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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驯之徒(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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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暮洋回味着“嫁人”两个字,一时间不知宁溪这地方的民风到底算彪悍还是封建。再联想楚琼林那头无法无天、视校规若无物的及肩长发,他问道:“他们家是有什么特殊的信仰吗?”
小弟答:“他家就是县上的,中考没少数民族加分。”
秦暮洋有些语无伦次,报了三个关键词:“男的,嫁人,十七岁?”
“噢,您问这个。”
秦暮洋不自觉挺直脊背,准备听一集《今日说法》,没想到是个酸掉牙的爱情故事。某个来宁溪考察的富二代,对楚琼林的惊天美貌一见钟情,承诺毕业就结婚。自打少爷来过,楚家的铺面从一间变成了三间,楚父的车也从二手丰田换成了奥迪A8。
秦暮洋这回听明白了,他们家的信仰是钱。
宁溪县城不大,楚家的八卦早成为家家户户饭后的谈资。小弟向他补充了许多细节,譬如那少爷是浦江人,比楚琼林大十一岁。又譬如楚琼林休学一年,是去浦江照顾未来婆婆,替在外省跑生意的少爷病床前尽孝。
秦暮洋在心底暗骂了一声蠢货。
这种事在燕京的纨绔圈子里不算稀罕,约等于在路边捡到一只品相不错的流浪猫,给口猫粮带回家养几年,玩腻了还能转手送人。
人不可能跟猫结婚,楚琼林这蠢货还在做梦嫁人。
“靠脸吃饭,羡慕不来。那少爷可真有钱,听说在浦江市区有一整栋小洋楼!”小弟接回刚才的话茬,“所以楚琼林基本不上课,前途都铺好了,还上什么课啊?”
秦暮洋给了脑门他一巴掌:“二十八岁老男人,你羡慕你陪丫去住!”
别的还好,一提“前途”两个字,他脑袋里就绷紧了一根弦,炸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洋楼?小洋楼算个屁。
他家还有四合院呢,曾经。
*
秦暮洋不再想什么小洋楼和四合院,啃完剩下的半个面包,回教室收拾东西走人。
高一(9)班原本一共68个学生,他转来后成了唯一落单的那个,独占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王座。当然究其根本原因,放眼整个宁溪二中,没有谁敢做校霸的同桌。
今晚居然有人敢。
秦暮洋踏进教室后门,发现邻座多了颗陌生的脑袋,一看到那头披肩长发,他就认出了楚琼林,团在课桌一角,睡得很安静。
除此之外,他的桌上还多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糖果。
秦暮洋仗着身高优势,匆匆扫视了一圈全班。大多数人桌上都有长相差不多的糖果盒,时下最流行的马卡龙色,粉紫蓝绿,与笨重的老式铁质课桌格格不入。
秦暮洋恍然,楚琼林休学一年,降转到新班级,贴心地为所有人准备了见面礼,把六十几盒糖塞进硕大的书包,亲自从浦江背来了宁溪。
要是不知道楚琼林去浦江做什么,他也就随手收下,拿回家打发他爸。可一旦知道背后那点子破事,秦暮洋蹙眉盯着那只粉色盒子,总觉得收到了楚琼林与少爷的喜糖。
秦暮洋嗤笑一声,抬脚勾出自己的椅子,椅子腿擦过水泥地面,吱嘎作响。楚琼林似乎困极了,这么大噪音没把他吵醒,只是本能地往墙边又退了退。
他人躲得足够远,但还是有几缕头发越了界。秦暮洋瞥了眼越过三八线的发梢,掏出手机开了一把巅峰赛,等楚琼林睡醒。
半个小时后,巅峰赛输了,楚琼林也醒了。
睁眼不过半秒钟,他就感到头皮一阵细微的刺痛,耳边响起慵懒而冷淡的嗓音:“谁许你坐这儿的?”
