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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我梦见了自己的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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椎木景,站在新台一中荣耀顶端的公主大人,生来享受着同校女生的万千嫉妒,与学校所有的优秀男生都有不错的交情。
可就算是见惯了美好的皮相,看到一名披着被单的(裸体)美少年在家中走来走去还是难免心理负担过重。
“拿去!”一只精品袋咻地丢中安井延年的肩膀,一件白色暗纹衬衫、一条黑色休闲裤还有一双浅口袜子掉出来。少年敏捷地伸出小拇指勾住即将掉落在地的口袋,再翻一翻,啧了一声:
“……你还买了内裤呀。”绝对温柔的“谢谢你哟,你真体贴”语气。
“爱穿不穿。”又从手里的另一只袋子中抽出鞋盒,这一次正中温柔少年的背部。
安井延年,身为拥有千年历史的安井氏族下一代唯一正统继承人,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当,偏要窝在她的小屋里“养伤”,号称“满身伤痕地回家有损聪颖无敌的伟大少爷形象”。
“上次不也受伤了么。”女生毫不掩饰自己对这借口的嗤之以鼻。
“不一样呀。”安井延年扣好衬衫的最后一粒纽扣,转过身来看着椎木景捋起袖子收拾起饭桌上的餐盘。纤细手腕侧边上金色的【2】字让他的笑容微微停滞。
“Chainer?”
“什么?”没听清楚,椎木景停下收拾盘子的动作抬起头来看他。
“……没什么。”
Chainer,即是与Chainee——契约者拟定Chain契约的人。默认的契约数目是3个。她是Chainer吗?……那她已经用掉的Chain,会是为了什么呢?
[——上次不也受伤了么。]
隐约记得,那昏迷的时候,门外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说,“我以与‘时间之契约者’拟定的Chain为名,请求时光倒回三个小时”。而醒来的时候,自己毫发无伤,家中的人似乎也丝毫不记得自己当日曾经去修习过术法,并且差点灵能控制失力的事情。
只有安井家的正统通灵血脉让自己残留了一些对于曾发生过的事情的模糊印象。
是她吗?
[不。那只是,心愿与心愿之间的交易。]
能把别人的心愿看得那么透彻的你,心中有什么心愿呢。
一如记忆中那般空旷的站台。
无声的风从入口呼啸着涌向出口。悠长的汽笛声扩散向每一个无人的角落。唯一的站牌上字迹斑驳不清。“真叶→”,很普通的加粗黑体字。无人的列车大门敞开,静静地停在轨道上。
像是等待着一个长达九年的约会。
少年的右手搭上她的肩膀:“走吧。”未等椎木景作出反应便一把将她推上车。
列车沿着平稳的轨道向前行驶。真叶的市景飞速地后退。
接过时契递来的冰奶茶,椎木景挑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回想起放学时在校门前被劫持的过程,女生还是不禁打了个哆嗦。难得有同校女生鼓起勇气来与“高贵冷淡的椎木公主”交谈,可才说了不到两句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漂亮的琥珀眼瞳少年牵开了目光,并且在少年亲密地拍上公主头顶时非常羡慕地感叹着“是你男朋友呀”“没想到呢”“好般配”。而罪魁祸首则在没有留下丝毫解释的情况下便以一个不置可否且异常灿烂的笑容作为告别。她依稀看到了两眼发亮的女生欢快地欢送她被劫持而去……
恐怕明天学校里就会盛传起“王子公主携手私奔,共创明日美好生活”的故事了吧。
不过对时常流言缠身的自己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说不定还能以此为借口挡掉学校里的一些麻烦……
不愧为冷静镇定的椎木公主,飞快地盘点好了现下状况,筛选出一套对自己最有利的应对方案与说辞。
她是背对车窗坐着的,所以没有看到,窗外瞬时改变的景致。
原本一直沿着轨道飞速行驶的列车忽然减缓了速度。前方轨道的侧边,凭空延伸出另一条铁轨。随着车头的调转方向,车轮与轨道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可惜沉思中的她没有听到。
在她没有丝毫察觉的情况下,拐向了另一条她所不能掌控的路。
“我说……”
“嗯?”
“关于上一次的‘旅行’,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何必总想着过去的事情呢。要学着展望未来哟。”
“那么,你是打算解释一下这一次的?”
伴随着她的问句,悠长的汽笛声再次响起,前方的信号灯闪烁了几下。列车平缓地停住,车门刷拉大开。冷风疯狂地灌入车厢,冻得她不禁打了个哆嗦。车门外,站着一个人。
绚丽的玫瑰紫色的眼眸,在车门打开的瞬间浮上温暖的笑意。
是安井延年。
时契越过她先行下车。擦过她肩膀的时候脚步微微顿住:
“这同样,是一次心愿与心愿的交换。”
成群的灰色飞鸟掠过教堂的尖顶之上。
方才还一派阳光和煦的天空转眼间便乌云密布。
起先是豆大的雨珠降落到水泥地面,一会儿就化开不见。很快,雨点越来越密集,在地上积聚起小小的潭水。潭水倒映出阴霾的天空,以及面前这幢高大的建筑物。
“天目市第一附属医院”。
——人并不是,没了愿望便活不下去的生物……
——但是,你不一样哦……你一定要……
“不去!”
