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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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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明十六年,春。
镇北侯次子裴忌凯旋的消息,像一阵迅疾的春风,刮过盛京的大街小巷。但于深居沈府后院的沈椿龄而言,外界的喧嚣远不及后花园那株老杏树的花开花落来得真切。
老太医搭脉的手指从沈椿龄纤细的腕上移开,动作极其轻缓,吐出的气息却十分沉重,仿佛耗尽了毕生气力。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永嘉公主,深深一揖,言辞谨慎闪烁:“公主,姑娘心脉羸弱,尤胜去岁。此乃胎里带来的弱症,药石只能缓其表。务须静心将养,万不可劳神动气,或可……或可延年益寿。”
“延年益寿”四个字,他说得虚浮无力,在这间充斥着名贵药材气息的内室里,显得如此苍白。
角落里,绣着缠枝灵芝的锦缎堆中,探出一张小小脸庞。沈椿龄,年方十五,肌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剔透苍白,唇色浅淡,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床头悬挂的镂空鎏金香球,指尖努力探过去,触碰那缕缕飘出的暖香。
永嘉公主摆了摆手,太医如蒙大赦,躬身退下。她走到床边,指尖冰凉,抚上女儿细软的发丝,眼底藏着化不开的忧戚。
沈家不止沈椿龄一个孩子,还有长兄沈枫和幼弟沈柏,但沈椿龄自胎里带来的弱症,始终是永嘉公主和沈尚书心里的症结。
“囡囡,”永嘉公主的声音里夹杂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苦了你了……”
“母亲,”沈椿龄收回手,转过脸,嘴角弯起一个明媚的弧度,瞬间冲淡了满室的沉郁,“这香球里的苏合香,味道真好,暖暖的像把春天藏在里面了。”
她名唤椿龄,取《庄子》中“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之意。名字是帝王钦赏,寓意长寿无疆,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日日提醒着她朝不保夕的生命。
盛京城内世人皆知,永嘉公主和礼部尚书沈文渊的嫡长女,是个活不过及笄的药罐子。
可沈椿龄偏不认。
及笄礼刚过,她便又“病”了,需要静养,谢绝一切探视。实则,趁着母亲永嘉公主被宫中召见的空档,她已换上一身利落的杏子黄绫裙,熟门熟路地溜至后花园墙角下。
“姑娘,您就听句劝吧!”玉竹看着又试图往树上爬的沈椿龄,急得眼圈发红,“这才刚开春,地上寒气重,若是引发旧疾,公主和老爷又该心疼了。”
沈椿龄回头,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宽慰的笑:“好玉竹,你就当没看见。”她眨了眨眼,压低声音,“杏花一年只开这么一回,我再不瞧瞧,它们就要谢了。”
“你想想,母亲进宫,父兄当值,嫂嫂被徐家姐姐叫走赏花踏青,就连柏儿也被先生拘着读书,这等‘天时地利’,错过岂不可惜?”
话音未落,她已借着假山石的力,灵巧地攀上那棵探出墙外的老杏树。
枝干遒劲,花繁如雪,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发间。她寻了根粗壮的枝桠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银质酒壶,拔开塞子,仰头便灌了一口。
“咳——咳咳——”酒是刚沽的千日醉,入口极烈,呛得她肺腑生疼,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的潮红,连眼角都逼出了泪花。而她却浑不在意,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望着墙外熙攘的街市,满足地喟叹一声。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猝不及防地伸来,一把夺过了她的酒壶。
裴忌勒马沈府后巷,脑中挥之不去的,是离京前那个攥着他衣角、脸色苍白却强忍咳声的小丫头的画面。边关数载,烽火狼烟,他最怕收到的,就是京中传来她病危的消息。
今日凯旋,大军初驻京郊,连府门都未入,他便鬼使神差地策马绕到了这里。一身玄色骑射服尚带着北境的风尘,他必须亲眼确认她安好,才能安心。
岂料他刚翻上墙头,就看见这不要命的一幕——病弱的青葱少女正倚在花间,仰着头猛灌烈酒。
“病秧子也敢喝这么烈的酒?”
声音清朗,带着少年锐气,还有一丝恼怒。
沈椿龄循声扭头。
杏花纷飞间,墙头不知何时多了个玄衣少年。玄色窄袖骑射服勾勒出挺拔身姿,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锋利。他正拧着眉看她,眼神锐利如刚出鞘的寒刃。
沈椿龄微微一怔。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总是绷着脸、却会偷偷给她塞糖渍梅子的小小身影,骤然与眼前这张棱角分明、俊美却带着戾气的面孔重合。
那模糊的记忆里,似乎也有那么一段时光,是在她卧床不起、日日苦药环绕之前……
“裴忌?”她迟疑地唤出声,眼底的惊愕又迅速被恍然取代。
“认得我?”他眉峰微挑,“看来还没病糊涂。”
他离京数载,记忆中那个总爱跟在他身后、脸色苍白却眼神亮晶晶的小丫头,如今似乎只剩下眼前这过分纤细脆弱的轮廓。
他晃了晃夺来的酒壶,嗅到那浓烈的酒气,眉头锁得更紧,“千日醉?沈椿龄,几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连名带姓的称呼,带着久别重逢的疏离,却又夹杂着一丝熟稔的责备。
沈椿龄压下喉间的痒意,努力弯起眼睛笑了,苍白的脸上因方才的呛咳和强笑泛起一丝血色:“裴二哥哥,好久不见。”
一声久违的“裴二哥哥”,让裴忌心头一滞。她笑容狡黠,继续道:“一回来就抢我的酒,难道边关的风沙没教会你讲道理么?”