楚琼林愕然回头。
秦暮洋敞穿着校服外套,里面搭一件纯黑的T恤,配上帅得过分嚣张的脸,令楚琼林印象深刻——是方才站在天台上俯瞰他的那个人。
“嗳,问你话呢。”这人抄起一杆圆珠笔,用笔帽与卡扣之间的缝隙,挑起楚琼林的发梢,缠绕几圈,然后一缕一缕地扔了回去。
楚琼林身为校花,从没受过这么恶劣的对待。他刚醒,眼神还没聚焦,蒙着层淡淡的水雾,睫毛细而密,像某种受惊的动物。
秦暮洋犹嫌不过瘾,拎住糖果盒顶端的系带,在他面前晃了晃,一抬手,盒子在半空划出一条马卡龙色的弧线,掉进教室角落的垃圾桶。
这时他才听见楚琼林开口,用与脸十分匹配的温柔声线说:“没有别的空位了。”
“关我什么事?”秦暮洋笑了笑,指尖敲击两下桌面,命令他,“明天之前搬走。”
第二天,楚琼林还是没搬走。
他单手托腮,肘部抵着英语课本,在全班背单词的嗡嗡声里补觉。等到秦暮洋踩着早自习下课铃进教室,他又解释了一遍,还是那句话:“老师说,没有别的空位了。”
说完,他解下手腕上的发绳,指尖翻飞,把披肩发绑成一束马尾。
楚琼林顿了顿,说:“就一学期。”
秦暮洋盯着一晃一晃的发梢,彻底没了辙。
他自认为是文明人,不是真流氓,非必要不动武,恐吓威胁一下足矣。楚琼林经过昨晚那一遭,肯定向别人打听了他的光荣事迹,但依然不吃恐吓也不怕威胁。
那束马尾是种无声的警告,楚琼林管好他的头发,秦暮洋管好他的嘴,各退一步,互不干扰。熬过搭伙当同桌的一个学期,熬到文理分科的时候,换个班级,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楚琼林警告完就继续睡,在熹微晨光里睡成一幅美人图。
秦暮洋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他的北极熊,还挺犟。
刚开始的一个月,他们严格遵守互不干扰原则。秦暮洋大部分时间都在打游戏,楚琼林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他上学如上班,每天准时来应个卯,天黑前就走。秦暮洋没他这么自律,经常迟到早退,体力充沛,不理解自己的同桌哪儿来那么多觉要睡。
一个月观察下来,楚琼林很符合他对漂亮蠢货的印象,爱俏,话不多,性格温和无害。要不是长相太惹眼,在班里就是纯粹的透明人,拍完毕业照都记不得他叫什么名字。
不过,楚琼林的温和只对别人。
整整一个月,他没再跟秦暮洋说过半个字。
唯一算得上交流的,大概是秦暮洋从外面溜达回来,桌上偶尔会多出几张叠齐的空白卷子,楚琼林帮他领的。
楚琼林的学习成绩如他的性格,不上不下,没太大存在感。文科作业尽力把空白填满,数学只做送分题,最差的是化学,和秦暮洋一样认不全元素周期表。老师们通常不苛责这种乖而不好的学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对待曾经的秦暮洋。
但也有例外。
教他们化学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地中海男人,喜欢用皮带把凸出的啤酒肚勒成两截,大家背地里都叫他“两截肚”。两截肚是二中出了名的严师,上门拜年都恨不得往孩子红包里多塞两张卷子,对差生一概没有好脸色。
周三的化学课排在午休后第一节,两截肚在黑板上写完一道金属盐反应的方程式,转身望着底下成片昏昏欲睡的脑袋,施展了每位人民教师必修的绝技。
“啪。”粉笔头正中楚琼林的眉心,留下一点白印。
楚琼林吃痛惊醒,站起来的动作有些狼狈。
两截肚叫他:“上来算一下反应的平均速率。”
楚琼林垂眸支吾了一会儿,答道:“不会。”
两截肚问:“不会?不会你还不写作业?”
楚琼林又答:“也不会。”
教室里响起零星的窃笑,两截肚正了正皮带,肃声道:“你们好不容易考上普高,过完高一就是高二,高三近在眼前。还有心情笑?当心一笑笑进电子厂。”
他从讲台上拣了一支新粉笔,乜了眼楚琼林,说:“至于某些同学,家里铺好路了是吧?有什么用呢,该跌跤还是跌跤。”
“……”正埋头打游戏的秦暮洋指尖一顿。
他的化学老师精通语言的艺术,一句话嘲讽了两个人。
楚琼林忽然撩起眼皮,直直地与讲台上的人对视。两截肚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提高音量道:“不服气?不服气去外面罚站!”
楚琼林扭头朝后门走去,留给他一个不服气的背影。
初春是宁溪最舒服的季节,暖阳和煦,云淡风轻。楚琼林靠在走廊墙边眯了一会儿,就听见那京城来的恶霸,操着口懒散的京腔问他:“嗳,你怎么每天这么困?”