好像并不讶异于高贵优雅的椎木公主反应会激烈如此,温柔少年把静静的一双玫瑰紫色眼眸转向背靠墙壁懒洋洋倚在一边的时契。对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求救的话就要开口。”
“可我想,她大概等不及我开口的那个时候。”安井延年指住被自己拽着手臂、急欲挣脱的女生。
走样另一头迎面过来两名护士,其中一个瞪了他们一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间病房里有垂危病人,请保持安静。”然后面无表情地走过。
望定安井延年与其说是温柔倒不如说是一派精明的笑容,时契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都不是会轻易让步的人,但这一次,安井延年聪明地抓住了一个让他不得不让步的理由。
一旁电子万年历上显示的时间是,1999年12月31日,13:00。
他们站在天目市第一附属医院十六楼A-301号病房门前。
门上的病人姓名牌上写着,椎木盈,三十岁,心脏瓣膜缺损。
终于放弃挣扎,椎木景垂下了手臂。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会有无底洞一般无限往下延伸的恐惧情绪。
什么所谓的“近乡情怯”,全都是屁话。无论是欣喜还是悲伤,哪怕当时有开心得恨不得亲吻全世界的欢愉、有巨大得如同即将吞噬自己的漩涡一般的痛苦,隔开了那么漫长的时间,也都被冲刷得淡然无痕了吧。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现在自己会驻足不前。
为什么,还要让她再一次面对人生中最阴沉的午后。
手腕侧边的金色字符温度逐渐变得灼烫,浮现出淡淡的金色光芒。
“你为什么会知道?”她后退一步,问安井延年。
后背撞上一个人,对方冰凉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腕。时契的声音隐隐带着笑意:“是我说的。”
他说,“是我说的”。而她,没有想到去问“你又为什么会知道”。
她一直以为她没有愿望。
殊不知,那愿望只是因为太过强烈而不得不被深深地埋藏,以至于到最后,连她自己都遗忘了它的存在。
椎木盈,是她的母亲。12月31日,是她的生日。
眼眶酸胀得发疼,但已成秉性的骄傲让她死命地咬着嘴唇,不肯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我不要听!”蓦地,从病房中传出一个熟悉的童音,悲愤且固执地大声推拒着。房门被大力地拉开,再砰地狠狠合上,一名八岁模样的小姑娘低头冲了出来。巨大的声响在空旷的走廊上反复回荡着,余音哀伤而又寂寥。苍白的灯光投射向地面,再反射出更为苍白而刺目的光影。
椎木景站立的地方正对着门,一个躲闪不及,只能怔在原地任由她一头撞上自己的腹部。
可令她惊愕的是,这撞击竟不曾带来丝毫痛感。对方像是没有看见她似的,径直从她身体里穿过。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如同被打散了的光束,灵魂和躯体短暂地错位。而在小姑娘飞快地越过她以后,一切又恢复正常。
她认得,那是八岁的她。九年前的她。整整八岁的,椎木景。
时契的手掌仍然覆在她的手腕上,清凉的触感让她躁动不安的心绪渐渐安定下来。这名少年,淡淡的琥珀色瞳孔都有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抬起另一只手,五指并拢,指尖微微碰触上墙壁,轻声念道:“声光召来。”
病房内。
病床上的女子尽管被病魔折磨得憔悴不堪,可发丝凌乱的她那一张美丽的面容仍旧风华绝代。床边的丈夫握紧了她的手,想说话,却不忍打断妻子最后的梦境。椎木盈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恍惚间,她以为心爱的女儿仍旧站在床边。她以为,刚刚砰地闭合上房门的,只是一阵扰人的风。
“你一定要……怀抱着很大很大的梦想,勇敢地去生活……去……”她挣开丈夫的手,想要抓住那道早已离开的、虚幻的幼小身影,艰难地喘息着,努力说完刚刚被打断的话,“去……获得世界上最完满的幸福……”
[——人并不是,没了愿望便活不下去的生物。]
[——但是你不一样哦。你一定要怀抱着很大很大的梦想,勇敢地去生活,去获得世界上最完满的幸福。]
那双美丽的手重重地跌落在床铺上。椎木颐埋下头,抱住沉入永久梦乡的爱人,一滴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而这些,九年前的她没能看到,也没想看到。
原来,这就是九年前的她没能看到的,也没想看到的。
但是……真的是不想看到吗。
椎木景从时契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小姑娘跌跌撞撞地拐过一个街角,猛地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那人呼一声痛,漂亮的五官皱作一团。她急急地停下了脚步,因为这突然的变故而不知所措。脸庞上残留的惊惧与茫然,清晰可辨。
蹲下身来与她交谈了几句,那人叹口气,拍上她的头顶:“后悔了吧。”
小姑娘愣怔怔地没有反应。
“想要从头再来一次吗?”
