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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连日来气温有所回升,阳光重温的村庄如同大病初愈的重症患者。尚未融尽的雪像极了梵高笔下的抽象作品,面目已然全非。古语有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与黄土地日夜厮守在一起的白雪难免染上黄土的习气,又似东施效颦一般学了个四不像,远远看去貌似大地生了疮癣。
      旭东草草的吃过早饭,独自出门找了一个向阳的墙角,半靠在柴垛旁眯着眼睛接受阳光的洗礼。婚姻自主权的沦陷使他的精神频临崩溃,浑身的筋骨一夜间全部变成了软体组织,坚定的目光也随之退居幕后。
      旭东妈看着儿子颓废的模样,内心的痛楚比儿子更甚,几次三番在新民面前敲边鼓,说:“不行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老栓家的女子要是除去那点事,还真是一个不错的娃娃哩!”新民转过头冷笑:“哼!不错,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叫别人说我王新民的儿子娶了一个破帘子?我接受不了。”旭东妈看男人是这种态度只好闭嘴,继续陷入自个儿的忧伤之中。
      母亲对儿女的爱就像是沙是水,见缝就钻而且无微不至。旭东妈在这个家的处境就像极了夹在饼子中间的肉,牙齿磕碰的结果总是自己受疼。但旭东到底是她儿子,作为母亲怎么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折磨,于是母爱基因突变转为物质的丰富——一日三餐,餐桌上不断变换的花样。怎奈旭东食不知味,即使是龙肉凤味在他嘴里也如同嚼蜡,全无半点滋味。
      旭东在父亲的强迫下见了徐老在县医院当护士的孙女。回到家后,旭东妈问旭东:“见着人了没?咋样?”旭东只当没有听见,大衣也不脱就到床上挺尸去了。旭东妈见儿子不语,转问新民:“人咋样?”“徐老先生也算是这镇子上的知名人士,他的的孙女能差的了么?”新民硬生生的回答,脱下大衣顺手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我也估摸着不会错,徐老在镇子上看了这么多年的病,威望也高,能攀上他的孙女也是老王家的祖坟上长了灵芝草。”旭东妈对男人的话极为认同。两口子正讨论着徐家的名望,却听到旭东在一旁冷笑。新民转过头正要发作,见老婆递了个眼色只好忍声作罢。
      晚上后半夜刮起了风,西北风在窗外打着唿哨,旭东听着外面的怒吼一夜未眠。早上起床,推开门才发现大地裹上了银装,屋顶上树梢上院子里都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雪。
      早上吃饭的间隙,新民宣布了婚姻的日期,并没有想要征求旭东的意思。吃完饭,旭东对母亲说,在家憋的难受想去串串门子。林秀英嗔怪道:“昨晚刚厚厚的盖了一场雪,冰天冻地的要去哪儿?”说着转进里屋取出新民的围巾和棉帽给旭东戴好。旭东向母亲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上光远家转转。”随即出门,顺着小路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村口踉跄而行。脚下的积雪有尺许深,在他身后印出一长串深深的脚窝。
      旭东的身体裹在厚实的夹袄里头,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苏家湾。楠楠家黑色的木门逐渐映入眼帘,他死寂的内心如同回春的蛇,从褪去的皮壳里面往外挪动着,在一丝微光的召唤下抬起眼皮。渐渐的,他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和撕心的疼痛,所有关于苏楠楠的记忆涨潮般瞬间漫过这个叫做王旭东的男人的世界。
      就在离楠楠家不远的水塔下,这个傻男人站了将近3个多小时。脚下踩化的雪浸湿了裤腿。他看着那扇木门,忘记了自己是来找楠楠的,他就这么站着站着,思想急剧翻腾,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低下头对自己说:“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正当王旭东转身要走,一个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女子拉着沾满积雪的架子车闪过前面不远处的拐角朝自己走过来。他不经意的一瞥,忽然一束阳光驱散了心头的阴云。迎面而来的女子正是苏楠楠,她全副武装,厚实的羽绒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像是在为米其林轮胎做活广告。王旭东本想就这么悄悄的走开,没曾想竟然碰了个正着。就像神话故事里受苦的人想自杀,跳井井干,上吊绳断,自杀刀钝无锋,既然死不了就只有好好活了。旭东没再躲避上天创造的巧合,向前迎了上去。
      楠楠沿着扫出的路拉着架子车走了过来,走近时才发现旭东,她惊诧的问:“这么冷的天,还出来做啥?”旭东藏起伤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你不也是吗?”楠楠说:“铺天盖地的下了一夜,我闲着没事拉拉院子里的积雪。”旭东轻描淡写的说:“我嫌憋得慌出来走走,顺道来看看你。”“我有什么好看的,冻坏了新民叔的宝贝儿子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楠楠说完,莞儿一笑。看着楠楠轻松的的笑脸,旭东忘记了自己的伤痛,心想时间要是永驻此刻该有多好!
