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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章华殿夜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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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为凯旋将士设的庆功宴,终究是来了。
琼汐池畔的章华殿灯火通明,琉璃盏折射出迷离光彩,映照着池水波光与满殿的珠翠华服。
沈椿龄随着母亲永嘉公主入席时,步伐从容,却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神色各异的目光,或怜悯,或审视,或探究。
这些视线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以及她那身为了尽可能不扎眼而选的藕荷色织金缠枝莲纹宫装上。
她行事低调,奈何那张过于苍白清丽的面容,与她身为永嘉公主与尚书嫡女的身份,注定让她无法隐匿于人海。
她垂眸,安静地坐在母亲下首,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繁复的绣纹。
皇子公主们依次入席。太子萧景琰温文尔雅;三皇子萧景瑄,几乎是甫一落座,那带着审视与势在必得的目光,便越过数重人影,落在沈椿龄身上。
而五皇子萧景琛则坐在稍远些的位置,正侧头与身旁一位宗室子弟谈论新得的猎鹰,眉飞色舞,一副全然沉浸在玩乐中的闲散模样,仿佛周遭一切的暗流都与他无关。
沈椿龄端起面前的桃花雪,浅浅啜饮一口,甘甜的滋味却压不住喉间泛起的微涩。
裴忌与父兄一同入殿。他换下了戎装,着一身玄色绣暗金螭纹常服,墨发以玉冠束起,更显得面容冷峻,身姿如松。
他的出现,瞬间吸引了诸多视线。他与同僚颔首致意,步履沉稳地走向武将序列的席位,位置与沈家女眷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他的目光掠过她时,没有丝毫停顿。沈椿龄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悄无声息地湮灭。这样最好,她对自己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过三巡,殿内气氛正酣。三皇子萧景瑄忽然执杯起身,面向御座,朗声笑道:“父皇,今日盛宴,歌舞虽美,却少些雅趣。儿臣听闻,永嘉姑母将娇娇表妹养的不仅姿容清绝,更是蕙质兰心,琴艺超群。”
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太子与景王世子的方向,继续道:“不知儿臣可有荣幸,请表妹抚琴一曲,也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提前演练,以表儿臣等的一片孝心?”
殿内霎时静了几分。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沈椿龄身上。谁人不知沈家嫡女体弱?三皇子此举,看似抬举,实则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应,则体力难支,若在御前失仪,后果不堪设想;拒,便是当众拂了皇子颜面,更是对圣驾不敬。
永嘉公主眸色一沉,指尖在案几上微微蜷紧,眼底已有冷意凝聚。她正欲开口,袖角却被女儿轻轻拉住。她垂眸,对上沈椿龄沉静恳求的目光,瞬间明了其意——女儿欲亲自应对。
永嘉公主深吸一口气,将已到唇边的话压下,只以沉静如水的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遥遥望向御座之下的三皇子,其威仪竟让萧景瑄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只见沈椿龄缓缓起身,对着御座方向盈盈一拜,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三殿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臣女于音律不过略知皮毛,实不敢在御前献丑。且近来身子确有些不适,恐琴音滞涩,反扰了陛下与诸位雅兴,还请陛下恕罪。”
她语气温婉恭顺,将拒绝的理由归于“体弱”与“技拙”,既全了皇室颜面,也保全了自己,姿态不卑不亢。
皇帝看着殿下那抹纤细的身影,摆了摆手:“既身子不适,便好生坐着,不必勉强。”
“谢陛下体恤。”沈椿龄再次一拜,从容落座,背脊挺得笔直。
永嘉公主直到女儿稳稳坐下,紧握的指尖才在袖中缓缓松开。她并未多看三皇子一眼,只当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转头侧身对女儿低语,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囡囡应对得很好。”
几乎同时,她便清晰地听到斜对面太子太傅捋须轻笑,对旁人道:“沈家教女有方,贞静守礼,不愧清流门第。”
这轻飘飘一句话,既肯定了沈家的做法,又顺势踩了行事急躁的三皇子一脚。
萧景瑄眼底阴鸷一闪而逝,却只得强笑着坐下,目光却更加胶着地钉在沈椿龄身上。
对面,裴忌在萧景瑄起身时便已攥紧了拳,指节泛白。直到沈椿龄安然落座,他紧绷的下颌线条才略微松弛,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头那股翻涌的戾气。
恰在此时,一位宗室女眷笑着提及:“说起音律,福宁妹妹的琴艺才是京中一绝呢!可惜今日似乎未曾见她?”