这一次,缓慢地、迟疑地点了点头。
“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那么……”猛地顿住,似乎为自己的打算颇感好笑地摇了摇头,“算了。没什么。”
他的笑容温柔如黎明之时的曙光,琥珀色的眼眸澄澈透亮。
在繁星即将消失的时候。在初次见到的曙光之中。我终于得以窥见曾经这个,未曾来得及展开情节便匆匆收场的故事。
几十步以外的椎木景低下头,额前的碎发滑落下来,覆住了从她眼角泄露出的情绪。只能听到她轻轻一口叹息,苦笑:“原来如此。”
是如释重负吗。是追悔莫及吗。是……感恩吗。
回程。
“是Chain吧。”
“什么?”面对女生突如其来的问题,安井延年有些莫名地反问回去。躺在一旁座椅上小憩的时契忽然撑起一只眼,接过话头:
“为了实现你的愿望,他向我索要了一次性的Chain。”语气里有非常明显的“你问他他也不会回答”。
那张九年前就曾邂逅的面孔,此刻仍然在自己眼前,分毫未变。
“跟我的Chain不太一样?”椎木景皱起眉头。那个时候,自己竟然如同无形的光影一般,被人轻松穿过……
明白过来她所指,时契坐起身,理了理头发,打了个呵欠:“当然不一样的……安井延年要的Chain更加高级一点。它是精神性的,可以让人看见过去的事情。意思就是现在的你和过去的你可以共存……但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而言虚无化,大概就是‘王不见王’那样。明白?”
“所以代价要更为昂贵些吧。”
紫眸少年撑着下颚望向窗外,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可再自己打量下去就会发现,他的呼吸声格外安稳均匀且平和——他睡着了。
“是一条命。”
女生皱皱眉头,不解。
“如你所见,安井家族有些稀奇古怪的血统,比如每隔五代就会出现一只可化人形的九命灵猫。”指指对面座位上睁着一双色彩绚丽的玫瑰紫眼眸、嘴角还带继续温柔笑意却已陷入沉睡的少年,“而这家伙,就是其中的一只。”
“你的意思是,他让自己死了一次,换取了一个契约?”
“也可以这么说。”
椎木景沉默下来,许久,她问:“可以再换一次吗?”
透过冰凉的玻璃窗,外面的景色都被拓上了一层模糊的影子。色彩繁复绚烂的云层之上,亿万道白光划过天幕,发出轰鸣的炸裂声响。时契不说话。
“我想,用我的一次Chain,换回他给你的代价。可以办到吗?”
时契的笑容一点一点凝滞在漂亮的脸孔上。他还在笑,只不过那笑容里……掺上了一点悲凉的味道。
“可以。”他说,“但是,我不想。”
抽离九分之一性命造成的疲惫感让安井延年丝毫没有察觉到车厢中愈发凝滞的气氛。可是,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非要我说出怎样的理由不可么。”椎木景把脸埋进臂弯,声音因为这样的动作变得沉闷且含糊,“我真的不希望,再背负起谁以生命作陪的愿望了……哪怕他并不会因此而死,我也没有办法偿还他什么……”
“他并不希望你偿还什么。”时契打断她,伸手擦净了窗户上的雾气,慢慢地说,“欠别人钱可以,但不能欠别人的情。话都是这么说的,可他,并没有把你当成‘别人’。你对他而言,是‘朋友’。重要到可以用一条命去交换你的心愿的‘朋友’。”
是朋友吗。
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向自己提到的这个词……“朋友”啊。
“你有朋友么?”
“……没有。”时契淡淡地笑。
“那你怎么会懂?”
“因为,哪怕没有朋友,我也能够知道那样的心情……我曾经也非常非常地希望,得到这样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不相离弃的、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一直到现在,也仍然这么希望着。”
“那么,你就当我是作为‘朋友’的身份再次达成他的一个心愿吧。一条命,我知道对他而言很重要。”椎木景抬起了左手,【2】的字符静止在腕骨上。金色奢华,却毫无生气。
时契轻呼了口气,有些无奈。“既然你这么要求。”
“我以‘时间之契约者’名义,接受Chainer7201椎木景的请求,以一次Chain契约为抵偿交还Chainer7202安井延年付出的‘代价’。”
她手腕上的金色字符在一次盛大的光芒过后,缓慢地变作了【1】。
她,仅剩下了一次Ch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