      旭东多日的沉重在楠楠的笑容绽放的一瞬完全消失,他感到浑身轻飘飘如同一根鹅毛,只要有风就会长出飞翔的翅膀。旭东跟楠楠谈起高中时光,谈起那棵传说中的树,旭东说:“我也要做那棵树一样的人,高大挺拔的身躯直直的挺立在原野上,自由的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淀智慧;遵从自然的安排,自由的死,却绝不会任人宰割。”楠楠随着旭东畅想,说:“我愿意做停息在树冠上的一只鸟,筑巢生育,冬天去了南方我会牵挂它,春天回来我会守护它,不以它的繁茂而炫耀,不因它的萧条而离去。”旭东扭过头看着楠楠脸上浮现出的甜蜜,内心无比熨贴。他转而问楠楠:“你还记得舒婷的那首致豫树么?”楠楠的嘴角延伸出一丝笑意,对着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大声朗诵:“如果我爱你,绝不会学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旭东接着楠楠由默念改为深情朗诵:“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两人的声音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似水一样流淌。
      林秀英做好了饭出门寻女儿,凑巧碰见女儿正与王新民的娃子在一处私语,林秀英躲在门口看了良久,内心酸楚不已。前些天,金花嫂子已经将新民的意思和自己的屈辱跟老栓两口子尽情渲染了一番。她连王新民做人的资格都剥夺了,言下之意,似乎连猪狗都不如。老栓两口子沉默不语,像是两个容器,一味的接纳着金花嫂子的苦水。直到金花嫂子离开,两人方各自长叹一番,怀着满心的愁绪,相对无言只有愁容一片。老栓两口子过了几天烦闷的日子,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总结烦闷的根源是庸人自扰。反省之后,不但没了当初的烦闷,反而比之先前更加轻松,逢人便说幸亏没火烧屁股似地把女儿嫁过去,差一点就毁了女儿的幸福人生。可这件事,并没有说与楠楠知道,他们害怕一次次相亲的失败和谣言,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栓与林秀英又托了许多媒人,只是比之先前慎重了不少,很多话都事先跟媒人说的很清楚。可是,他们怎么会明白,即使铁轨铺的再平,也避免不了脱轨的祸端,有些事是人力所不能至的。林秀英暗自伤神,心想旭东还真是一个好孩子,要是楠楠能嫁给他也算是了了老两口的心思,可是半路偏偏杀出个程咬金。林秀英本来想上前叫回楠楠,就是迈不开步子,看着女儿脸上难得的笑容,她清楚的知道即使自己走过去也张不开口,说不出绝情的话来。既然如此,只好远远的看着,任由这种本不该有的笑容在女儿脸上继续繁衍。
      不知过了多久,旭东告诉楠楠说自己要走了,让她多多保重。楠楠笑着说:“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着这样伤感,再说两个村子临近,有时间就过来串串门。”旭东苦笑良久,转问楠楠:“如果我告诉你,自打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会信吗?”楠楠惊愕的神情好久没能缓过来,机械的张张嘴,像是失去语言功能似地抽动着嘴唇。可惜王旭东并不懂得唇语,因此也就无法判断楠楠到底说了什么。王旭东其实想说你爱过我没有,因受了天性的制约随口而出的却是“你,信不信?”也许,王旭东根本就是随便一说,就像是自言自语的人说给自己听,并没有满足于思想的反复回味,而是通过喉咙发出声音再传入耳朵。王旭东继续说:“暗恋就像做梦吃糖,甜蜜的味道明明感觉到了,梦醒之后却发现咀嚼的不过是自己的口水。”旭东顿了顿盯着楠楠的眼神,继续说:“然而,这个世界上有些穷孩子因为买不起糖果,所以只好向神明祈祷希望在梦里多尝尝糖果的味道。”楠楠似懂非懂的说:“他们真可怜!”旭东沉默了片刻说:“我就是那个做梦吃糖果的孩子,我多希望永远只活在梦里,可是现在我连做梦的资格都失去了!”楠楠说:“梦终究是虚幻一场,何必为梦醒而伤怀!”旭东瞅了瞅楠楠,说:“我要走了,照顾好自己!”然后转身大踏步向前走去。走出两米开外,猛然回头朝楠楠大声喊:“苏楠楠,我——喜欢你!”然后含着满眼的泪水继续匆匆赶路。王旭东的勇敢告白击中了楠楠柔软的内心,她确实已经做好了嫁给王旭东的准备,然而那只是她摆脱痛苦的手段,这一刻她应该能体会到爱情的幸福。她的心就像钟摆,不,是钟被敲响后的余音那样久久回荡,她甚至想到要替王旭东生儿育女跟他相扶到老。然而,他们都是故事中的人,棋盘上微不足道的一颗子,结局全不由得自己。
