罪过。）
　　几番挣扎，安井千华终于肯回到对面自己的座位上乖乖坐好。服务生送来免费的红酒，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手袋，正巧掉到椎木景的脚下。一本小册子从手袋里滑落出来。女生弯腰捡起，“……族谱？”
　　“嗯。”安井千华姿态优雅地端起高脚杯。
　　“可以看看吗？”
　　“花儿一般美丽的少女提出要求，我怎会忍心拒绝！来，让我用耳语般亲昵的声音来为你讲述掩藏其中无数凄美动人的故事……”安井千华又跃跃欲试地想要贴过来，被女生身手敏捷地避开。
　　与安井家回廊上的石刻一样。从安井风月，到安井延年。有的人名上标示着花朵的纹样。想起老管家未曾完全的解释，椎木景抿了抿嘴唇，斟酌着一个不太唐突的句式：“请问……这花，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出乎她意料的，安井千华以她OTAKU大叔般的豪气爽快地解答了这个问题：“哦少女，花儿一般的你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太合适了。这代表着安井家族独有的两种异能，桃花代表Time After Time，樱花代表Chain。如果我拥有它们的话一定会用来解救世间为爱情而饱受苦难的少女们！老天不给我这样的机会实在是太残忍了……”
　　（不，我想这是他有生之年所做过最明智的事情。）
　　有些名字也是熟悉的，大部分甚至史册中都有记载。翻过一页，椎木景的目光停驻在其中一个姓名上。那是唯一一个，名字边两朵花儿同时夭夭盛开。
　　安井清莳。
　　“这个人……”
　　“是安井家族历史上唯一一个同时拥有Time After Time和Chain的人。”安井千华一眨眼，仍然是魅惑人心的妩媚笑容，“算起来，应该是小年的爷爷那一辈吧。安井家族有史以来的最强者……安井清莳。”
　　“那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关于他的传说？”
　　“因为，这个人在十七岁那年就启动了Time After Time。在他接手家族的前一夜。”举起高脚杯，嘴唇抵在杯沿，安井千华沉浸在回忆中的脸掺上了点慨叹的神色，“我没有见过他，只是听族人说起过有关他的事情。因为同时拥有了两种异能，所以他比一般人更厌恶自己的血统。最强，但也最痛苦，最恐惧。也许就是因为他更能够体会祖先们那些传说中的悲凉与不幸……”
　　Time After Time。Chain。
　　安井清莳。
　　那双琥珀色的好看眼眸从脑海中闪过。椎木景猛地僵直了脊背，为自己的联想所惊愕。
　　那个人，爱笑，琥珀色的瞳孔里似乎永远荡漾着盈盈的笑意。偶尔会有些寂寞的神采，但她看得出来，那中间，绝对没有怨恨。
　　许久，她轻轻地说：
　　“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