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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棋局 ...

  •   翌日,沈椿龄便因心力交瘁、兼之夜深染了寒气,真正病倒了。

      岁椿堂内,药香比往日更浓了几分。沈椿龄拥衾靠在床头,脸色是褪去所有血色后的惨白,连那双惯来亮得惊人的眸子,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灰,显得黯淡了许多。她微蹙着眉,忍受着一波波袭来的心悸与胸闷,呼吸轻浅得如同蝶翼。

      永嘉公主坐在床边,亲自端着药碗,一勺一勺地喂她,眼角眉梢是满是心疼。

      沈文渊下朝后也径直来了女儿院里,虽未多言,只沉默地坐在外间,但那紧锁的眉头和不时投向内室的视线,已泄露了他为人父亲的担忧。

      沈府大门随之紧闭,婉拒了一切探视。这份因沈椿龄病体而起的沉寂,在此刻微妙的时间点上,仿佛一种无声的宣告与戒备。

      午后,两拨几乎前后脚抵达沈府的“心意”,便将这刻意维持的平静打破了。

      先到的是三皇子萧景瑄派人送来的礼物。两名内侍领着抬着礼箱的小黄门,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敬,行礼如仪。

      “请公主殿下安。”为首的内侍嗓音清晰,面上带着恰到好处、谦卑的笑容,“三殿下听闻沈姑娘身子不适,心中甚是牵挂。殿下说,公主殿下素来疼爱沈姑娘,定是忧心不已,特命奴才们送来一些宫中惯用的药材,给姑娘补养身子,也算是他作为兄长的一点心意。”

      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礼箱,继续道:“另有一张古琴‘九霄环佩’,殿下说沈姑娘雅擅音律,或可用来排遣病中寂寥。殿下再三嘱咐,请沈姑娘万勿推辞,务必保重身体。”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晚辈对长辈的礼数,又点明了兄长对表妹的关切。

      然而,那过于周全的礼数、过于贵重的心意,以及那句万勿推辞,都透着一股远超寻常亲戚关怀的强势。

      永嘉公主面色平静,眸底却掠过一丝冷意。她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深意?这并非简单的探病,而是将她与皇兄的兄妹之情、与三皇子的姑侄之谊,都摆上了台面,是一种温和却坚定的宣告与施压。

      “景瑄有心了。”永嘉公主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代本宫谢过三殿下。只是娇娇需要静养,受不得打扰,东西本宫代收了,你们且回去吧。”

      她以母亲的身份,用“静养”为由,干脆地拒绝了内侍面见沈椿龄的可能,姿态雍容,未失分毫。

      几乎就在宫使离开的下一刻,裴妤来了。

      她并非空手,只带着一个看似寻常的锦盒,神色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与关切。她是沈椿龄的闺中密友,永嘉公主自然没有阻拦,亲自引了她进去。

      “娇娇,你怎么样?”裴妤坐到床边,握住沈椿龄冰凉的手,眼圈微红,“昨日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突然就又病倒了?”

      沈椿龄勉力笑了笑,声音微弱:“没什么,老毛病了,歇息几日便好。”她的目光落在裴妤带来的锦盒上。

      裴妤会意,将锦盒打开。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有几块其貌不扬、似石似木的块茎,散发着淡淡的土腥与药香。旁边另有一个小巧的玉罐,揭开是澄澈清亮的蜂蜜。

      “这是我二哥……”裴妤压低了声音,凑到沈椿龄耳边,“他天不亮就派人快马去京郊别苑取的,说是他之前在北境时,偶遇一游方道人赠的‘仙人余粮’,最是补益心脾、安神固元。这蜜也是他特意寻的野蜂巢蜜,说药太苦,让你用这个伴着吃,还能润润嗓子。”

      锦盒内层,还搁着一张素笺,无抬头,无落款,只有力透纸背的四个字:

      珍重自身。

      字迹遒劲,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锋锐,却又在收笔处透着一丝隐忍的克制。

      沈椿龄的目光在那张素笺上停留了片刻,苍白近乎透明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几块“仙人余粮”,又触及那罐温润的蜂蜜。

      她没有说话,只是眼底那层薄灰,仿佛被一丝极细微的暖光驱散了些许,重新泛起一点星子般的光泽。

      与三皇子那声势浩大、充满占有意味的赏赐相比,这份悄然送达、体贴入微的心意,轻重立判。

      永嘉公主在一旁看着,心中暗叹。她如何看不出这其中的差别?一个是将她的囡囡视为可炫耀、可掌控的珍宝,另一个,虽沉默笨拙,却切切实实惦记着她是否难受,是否怕苦。

      “裴二有心了。”永嘉公主轻声道,语气复杂。她感激这份心意,却也更深地忧虑这心意背后所带来的、足以将女儿卷入漩涡的风暴。

      裴妤坐了一会儿,见沈椿龄精神不济,便起身告辞。临走前,她看着好友苍白脆弱的模样,忍不住又红了眼眶,握着沈椿龄的手低声道:“娇娇,你定要快些好起来。我二哥他……他虽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极惦记的。”

