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时》柏茗

7、让我与你永远延续下去

　　我一直相信真正的思念可以超越时间空间。
　　即使我们再也不能相逢，即使曾经的印记早已消失无踪。
　　但是，谁也无法将命中注定的羁绊抹灭。

　　“家族聚会？”
　　“是。就在这个周末，要来玩玩吗？”课间，走廊上人声鼎沸。从去音乐教室半路上拐过来的安井延年一如既往地温柔微笑着。见女生有些犹豫，他又补充：“还有些旁支家族也会来，本初、音寺等等的族人都会到场。”
　　“本初……”回想起曾有一面之缘的冰蓝眼眸冷峻少年，“话说，你的三表哥是道士吗？”
　　安井延年摇了摇头，“不，他是吸血鬼。道士只是兼职。”颇有兴趣地看着女生吃惊的表情，继续解释道：“‘本初’是来自英国的古老的吸血鬼家族。”
　　“那‘音寺’呢？”
　　“来自意大利的杀手家族。”
　　这一家都是些什么人……一阵冷风穿过走廊，空气温度顿时下跌三个指数。椎木景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改变了主意。她点点头：“好。我会去的。”
　　早上校长刚刚找过自己。半年的交换学习快要结束，离开之前，留下一个作为“朋友”的美好回忆吧。
　　而心中涌动着的“安井清莳”这个名字，也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古老庞大的家族，连正装也华丽得令人瞠目结舌。
　　相较之下，即使公认美丽优雅如椎木公主，也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我房里还有一套女式的，想穿穿看吗？”安井少爷自是一贯的温柔贴心，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如是提议道。可他却忽略了非常关键的一点：
　　“为什么你会有女式的衣服？”
　　完美少爷怔了怔，语气有些无奈：“……我想那不重要。”想起早晨从天而降的包裹以及里面塞着的字条，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字条最上面一行是粗犷的大字“恳请少爷赐予我们值得回味一生的美景！”，底下竟然密密麻麻排列着安井家四百名仆人的集体签名。更令他汗颜的是，平日里最不苟言笑的老厨师的签名竟然最大最醒目……
　　旁边来了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跟安井延年低声说了些什么，少年回过头来抱歉地打了个手势“我要去和远房的长辈们打个招呼，你自己先逛逛”，便匆匆离去。椎木公主倒也随遇而安，悠闲自在地在大厅里穿行。
　　面前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冰蓝色的眼瞳似乎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是本初询。忽然，他望向她的方向，眼神放松下来，甚至浮现出些许欣喜且温柔的笑容，然后——径直越过她，直奔向她身后的一名黑发少年：“绫！”
　　好吧，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总算还点头示意了一下。
　　前面那一大群大概就是音寺家族的人了。被包围在最中心的少年，安井延年刚刚介绍过，好像是叫程弦，音寺家族最强大的杀手。但看那清秀的脸孔与略显怯弱的神情，怎么都与“杀”字搭不上界……还有那纯良无害、百分百闪亮天然呆的眼神，让她不禁想起新台一中养殖小组的镇组之宝、人气超高的长毛兔三宝大人……
　　尽管空间够大，但在人满为患的状况下也难免空气混浊。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女生改变方向往后院走过去。
　　亭台水榭，十八回廊。客人大都聚集在前厅，绕过三幢屋子，四下里已了无人烟。时近日暮，安井家的古屋在冥冥暮色下愈显肃穆沉寂。沉默之中，似乎都能听到魂灵在半空中游走的声音。
　　落樱缤纷。桃之夭夭。
　　安井家遍植桃花树与樱花树。此处虽不如她初次来时见到的那片花林盛大，但微风轻拂之下，那飘忽却充盈的花香仍足以让人目眩神迷。恍惚之中，纷纷扬扬的花瓣间仿佛有歌声……
　　【哪怕话语失去了声音】
　　【如今，即使我已无法听闻，也能知晓意义】
　　【铭刻下时光再去忘却】
　　【今后，哪怕有朝一日，我已将你忘记】
　　【请君安眠，我们不用依赖身躯】
　　【纵然离别，我将与你更加接近】
　　【将你与我永远连在一起】
　　【尽管看上去，与孤独有些相似】
　　【即使我们再也不能相逢】
　　【请相信，这羁绊永远不会消失】
　　后院有一方平静的水塘。古老的引水系统被当作装饰保留在原处，有节奏的竹木敲击声成为了空气中唯一的旋律。夕阳庞大却凉薄的光辉平铺在水面，倒映回漫长而偏颇的影子。一瓣樱花与一瓣桃花在半空中兜着转缓缓下落，只轻轻一点，便荡开一池涟漪。
　　那个人，孑然立于空旷的庭院中，身影孤寂如花开落。
　　她认得出，那身是安井家族的正装。三层的锦缎，繁复得令人屏息于它的华丽。而更繁复华丽的是那人衣摆、袖口缀着的不知名的花朵的暗纹，只怕连天工巧匠都要惊叹于那般绝美的刺绣。携着花香的风间或从树林深处而来，拂得他腰带上玉色的细穗摇曳轻柔。令她惊讶的是，那人不曾着履，精致纤细的左脚髁上系着一只镂刻有陌生文字的玉铃铛。迎风微微一动，那铃声便是万千花开的风情。
　　椎木景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复杂的情绪堵塞在胸口，压抑住了被心跳带动起的声带剧烈的振动。
　　良久，她唤道：
　　“安井清莳。”
　　那人回过头来，漂亮的五官舒展开来，半点不惊讶似的，琥珀色的瞳孔中盛满了盈盈的笑意：“唷。好久不见。”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他低下头，捻起一朵花，笑得比花朵更加淡然。他慢慢地说：“只是路过进来看看……只是……害怕我会忘记我曾经……最开始……过着怎样的人生……并不是想——介入他们现在的生活。”
　　每一句话都说的极缓极缓，仿佛是在斟酌着沉淀了多年的复杂情感要怎么出口。
　　虽然不再怨恨了，但从今以后，却注定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何不是另一种悲哀。