      楠楠转身回家,到门口发现母亲的双眼直视自己,眼前立时云山雾罩,内心忐忑不安,好像又做了错事。吃饭的时候,林秀英对楠楠说:“别再跟新民家的娃子来往了,我们跟人家不是一条路上的。”楠楠狐疑的盯着母亲,林秀英没有解释,继续拔碗里的饭。
      王旭东告别楠楠后,失魂落魄的游荡在无际的雪原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只顾往前走。泪水扑嗽嗽落在衣襟上,遇冷空气立时结成冰,水晶似的一点一点布满胸前。
      旭东妈下好了面却始终不见旭东回家,在锅底煨了火,裹上头巾出门来寻。她先去了光远家,光远一家正在吃饭,热情的招呼让吃了再走,旭东妈说她已经下好了面来寻旭东吃饭,旭东说过要来找光远。光远一整天都在屋里,根本就没见着旭东。旭东妈着急了转身就走。旭东妈走遍了一条村庄,也不见旭东的影子,开始埋怨男人,抹着眼泪回家找新民闹去了。
      新民正坐在马扎上烤膜片,双手搂着铁皮烟囱,灼热的炉火烤的他脸色通红。“哐啷”一声,旭东妈使劲推开门扇站在脚地中间,狠狠的瞪着新民,呼哧呼哧大口大口的喘气。新民怔了一下,见旭东妈裹着头巾戴着厚实的军用手套,站在地上哈着白气,迷惑的盯着她。旭东妈见愚钝的新民不能理解她的愤怒,于是三两步走到新民面前,双手变作鼓槌交替着落在新民的胸前。新民冷不丁遭到暴雨梨花般的袭击,惊慌不已手忙脚乱,连滚带爬的起身后撤。旭东妈积攒已久的仇怨怎肯轻言放弃,连哭带喊步步紧逼。新民在老婆断断续续的哭骂中捕得信息,终于明白引发灾难性后果的罪魁祸首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新民理清思绪后不再惧怕老婆的王八拳,猛抓住老婆的双手,大声吼喊:“够了!”旭东妈吓了一跳,愣在原地只见张嘴不见出声,两只手被新民紧紧的攥在手心,半晌才缓过劲,断断续续似呓语:“还我的儿子,还我儿子!”新民以为旭东出了事,颤巍巍的询问:“旭东咋咧?”旭东妈见问更加伤心,说:“一条庄都跑遍了,就是寻不见人!呜呜……”新民没好气的说:“我还以为咋咧?村里寻不见就去外村寻么,跑回家跟我闹个毬!”话没说完,披上大衣出门去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苏家湾的村口有两个身影匆匆闪过。新民和老婆听人说见旭东帮着老栓家的楠楠推车,老两口谢过那人往苏家湾匆匆赶来。新民并没有进老栓家的院子,站在墙外喊:“老栓哥!老栓哥!”老栓闻声迎出门外,见新民夫妇冻得缩成一团,忙往里请。新民寒暄了两句转问:“旭东呢?叫他出来,出来一整天了也不知道回家,急的她妈寻遍了一条庄。”老栓说:“没见着娃娃么,你听谁说旭东来这儿咧?”新民说:“有人见帮你家楠楠推车哩!”“哦,晌午前后来是来过,也没进屋,听楠楠说像是路过说了两句,不一阵儿就走咧!”新民说:“能上哪儿去呢?那你老哥问问楠楠,看旭东说啥了没?”老栓回头喊老婆叫楠楠出来,说新民有话要问。楠楠闻声从屋里出来,往门外走来。新民朝楠楠问:“听人说旭东晌午来找过你,你知道他现在往哪里去了?”楠楠说:“晌午确实来过,跟我聊了一阵子就走咧,我以为他回家了,也没多问啥。”新民表情凝重的回过头对老栓说:“搅扰你了。”转身就要走,老栓赶上说:“进屋坐坐吧,别太着急,可能上谁家打牌去了,这会子估摸都该往家去了。”新民迟疑了一下,和旭东妈继续往原路上回去了。
      天越来越黑,夜色笼罩下的雪地幽幽的泛着青光,王新民和老婆深一脚浅一脚的辗转在修郭王村的沟壕里。旭东妈边走边喊着旭东的名字,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寒冷,断断续续飘忽而至的声音阴森无比,仿若鬼叫。积雪在两人的脚下嘎吱嘎吱作响。快到家门时,旭东妈扑通一声跌倒在墙角,新民记挂在儿子身上的魂魄吓得赶紧归附体内。
      新民见旭东妈昏倒在墙角,脑子一片空白,冻麻木的手脚竟灵活起来,上前一把抱在怀里,捂着老婆冰凉的手使劲摩挲,大滴的眼泪落在老婆的脸颊上。此刻的王新民想起当初经人说和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粉红色的花布棉袄,那个时期姑娘们普遍留着的长辫子垂在地面,偷偷瞥他一眼便脸颊绯红。后来结婚以后,虽然常常拌嘴,却能经常吃到她为自己埋在碗底的红烧肉。就这样,漫长的日子里,她一直默默的照顾着他的起居。他这个年龄的人终其一生从未说过半个爱字,只是将爱悄悄的藏在生活里面。新民握着老婆冰凉的手,不敢想象没了眼前的这个妇人,自己往后的生活要怎么过。新民脱下身上的大衣给她捂上,使劲摇晃着她的身体,掐她的人中,伏在她的耳边大声叫喊她的名字,骗她说旭东回来了。然而,只是徒劳。新民扶着墙抱起她,说:“走,我带你回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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