      沈椿龄勉力弯了弯唇角,轻轻回握了一下她的手,算是回应。

      裴妤这才一步三回头,忧心忡忡地离去。

      岁椿堂内重归寂静。沈椿龄慢慢躺下,阖上眼。三皇子的势在必得,皇帝的深沉难测,家族的庇护,还有,裴忌那沉默却滚烫的珍重自身,在她脑海中交织盘旋。

      她这具破败的身子,仿佛成了盛京权力棋盘上,一个微妙而关键的节点。

      她轻轻咳了几声,喉间泛起熟悉的腥甜气,被她强行咽下。然后,她睁开眼,对侍立一旁的玉竹轻声吩咐:“把裴二哥哥送来的‘仙人余粮’,让厨房按古法九蒸九晒了罢。”

      她得活着。

      好好地活着。

      不仅要看到这盘棋的终局,或许,她自己也该成为执棋之人。

      窗外春雨连绵,数日后,沈椿龄的病总算有了起色。就在她精神稍霁,能倚窗看景的第二日,一道关于北境军需调配的奏疏便在朝堂上引发了争议。

      三皇子一系的官员,以“体恤边军、加强防务”为由,提议增调一批粮草与御寒物资,而指定的调配路线及负责人,隐隐有将裴家麾下部分兵力调离关键防区的意图。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三皇子对裴忌此前宫宴上“不识抬举”的敲打,也是对他兵权的试探。

      裴忌立于武官队列中,面色沉静,只在皇帝询问时,言简意赅地陈述了此议可能导致的防务漏洞与风险,语气平稳,却字字铿锵。最终,皇帝未置可否,将此事压下再议。

      退朝时,三皇子萧景瑄行至裴忌身侧,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遭几人听清:“裴将军心系边关,实乃将士之福。只是,有时过于拘泥一城一池之得失,恐会错失更大的机缘。”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忌一眼,拂袖而去。

      裴忌眸色深沉,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与此同时,沈府也并不平静。

      永嘉公主自宫中回来,褪去外裳,于内室默默坐了许久。窗外暮色渐合,映得她侧影端庄而凝定,唯有一双保养得宜的手,在袖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碧玉念珠。

      是夜,她召来长子沈枫。

      烛火摇曳下,她眸色沉静,不见波澜,开口时声音却带着一丝刺骨的冷意:“枫儿,三皇子那边,已然摆明车马了。”

      沈枫神色一凛:“母亲今日入宫,可是淑妃娘娘又说了什么?”

      “何须她多言。”永嘉公主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嘲非嘲,“陛下面前,她只字未提娇娇,满口皆是三皇子如何勤勉懂事,又说起我们娇娇体弱,需得何等人家仔细呵护。其意昭然,无非是想借你皇舅舅之口,先行铺垫罢了。”

      她抬眼看向儿子,目光清明如镜:“我与你父亲的态度,从未改变。我们的女儿,绝不入天家做棋子,更何况是这等急不可耐、吃相难看的争储之局。”

      “儿子明白。”沈枫应道,眉头微蹙,“只是三皇子势大,又得淑妃娘娘支持,只怕不会轻易罢休。”

      “他自然不会罢休。”永嘉公主语气笃定,带着一丝久居上位者的了然,“今日他能借淑妃之口施压,明日便能想出别的法子。我们需得稳得住。”

      她话锋微转,提及另一人:“今日在宫中,偶遇裴家那孩子向陛下回禀军务。他远远见了为娘,礼数周全,那眼神……倒比在章华殿时,更沉静了些。”

      沈枫沉吟道:“裴忌并非池中之物,他与福宁公主的婚约是枷锁,亦是护身符。他若真有几分心思,首要之事,便是解开这道枷锁。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是啊,”永嘉公主轻轻一叹,那叹息里却并无软弱,唯有现实的考量,“情义可贵,然则时局逼人。且看他如何落子吧。”

      话音刚落,窗外忽传来玉竹一声低低的惊呼,伴随着瓷器落地的清脆碎裂之声。

      母子二人神色未见慌乱,只见眸光于空中交汇。永嘉公主朝儿子微微颔首。

      沈枫即刻起身,步履沉稳无声,只低声道:“母亲安坐,儿子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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