　　“花儿一般美丽的少女啊，你的行将离去如同在我的心头生生剖开了一道血口！将我遍布伤痕鲜血漓漓的心带走吧，让我用生命追随你直到天涯海角，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离！——”
　　掌声雷动。
　　安井千华携着椎木公主的手优雅地向观众们欠身致意，然后一回身又将少女扯入自己臂弯中，语调深情而迷醉：
　　“看，我的花儿，你我真情让无关的路人也为之感动落泪……”
　　眼见她一双修长优雅的指头就要点上椎木公主美丽的嘴唇，隔空突然伸来一只手臂。一旁隐忍许久的少年终于挺身而出，捍卫公主殿下的贞洁。
　　“校长让我给你的。”温柔少年浅笑着把英俊校长的临别赠品——真叶附中百年校刊特辑《拿什么拯救你，我的LOLI》限量精装版递给椎木景。
　　惊愕地看着安井延年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母亲踩在脚下，镇定如椎木公主也很难保持面不改色，“谢谢……呃，那个……”
　　“不太重要的事情可以暂时不用管。”美丽的玫瑰紫色眼眸中笑意无比璀璨。安井千华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却立刻被再次镇压下去。
　　“……”
　　站台的广播已经开始提示着“前往新台的旅客请注意，前往新台的旅客请注意。请抓紧时间检票上车，列车十分钟后就将启动。再播报一次，请抓紧时间检票上车，列车十分钟后就将启动……”。整个站台上逐渐变得空旷，话别的人渐渐稀少下去，旅客上车，亲友离开。安井延年看了看墙上巨大的电子时钟，适时地做了个道别的手势：
　　“那么，再见啦。”他说，“下个假期我会去新台观光的，记得好好招待。”
　　“当然。”椎木景往检票口走了几步，又回转身来挥了挥手——向人生中的第一位友人。
　　隔了很远还能听到安井千华“花儿一般美丽的少女就此离去你竟不让我好好与她吻别你个不孝子看我回去怎么让你逮老鼠呜呜呜呜”的哭诉声。直到车门在身后闭合。
　　现下不是旅游旺季，列车内却还是人满为患。不仅想起前一阵子的两次旅程，那怪异的空无一人的车厢，强烈的反差让女生有些怅然与恍惚。比对着车票上的座次艰难地穿过人群向自己的座位行进。不愧是真叶的名门望族，竟然给她准备了个人的专署车厢。可她却惊讶地发现那张座椅上早已有人在。
　　“唷。”时契抬起手打了个招呼，琥珀色的眼睛弯出一个愉快的弧度。
　　“诶？你怎么……”在这里？而且好像半点行李也没带——他要去哪儿直接Time After Time不就行了吗？从真叶到新台，想必也易如反掌吧。
　　“一开始就在了。”少年右手的食指关节敲了敲身边的玻璃窗。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刚刚与安井延年、安井千华站的地方。然后，他说：“我也是来道别的。”
　　“送行送到目的地？”这是个哪门子的道别法？于是忍不住这么开口揶揄道。椎木景把行李箱搁上行李架，俯下身来正对上少年的眼睛。
　　“可惜……送行与道别，还是不太一样呢。”
　　椎木景蹙起眉头。少年挪开了一点身体，拍拍身边空出的座位示意她坐下来。可女生迟疑在原地没有动。聪明如她，已经隐约明了了他话语里的一些暗示。
　　她蓦地伸出手，抓住少年的手腕。
　　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少年讶异地“啊咧“一声，却也不曾挣扎。
　　衣袖因为这样猛然的拉扯而下滑了些。在她无比熟悉的地方，有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印记。
　　精致的左手腕骨侧边，白皙的皮肤上，金色的图腾晃花了她的眼睛。桃花与樱花往复缭绕，环起的那个数字是，【1】。
　　“这是……Chain吗？”
　　手腕还被她捉在手心里，时契不得不探起一点身子来配合着女生的高度。但也是因为这样，他才听到了椎木公主音量几如自问的一句。
　　“不。这是Time After Time。”抬起另外一只手将愣怔站着的女生按下座位。“卢瑟菲尔德也说过吧，‘没有一种福音是永无止尽的’。所以，和Chain一样，Time After Time也有次数限制。”