他别开视线,看向纷落杏花,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道理教不会人保命。你这身子,喝酒等于找死。”
“保命?”沈椿龄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咯咯笑出声来,枝头的杏花都随着她的轻颤而摇曳。
“反正横竖都是……”她本能想回那句“反正横竖都是要死的,早一日晚一日又有什么分别”,可对上他骤然转回、凌厉的目光,后半句便又生生咽了回去,只轻飘飘道,“嘴里没味儿,尝尝罢了。”
“尝什么尝!”
裴忌的斥责声未落,便被月洞门外一道清朗急切的呼唤打断。
“娇娇!你又躲到这里来喝酒了不成?”
崔云翌捧着油纸包快步走入,笑容满面。然而,当他目光穿过纷飞的杏花,看清沈椿龄身侧那个陌生的玄色身影,以及二人间那不容忽视的亲近姿态时,他脸上的笑容霎时凝固,脚步也随之僵在原地。
这瞬间的寂静,恰好被由远及近的清脆女声打破:
“二哥!我们刚从沈府门前过,景煜哥哥说在府外巷口好像瞥见你的马了,我还不信!你回京不先回家,竟真的跑这儿来了!”
只见一个穿着榴红裙衫的明艳少女小跑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着淡青色亲王世子常服的俊雅青年,正是裴忌的妹妹裴妤,与她的未婚夫——景王世子萧景煜。
裴妤的话音在她踏入月洞门、看清墙头情景时戛然而止,她惊讶地睁大了眼,随即噗嗤一笑:“呀!二哥,我竟不知,你何时喜欢上翻别人家墙头了?”
萧景煜则从容许多,他先是对沈椿龄微微颔首,温润一笑:“表妹。”
旋即看向裴忌,目光扫过他手里的酒壶,唇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裴二哥,别来无恙。方才在府外与阿妤相遇,听闻她要来寻你,我本顺路来向姑母请安,不巧姑母不在,便跟着阿妤来探望表妹,顺道看看我的眼神准不准。”
裴忌从墙头跃下,身姿稳健,将酒壶抛给裴妤,目光掠过崔云翌,再次落到沈椿龄身上。
“下来。”
见树上的女孩不为所动,他又道:“下来,我不想再说第三次。”
沈椿龄看着树下突然聚集的一群人——面色不虞的裴忌,警惕的崔云翌,笑吟吟的裴妤,温文尔雅的萧景煜。方才的静谧角落,瞬间成了旋涡中心。
“她扶着树干起身。一阵眩晕袭来,身子不由晃了晃。
“小心!”
“娇娇!”
崔云翌和裴妤同时惊呼,崔云翌更是抢一步上前。
但裴忌离得最近,反应也快得惊人。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一把托住她纤细的胳膊,另一手虚扶住她的背,助她稳稳落地,站在铺满花瓣的地上。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衣料传来坚实的力道,让她恍惚了一瞬。
崔云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色微白。
裴妤眨眨眼,目光在裴忌和沈椿龄之间不停流转,嘴角笑容更深。
萧景煜若有所思,视线在裴忌紧握沈椿龄胳膊的手上停留片刻,旋即又缓缓移开。
沈椿龄站稳,轻轻挣开:“多谢裴二哥哥。”
裴忌收回手,指尖残留着她臂膀纤细柔软的触感,以及那过于清晰的、冰凉的体温。他又皱起眉头。心底那股烦躁愈盛,却又无法言说。
“我方才回府,听下人说母亲进宫去了,便猜到你这小皮猴定要趁机偷溜出来。”
一道温和带笑的声音传来。只见沈枫大步走入月洞门,他身上官袍未换,显然是刚回府。他目光掠过院中众人,落在沈椿龄身上,带着兄长宠溺的关爱。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又躲在这里喝酒。”他无奈地摇头,语气里满是关切的责备,“娇娇,这才刚开春,地上寒气都未散尽,你就这般胡闹?玉竹,还不快扶姑娘回去添件衣裳。”
“云翌,你阿姐正四处寻你,快去吧。再晚,姐夫我也帮不了你了。”
目送崔云翌匆匆离去后,他这才将目光从容转向院中众人,看到萧景煜与裴忌时,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随即恢复从容,拱手笑道:“景煜表弟,慎之,今日府上倒是热闹。方才只顾着寻我这不省心的妹妹,怠慢了。”
他话音落下,一阵微风恰巧拂过,卷起更多杏花,簌簌落在众人身上。萧景煜唇角依旧噙着那抹了然的笑,裴忌的面色却依旧沉静,瞧不出喜怒。
沈椿龄望着人群中那道玄色身影,他仅仅是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的肃杀凛冽,便搅的她这方被药香浸透的天地,不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