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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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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老先生给旭东妈量过体温,对新民说:“病人本来就患有高血压,又着了凉,且心里有事憋着受了刺激,导致病情扩张。”随即开了两服汤药,吩咐新民赶紧煎了给病人喝下去。新民问徐老先生旭东妈的病紧要么,徐老先生沉默良久,回过头看着新民说:“吃过这两服汤药,若明晚凌晨之前问你要东西吃,那就是挺过来了,若是明晚过了凌晨还昏迷不醒,那你就准备后事吧?”听徐老先生这么一说,新民从头凉到脚,呆呆的睁着大眼睛缓不过神来。直到徐老先生收拾好医药箱要走,新民才反应过来,两滴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新民送徐老先生出了门,急急的折回屋里。
新民在灶房案板底下找到煎药用的砂锅子,用开水涮了好几遍。又来到旭东妈躺的房里,正要把砂锅子坐在火炉上面,发觉火炉早已冰凉。重又回到灶房寻了干柴正要走,不经意瞥见案板上的手擀面被风吹干翘起了四角。禁不住一阵凄凉掠过心间,鼻子一酸眼窝微微发热。
新民一夜未眠,待到快要天亮时一阵困倦袭来,不知不觉依着炕头眯了一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窗外刮起了徐徐的风,天窗上糊的白纸被风刮的“噗噗”作响。新民看着旭东妈的脸上似乎有了血色,心中不觉一阵敞亮,窗外射进来的光被积雪映的有些刺眼,这才想起旭东已经一夜没有回家了。
旭东在野外走了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开始往回走。此时的旭东正披着一身银色的冰霜背靠在自家的门板上索索发抖,皴裂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黑黢黢的瞳孔就像两个没底的黑洞,呆滞的挂在脸上。徐徐的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旭东用手拢了拢衣领,合上了眼睛,脸上硬朗的线条如同刀削过一般。
旭东在晨光初现的时候回到了家里。新民正忙活着给老婆煎药,屋里烟熏火燎。新民听见嘎吱的开门声,接着是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拖沓着往里走,刚要起身,屋门缓缓打开,随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堵在门口。新民见是旭东又惊又喜又恨,他还以为这傻小子一时想不开赌气走了,没想到他这只飞走的鹞子竟然重新回窝里来了。然而,他又憋着满腔的怨恨,要不是他悄然离家,他的母亲也不会在冰天冻地里寻上一整天累垮了身体。旭东像是一尊雕像矗立在屋门口,不出声也不往里走。新民这才发现他头顶上脸颊上衣衫上披着一层银色的霜,不禁吃了一惊,问:“你这一夜到哪儿去了?”旭东抖动着干裂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说:“就是…随便走了走…走了走…”新民见事态不妙没敢再问,扶着旭东往偏房里去了。还好旭东没有看见他妈生病躺在床上,要不然……新民不敢往下再想。新民安排旭东在偏房炕上睡了之后,赶紧又把炕烧了一边,重新回到屋里给旭东妈煎药。
新民煎好药又晾凉,架在火炉上热了好几遍,旭东妈依然不见醒。新民紧蹙眉头,坐在火炉旁,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接连在脑海中出现。他觉得只要老婆能好起来,旭东肯安下心来踏实的过日子,他也不再干预他的婚事啦。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当老子的也替代不了儿子,年轻人的路就让年轻人自己去走好了。想想以前,旭东不是一直都是他王新民引以为豪的好儿子么?想及此,他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回过头盯着昏睡不醒的老婆,在心里一遍一遍的说,旭东妈啊,你快醒醒,这个家离不开你,我王新民离不开你呀!