立刻有人接话:“福宁公主前日偶感风寒,在府中静养呢。”
“原是如此……裴小将军与公主佳偶天成,他日成婚,定能聆听到公主仙音……”
议论声低低响起,目光在裴忌和那空着的座位间暧昧流转。
裴忌面沉如水,仿佛置身事外。唯有离他最近的两名副将,能感受到那股骤然降低的、生人勿近的气压。
沈椿龄垂着眼,专注地看着琉璃盏中澄澈的桃花雪,仿佛能数清其中细微的气泡。心底某个角落,却像是被细小的针尖,轻轻刺了一下。
坐在她侧后方的崔云翌,看着沈椿龄强作镇定的侧影,又瞥向对面那个引得众人议论、却让她陷入如此境地的裴忌,胸口堵得发慌,忍不住将杯中酒狠狠灌下,却被身旁的崔芷兰用眼神严厉制止。
景王世子萧景煜执杯浅酌,将这一场暗流尽收眼底,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了然于胸的笑意。他侧首对身旁的裴妤低语:“这满殿珠玉,倒不及一枝带雨梨花,惹人怜惜,也更惹人觊觎。”
裴妤担忧地看着兄长和好友,闻言,悄悄在桌下拧了他一把。
丝竹再起,试图掩盖方才的波澜。沈椿龄却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与胸闷,她轻轻向母亲示意。
永嘉公主了然,低声道:“去水榭那边透透气,莫走远,让玉竹和冬葵仔细跟着。”
沈椿龄颔首,在侍女的搀扶下,悄然离席。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起身的刹那,两道目光同时追随而来——
一道来自斜对面,克制深沉;另一道,来自主位之侧,灼热而势在必得。
水榭临着琼汐池,夜风带着水汽拂面,稍稍驱散了沈椿龄胸口的滞闷。她凭栏而立,望着远处章华殿的璀璨灯火,倒映在墨色池水中,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娇娇。”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沈椿龄回头,见是景王世子萧景煜缓步而来。他挥退了欲上前行礼的玉竹和冬葵,独自走到她身边。
“景煜表哥。”她微微颔首。
“里面闷得很?”萧景煜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同一片水面,语气随意,“三皇兄今日,有些急了。”
沈椿龄睫羽微颤,没有接话。
萧景煜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裴二哥方才,脸色不大好看。”他顿了顿,侧头看她,目光温和却通透,“他那人,看着冷硬,实则……心思不浅。”
沈椿龄心头一跳,抬眸看他。
萧景煜却已转回目光,淡淡道:“这京城,是锦绣堆,也是荆棘丛。有人求权,有人求存,有人……身不由己。”他声音放缓,如同夜风拂过水面,“关键在于,身处其中的人,想要什么,又愿意付出什么。”
他的话如同石子投入沈椿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她沉默着,品味着这话中的深意。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崔云翌寻了过来,见到萧景煜,愣了一下,旋即快步走到沈椿龄身边,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娇娇,你没事吧?方才在殿内……可还难受?”
“我无事,劳云翌哥哥挂心。”沈椿龄浅笑回应。
崔云翌看着她苍白的脸,心中怜惜更甚,忍不住道:“那三皇子也太过……”
“云翌。”萧景煜出声打断,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慎言。”
崔云翌悻悻住口,却仍站在沈椿龄身侧,一副守护的姿态。
水榭外的阴影里,裴忌不知何时已驻足。他本是因为心中烦闷出来透口气,却不想看到了这样一幕。萧景煜的从容,崔云翌的热切,还有她立于其间,那单薄却异常沉静的身影。
他看着她对崔云翌露出的浅淡笑容,看着崔云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倾慕,胸口那股无名火夹杂着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情绪,再次翻腾起来。他握了握拳,终究没有上前,转身默然消失在夜色里。
沈椿龄似有所觉,抬眼望向那处阴影,却只见晃动的树影,和空无一人的路径。
“风大了,回去吧。”萧景煜适时开口。
沈椿龄收回目光,点了点头。心中却莫名地,空了一块。
回到章华殿,宴席已近尾声。皇帝已起驾回宫,殿内气氛松弛了许多。裴忌的位置依旧空着。三皇子萧景瑄正与几位大臣谈笑,目光掠过她时,带着志在必得的深意。
沈椿龄垂下眼帘,心中一片清明。这宴席是结束了,可真正的风雨,或许才刚刚开始。她的“椿龄”,在这权力与欲望交织的罗网中,能否真如大椿般,挣得一丝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