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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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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忌归京,于情于理,都需入宫面圣。
昭阳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皇帝萧承胤端坐御座之上,虽年迈,目光依旧锐利,带着帝王的深沉与审视。他细细问过北境军务,裴忌一一作答,言辞简练,不卑不亢。
“爱卿辛苦了,”皇帝抚须,语气听不出喜怒,“镇北侯坐镇边陲,你如今亦能独当一面,裴家忠勇,朕心甚慰。”
“为国尽忠,乃是微臣分内之事。”裴忌垂首。
皇帝话锋微转,似是闲谈,目光却凌厉地落在裴忌身上:“听闻你昨日刚回京,便去了沈尚书府上?”
裴忌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臣与沈尚书长子沈枫曾有同窗之谊,回京顺路拜访。”
他刻意模糊了焦点,将拜访缘由引向沈枫,而非沈椿龄。
“哦?枫儿那孩子,确是不错。”皇帝语气平淡,听不出信或不信,他的指尖轻敲御案,随后缓声道,“永嘉就娇娇一个女儿,身子又弱,沈府门禁素来严谨,你能进去,倒也是缘分。”
这话听着随意,敲打之意却如春雨润物,无声,却足以让人心惊。皇帝不仅知道他去了沈府,更点出沈椿龄身份特殊。
一个被沈家和皇室精心娇养、身体孱弱的贵女,他一个外男、尤其还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之子,此举的冒昧与敏感。
裴忌背脊微挺,沉声回应,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是臣思虑不周,唐突了沈姑娘。只因臣与沈家兄妹也算总角之谊,昨日路过,想起故人,便冒昧求见了。惊扰之处,臣愿领责罚。”
他承认了见过沈椿龄,但将其归于“儿时故交”和“主动拜访”,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深深看他一眼,那目光似能穿透皮囊,半晌,才淡淡道,“少年人,念旧是好事。只是须知分寸,莫要惹来不必要的闲话,平白带累了永嘉女儿的清誉。”
“臣,谨记陛下教诲。”裴忌低头,掩去眸中神色。
从昭阳殿出来,裴忌面色沉静,心底却寒意渐生。帝王心术,在于平衡。他裴家掌兵,沈家连着皇室与清流,任何过从甚密,都是君王大忌。
刚出宫门,便见三皇子萧景瑄的仪仗候在一旁。萧景瑄身着亲王常服,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鸷与志在必得。
“裴少将军,别来无恙。”萧景瑄笑着迎上来,语气热络,“将军凯旋,本王已在府中备下薄酒,不知将军可否赏光?”
“殿下厚爱,末将不敢推辞。”裴忌拱手,心知这场宴请,绝非叙旧那么简单。方才御前的敲打犹在耳边,让他对眼前的拉拢更添几分警惕。
三皇子府邸,酒过三巡,丝竹渐歇。
萧景瑄屏退左右,殿内只余心腹数人。他举杯,状似无意:“听闻将军昨日见到表妹了?说起来,本王也有许久未见她了,不知她近来身子可好些?”
裴忌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依旧平淡:“有劳殿下挂心,沈姑娘一切安好。”
“安好便好,”萧景瑄叹息一声,目光幽深,“她那身子,自幼便让人忧心。母妃前几日还同本王说起,道娇娇年岁渐长,亲事却迟迟未定,实在令人焦心。”
“她那样的身子,寻常人家怕是经不起折腾,须得寻个门第相当、体贴包容的,最好,还得是自家人,方能护她一世周全。”
话语中的暗示,已近乎赤裸。自家人?皇子自然是最大的“自家人”。
裴忌眸色一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灼喉,却压不住心底蓦然窜起的那股无名火。
他放下酒杯,声音冷了几分:“殿下,沈姑娘金枝玉叶,她的婚事,自有陛下和公主殿下做主。”
萧景瑄看着他瞬间冷硬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依旧笑道:“这是自然。只是本王作为兄长,难免多操心些。将军以为,本王,可算得知冷知热之人?”
裴忌抬眼,目光凛冽锐利,直直对上萧景瑄:“殿下龙章凤姿,自然是万中无一。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白与锋芒,“末将一介武夫,只知忠君爱国,沙场征伐,于这等儿女婚事,实在不敢妄加评议。”
气氛瞬间凝滞。
萧景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底阴霾积聚。他盯着裴忌,半晌,才复又笑道:“少将军说的是,是本王唐突了。来,喝酒!”