　　“……”
　　“而我拥有的Time After Time，是9999次。”
　　“……”
　　“你大概听说过，Time After Time被称作‘受诅咒的血统’的传说吧？那些传说里面讲的都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最终都在频繁的时空穿梭之中迷失了自我，变得残酷嗜血，因为不为尘世所容所以最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不得善终……”
　　“……”
　　“所谓传说，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呢。”
　　“而他们，只是因为Time After Time的能力用尽而永远地停留在一个时间点上吧。”一直沉默着的椎木公主一针见血地猜测道。
　　“嗯……”时契拍拍她的头，“其实他们，最后都获得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人生。”
　　安井风月。安井青衫。安井四弦。安井裂帛。安井重宴。安井秋白。回想起这些曾经见过的人，时契琥珀色的漂亮眼瞳中隐隐浮上些在回忆着什么的时候才有的、悠远的颜色。
　　第一次窥见这个惊人的事实，是在见到安井风月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他，暴躁且易怒。因为深深地怨恨着“安井”这个姓氏，所以当那个笑容如风月美好的男人问及他的姓名时，避而不答。
　　可他却毫不在意，依旧笑容如风月般美好地对自己说，不喜欢的东西，不如就毫不留情地舍弃吧。
　　于是从那时候开始，安井清莳再也不存在于世界上。他，成为了叫作“时契”的少年。
　　自己所遇见的那个安井风月，与家族的传言中毫不相同。比传言中的更为强大，但也比传言中的更为平凡。他会毫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小河边和自己一起钓鱼，耐心耗尽便耍赖般地把鱼杆一丢，撑着下巴指使自己换用所谓“更为便利直接”的鱼叉。
　　而在问及“怨恨过自己的血统吗”这样的问题时，那男人弯下腰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如你所见，我过得很快乐。”
　　尽管他所停留的，是个战火纷飞的乱世。但在铺天盖地的血腥中，安井风月的笑容依旧如最初的风月。
　　在遇到安井风月之前，他的眼眸是血红色的。
　　同样的话，在遇到卢瑟菲尔德的时候也听到过。那个眼瞳湛蓝如晴空的金发魔法师用仅存的魔力治愈了他满身的伤痕，并且对他说——
　　难过的事，不用尽力去把它忘掉。忘掉“我想要把它忘掉”这件事情，更愉快地前进吧。
　　“原来如此。”椎木景的手松开了些，从他的手腕上滑落下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突然反手轻轻地握住了少年的手掌。“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极力地阻止着我去浪费我的Chain吧……”
　　一个人，在拟定过一次Chain契约以后就会产生相当于“免疫力”的东西。也就是，一个人一生只能以最珍贵的物品获得一次拟定Chain契约的机会。
　　而她，生生地遗失掉了最后追随他的机会。
　　他手腕上的桃花与樱花缓慢地渗出金色的光芒。那光芒渐渐地环绕起他的周身。少年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化作金色的粉末飘散在空气中。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但女生看懂了他在说什么。
　　他说，即使我们再也不能相逢，但请相信，无形的羁绊将会永生。
　　最终消失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眼角弯弯，瞳仁璀璨。尽管已经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她相信，那是一个如往昔灿烂的笑容。