楚琼林警惕地睁眼,往旁边挪了一步,与他划清楚河汉界。
“别这么看着我。”秦暮洋抱臂倚墙,侧过头望向他的同桌,“老师说了,不服气去外面罚站。”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楚琼林却听懂了。
秦暮洋家的事,他大致知道前因后果。铺好的前途被自家亲爹截断,堂堂京爷沦落到小县城,确实挺惨,换谁谁都不服气。
于是楚琼林阖眼保持沉默,大度地与他共享同一条走廊的阳光。
秦暮洋却不甘沉默:“你总这么睡不行,多出去玩儿,多打打游戏,有助于预防老年痴呆。”
也许是三月末的阳光太暖,他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短暂地松了松,一放松,骨子里的贫劲就上来了。秦暮洋问:“皮肤这么白,你是不是有什么先天性疾病?”
楚琼林再度睁眼,眉心紧蹙,那儿还残留着粉笔砸出的痕迹,淡淡的红。两片颜色偏浅的唇翕动,吐出了与秦暮洋相识以来的第四句话:“吵死了。”
*
化学课上的事儿很快有了结果。
处分三件套,告教导主任,写检讨,请家长。两截肚在办公室拍桌子,想让楚琼林回家思过半个月,给这群不驯的败类一个教训,被教导主任拦住:“那孩子都休学一年了,你盼着他读一辈子高一?”
她叹气:“老郑,别净挑软柿子捏,另一个你也管管?”
两截肚,或者说郑老师嘴上一个急刹,吸气收腹,不再说话。
二中没人管得了秦暮洋,教导主任他不怕,写检讨抓个小弟代劳。至于请家长,他都使唤不动他爸出门,区区几位人民教师哪儿来那么大面子。
楚琼林就不一样了,课是周三上的,家长是周五到校的。他刚从食堂出来就被逮到办公室,主任、家长、老师围成掎角之势,三堂会审似的,教育了他两个多小时。
不过他爸妈没来,来的是他哥。光看外表老得像他叔,还是远房表叔,楚家兄弟的长相毫无相似之处,唯一像的是话少。
教导主任中途给郑老师添了好几回茶水,委婉地提醒对方不要过分辱骂学生。她建议道:“其实琼林的外在形象很不错,要是对文化课不太感兴趣,考不考虑走艺术特长生?”
“不用了,老师。”他哥终于吭声,“我们不读大学了。”
楚琼林挨训时秦暮洋不在现场,替他跑腿交检讨的小弟愣头愣脑闯进办公室,偶然听到了这段对话。
秦暮洋退出《王者荣耀》界面,啧啧感慨。
午觉睡不成,还赔进去一节体育课。最重要的是,两截肚这人欺软怕硬还记仇,不可能就这么放过楚琼林。
过完三月就是清明,宁溪这地方注重宗族与祭祖,二中为此大发慈悲多放了一天假,各科作业随之翻倍,加量不加价。
放假前最后一节又赶上化学课,两截肚点楚琼林到黑板前做题,得到了一堆字迹纤秀但毫无意义的符号,气得快绷断腰上的皮带:“以后作业少写一道题,你每节课给我站着听。”
秦暮洋挺好奇楚琼林敢不敢回怼一句“吵死了”,结果他轻声答道:“好的,老师。”
哎哟,乖死了。
不过,考虑到这仇还有自己的一份,楚琼林每节课罚站还打扰他打游戏,秦暮洋决定讲义气帮他一把。于是这个清明假期,排位队友失去了一位野王,书桌前多了一个奋笔疾书的校霸。
他爸凑过来问:“洋洋,你怎么了,有心事?”
秦暮洋答:“没事儿爸,我学个习。”
这话简直把他爸吓坏了。
秦暮洋恶补了两天化学,赶在返校当天下午,把填满了的练习卷搁到楚琼林桌上,这才感觉功德圆满,跑去天台补觉。夜幕降临,秦暮洋睡醒回屋,他的卷子也回来了,还多了一张。
卷面的空白处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错题旁用铅笔打了个小叉,附带详细的解析。秦暮洋一看,他的突击学习卓有成效,正确率高达30%。
批他卷子的人他还认识,不是哪位学霸下凡做慈善,那是楚琼林的字迹。
楚琼林本人的卷子压在底下,每一道大题思路清晰,运算流畅,几乎没有涂改的痕迹。秦暮洋不会算也不必算,他知道那些答案一定是对的。
因为楚琼林正望着他,拎起唇角微笑:“你还挺热心?”
他拿起修正带,毫不心疼地一行行涂掉自己的正确答案,说:“没用的。”
秦暮洋可能是假期学习过度,出现了幻觉,他好像看到无数白色长条抹掉了楚琼林的真面目。重归空白的练习卷被往前一扔,滚进白茫茫的卷子堆里,一晃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