暮色降临的时候,旭东醒了过来。他躺在被父亲烧的发烫的土炕上,感觉这一觉睡的太长了,骨头各个关节脱臼似得钻心的疼,好像稍稍一碰就会掉下来一般。他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房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手里握着一节烟杆儿和同乡孩子拼“刺刀玩”儿。有一次被父亲撞见了,问他干嘛呢?他说拼刺刀,父亲拍拍他的脑袋笑笑说,一点儿也不像刀。第二天,吃饭的时候,父亲从身后拿出一把做工精美的木刀给他说,以后用这个你就能号令群雄了,说完哈哈一笑,接过母亲递来的馒头大快朵颐起来。虽然是一把小小的木刀,那时候不知给自己带来了多大的优越感,多少双羡慕的眼睛。有同龄大的孩子在自己跟前说,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爸爸,该有多好!那时的自己不懂的假设,好像别人真的夺走了他的爸爸,很霸道的对那小孩说,你爸是XXX。在小孩子心里,提及对方父亲的名字是带有辱骂的性质的,那小孩儿听见别人叫他爸爸的名字,挥舞着王八拳冲过来,拳拳都是捍卫者的愤怒。他没来得及防守,雨点般的王八拳已盖脸而来。傍晚的时候,鼻青眼肿的他一脸委屈,撇着嘴的回到家里,父亲问知前事,噌地起身追到人家家里寻家长去了。这些琐碎的小事体现着一个父亲的爱子之情,那时不觉,现在回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那些过去的事在旭东心里潺潺流淌,唤醒了他在内心深处对父亲的热爱,和父爱一比,其他的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只不过是要自己娶一个他认为不错的女子而已,有这么难吗?而苏楠楠,就让她们在来生相遇吧!兴许,那时的他生在一个开明的家里,拥有自作主张的权利,那时他再来用不甚灵活的左手拾起他们的爱情吧!
旭东穿好衣服悄悄的下炕,感到有些饿,独自来到灶房,摸黑打开灯,他惊呆了,灶房里好像经过了一场大难。碗盆器皿杂七杂八摆满了桌子,盘子里倒是整齐的摆着几个菜,灰头土脸的戳在盘子中央,如同战败的士兵。菜的内容依稀可辨,一道酸辣土豆丝,一碗鸡肉排骨,一盘清蒸糯米,一盘腌菜,都是他喜欢吃的,都是母亲专门给自己做的吧?咦,母亲平日最疼自己了,今天咋没见到她呢?旭东心里起了疑,出了灶房往上房里走去。
新民正伏在炕边流泪,见儿子悄没声的进来,眼泪也没来得及擦,看了旭东一眼,赶紧回过头拭干泪渍。旭东一进屋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斜眼一扫看到了躺在炕上的母亲,眼前一阵眩晕,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哆嗦着嘴唇,喊:“妈!妈!你这是咋了,说话呀!”旭东趴在母亲身上,只顾嚎哭。新民眼角一热,眼泪在脸上汇成河流。
新民不安的盯着挂在墙上的钟表,随着表针嗒嗒的匆匆脚步内心拧成一团。徐老先生说过,要是过了今晚的凌晨还不见醒来,就…就准备后事。眼前的钟表在新民眼中渐渐模糊起来,模糊了也好,这般难忍的煎熬要那么清楚做什么?
门外又刮起了风,风席卷着屋顶上的积雪击打着墙壁和玻璃,新民惧怕的那一刻果然是个无情的家伙,摆着硬生生的面孔,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背抄着手来到了新民的面前。新民的心早已没有了扑通跳跃的力量和勇气,推开门站在被积雪映的亮晃晃的夜色下,任凭风雪劈头盖脸而来,却毫不躲避。当一个人的灵魂全被痛苦占据,□□便失去了感知疼痛的能力。世间人但凡中了剧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以同样剧烈的毒药相克,以求达到以毒攻毒的效果。内心的痛苦大概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祛除吧!
新民站在院子里摒息凝气,急切的盼望着奇迹的出现,等来的却只有西北风肆虐的咆哮。疾风打着唿哨绕过屋顶,漫天飞舞的雪粒飞扬而下,击打在新民的脸上如同针刺。脚下厚厚的积雪泛着幽幽的蓝光,时间坐着银色的雪橇滑过旷野,鸡鸣打破了这宁静,撕裂沉睡的耳膜,该去的终究去了。
鸡叫三遍的时候,旭东妈没了气息,手脚开始冰凉,甚至连回光返照的迹象都不曾有过,就悄然离开了人世。旭东撕心裂肺的吼叫响彻整个村庄,惊醒了乡村沉寂的梦,却再也唤不醒他的母亲。
世界上最疼他的那个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