　　即使我们再也不能相逢，但请相信，无形的羁绊将会永生。——Easyl.E.Locefield。

　　那个时候，天空中依然有翻涌的云层。
　　川泽河堤的左数第七个石墩上坐着一名少女。她的身边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信封。收件人清一色都是“新台一中A116班椎木景”。而寄件人上的地址，各不相同。
　　只不过落款都是同一个名字，“时契”。
　　那个时候，他自己给自己写信，是因为他只有一个人吧。所以，不知道有谁可以与他分享漫长旅途中所见到的风景。
　　而又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已成习惯的“时契收”“时契敬上”渐渐变成了“椎木景收”“时契寄”。是说起来都让人觉得温馨的一对词组。
　　原来他独自一人走过了那么长的时间。
　　而在那些时间里的感想的总和，就是他留给自己最后的纪念吗。
　　他……最终落脚在哪个时间点，最终过上了怎样的生活，自己再也无法得知了。
　　汹涌的风声忽然变得如呼吸般漫长。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浅笑盈盈的嗓音：“唷。好巧。”
　　椎木景一惊，迟疑着转过头去。白色的球鞋，干净的裤脚，修长的双腿，熟悉的白色连帽外套，弧度愉悦的嘴角，以及……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从天而降一般出现的，是本以为再也无缘见到的人。
　　复杂的情绪哽住了胸口，椎木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期伸手拉她站起来，对上她的目光解释道：“这一次的Time After Time只往后移动了三天。所以……”
　　“所以？”
　　“再也不会离开了。”少年笑吟吟地一个敬礼，“新台一中A116班安井清莳。班长大人，请多指教。”

　　“后来想一想，Time After Time除了‘时复时’之外还有一个意思。”
　　“什么？”
　　“‘时间的时间以后，时间以后的时间，我还是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在繁星即将消失的时候，在初次见到的曙光之中，少年朝少女微笑。那笑容，温柔如黎明之时的曙光，“在你身边，陪着你找到很大很大的梦想，勇敢地去生活，去获得世界上最完满的幸福。”
　　这便是你我真正的羁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