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不甚愉快的暗流中草草结束。
裴忌回到镇北侯府别院时,夜色已深。心中烦闷,那股因三皇子挑明意图而燃起的怒火,夹杂着对沈椿龄处境的担忧,灼灼炙烤着他素来冷静的理智。
“二哥,你回来了!”裴妤一直在等他,见他面色不豫,小心问道,“可是宫里……或是三皇子那边……”
裴忌揉了揉眉心,未有隐瞒,将三皇子之言大致说了。
裴妤倒吸一口凉气:“三皇子他,他竟然真的存了这个心思!这可如何是好?娇娇她……”
“她知不知道?”裴忌打断,声音低沉。
裴妤犹豫片刻,点点头:“她那般剔透,怎会察觉不到?只是,她从不与人言。昨日崔家那小子在她面前,我瞧着,她也是淡淡的。”
她顿了顿,看向兄长,眼中带着希冀,“二哥,你,你对娇娇……”
裴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昨日杏树下那抹苍白却倔强的身影,那声带着笑的“裴二哥哥”,还有她靠在自己臂弯里那轻飘飘的重量,一切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和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感,在他心中盘踞。
他从未想过,幼时那个总跟在身后的小丫头,如今会让他如此心绪不宁。
“我与福宁公主有婚约在身。”他最终只沉声说了这一句,像是在提醒裴妤,更是在提醒自己。
那不仅是婚约,更是政治枷锁,是横亘在他与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裴妤急了:“那婚约不过是……”
“够了。”裴忌打断她,“此事休要再提。你平日多去陪陪她,但莫要掺和太多。”他怕自己的任何一丝逾矩,都会成为射向她的暗箭。
裴妤看着兄长紧抿的唇和晦暗的眼神,知他心绪绝不似表面平静,只得咽下话头,忧心忡忡地退下。
与此同时,沈府,岁椿堂内。
沈椿龄并未睡下,窗边小几上烛火摇曳,映着她手中书卷。玉竹轻手轻脚进来:“姑娘,大公子和小公子来了。”
沈枫踏着夜色而来,官袍未褪,眉宇间带着公务后的疲惫,年仅十岁的沈柏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兄长身后,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阿姐!”沈柏扑到沈椿龄榻边,仰着小脸,“你今日又喝苦药了么?柏儿给你留了蜜饯!”说着就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包。
沈椿龄心头一软,接过弟弟的好意,摸了摸他的头:“谢谢柏儿。”
沈枫看着弟妹互动,眉眼不觉柔和下来,方才的疲惫都似驱散了几分。但转向沈椿龄时,又重新染上一抹忧色。他挥挥手,让沈柏的教养嬷嬷先将弟弟带出去。
室内安静下来。
“这么晚,怎么还不歇息?”沈枫在对面坐下,看了眼她手中的书,“又在看这些?”
沈椿龄放下书,浅浅一笑:“闲着也是闲着。哥哥今日朝中事忙?”
沈枫看着她恬静的侧脸,想起今日隐约听闻的三皇子动向,心中忧虑更甚。沉吟片刻,道:“娇娇,你可知三殿下近日似乎常往淑妃娘娘宫中走动?”
沈椿龄执书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翻过一页,轻声道:“是么。”
她这般平静,反让沈枫更加担心。“娇娇,”他语气郑重,“父亲今日也同我提了此事。三皇子野心不小,他若真向陛下求娶,虽父亲母亲定然不允,但终究……恐生波澜。”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着妹妹,“无论何人,无论何种压力,你都不必委屈自己。一切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在。”
沈椿龄抬头,看着兄长眼中毫不掩饰的维护,心中暖意与酸涩交织。她知道,她的婚事不光牵动着整个沈家的神经。
“哥哥放心,”她笑容温软,眼神却清亮坚定,“我知道的。我的婚事……或许不由己,但我的心,由己。”
她不会让自己成为权力交换的筹码,让家人为难,更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沈枫离开后,沈椿龄望着跳跃的烛火,心中愈发清明。她的身后,站着她的至亲。
也正是因为这些,才让她在面对波诡云谲的局势时,多了一份来自家族的、沉甸甸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