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起琵琶》宿华阴

5、第 5 章

　　雄狮酒楼，是宜阳城内最大也是最有名的酒楼，每日高朋满座，人来人往，也可以说是各种消息分享流窜的最快的地方之一。

　　乔绫儿和洛明河现在就坐在这酒店的大堂中，面前摆着几道菜，最中间的还是店家盛情推荐的招牌菜狗肉锅子。大堂内吵吵嚷嚷，各种争吵阔谈的声音交杂，寻常人很难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洛明河啜着茶水，侧耳留神细听这些杂乱之声，从其中分辨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乔绫儿坐在他对面，用筷子慢腾腾地夹着菜，有时候也夹一筷子到洛明河碗里，然后等着洛明河在听辨的间隙时低头吃掉。

　　乔绫儿觉得洛明河很乖，你向他请求帮助，他便应了，你夹给他的菜，他便吃了。他不是那种高谈论阔，喋喋不休的人，大多数时刻他都很沉默，但绝不会让人忽视他的存在。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梁小雨，待在他身边，都能感受到一种踏实和安心，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有多高强，谋略有多高明，而是即使他一言不发，你也能明白，他会全力以赴，做到答应你的事情。

　　但同时你也会觉得奇怪，因为他缺乏了应有的激情和热血，像他这个年纪的少侠，在江湖上闯荡，行正义之事，通常胸中充满着侠者的豪情，热烫的血中流淌着天地无畏的勇气。洛明河太冷静了，他明明做着这些振奋人心的好事，甚至比谁做的都好。

　　他有第一等的相貌，第一显赫的家世，受人景仰的声名，他明明是世所罕见的天之骄子，却不呼朋唤友，笑傲风月，反而将自己置于所有的热闹之外，短暂地与困厄穷酸之人同行，最终孑然一身地再次离开，回到孤独之中。

　　乔绫儿戳着碗里的菜，漫不经心地想着，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洛明河呢？

　　“抱歉。”
　　洛明河的声音唤回了乔绫儿的思绪，她有些疑惑地看向洛明河，不明白他为何要忽然道歉。

　　“今日本该帮你找到你阿婆的那位故人的，现下却耽搁了。”洛明河又道。
　　乔绫儿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勾了勾嘴角，笑意清浅。

　　“洛少侠不必担忧，也不必为我着急，眼下救出那群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不是吗？”
　　洛明河眼中飞速闪过什么，似平静暗夜下，有匕首的反光一闪而逝。

　　他道：“绫儿姑娘，若你想先行离去——”

　　乔绫儿截住了他还未出口的话，笑意盈盈道，“少侠明明答应要同我一起去拜访的，难道要说话不算数了吗？”

　　于是洛明河便不再言语。

　　乔绫儿给他和自己倒了杯茶，她轻而缓的声音出现在了淙淙水流声的后面。“若是不能看到小雨兄妹平安，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心离去。还有就是，能不用和少侠这么快分开，能在少侠身边多留几天。绫儿心中很是欢喜。”

　　少女低垂了眼帘，眼睫落下一片阴影，雪白的脸颊上飞起两片薄红，犹如料峭山野间颤巍巍绽放的山桃。她的心意虽然柔软含蓄，但已然含羞绽放，待君采撷。

　　洛明河同样垂了眼帘，所不同的是，他眸中是一片冰冷，她心生春意，他冰封万里。

　　在一片静得仿佛停滞的时间里，方才的对话无声而沉郁地滑走了，如冰块滑落于水下。

　　“吃菜吧。”
　　“嗯。”
　　洛明河心中生出一股烦躁，眼前的这一出虚伪又矫揉，像苍白却涂抹粉墨的一行行戏文。

　　今日来雄狮酒楼，是为了打探狗屠帮的消息。

　　洛明河在酒楼大堂坐了一个时辰，得到了一些讯息，开济善堂的王堂主是个四十来岁的好色之徒，经常流连风月场所。他暗中贿赂官员，并不时将孩子以唱戏的名义，送去某些有特殊癖好的官吏家中，因此城里的官差们对他掳虐乞儿，为非作歹的恶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除了一些官吏的庇佑，他主要的靠山还是某个董姓之人，此人很少露面，住在屠狗巷深处，以卑贱的屠狗为业，是狗屠帮的帮主。

　　如梁小雨所说，这些人勾结官吏和下九流之辈，势力庞杂，一旦动手，必要连根拔起，一举铲除，若是出了纰漏，就算他是一剑山庄少主，只怕也会像强龙入了泥沼，苍蝇扎进了蛛网一般，活活困死其中。

　　有一点引起了洛明河的注意，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乔绫儿。

　　“你阿婆的那位故人也姓董，是巧合吗？”

　　对面的少女背着她那从不离身的琵琶，面上浮现有些犹豫和怯弱的神色。

　　“我阿婆记挂的董姓故人，难道和这凶名昭著的董老大有什么关系吗？”

　　洛明河没有说话。

　　乔绫儿轻轻吐了口气，“我阿婆说了，那是位儒士，温和宽厚，与杀人如麻的帮主可毫不相干，怎么说也该是像坐在那边的大叔给人的感觉吧。”

　　洛明河顺着乔绫儿的视线，朝自己的侧后方看去，只见与他们相隔一桌的后方，临窗而坐着两位看起来约莫五十岁的大叔，皆气度不凡。桌子中间摆着一盘棋，两人正执棋对弈。乔绫儿看向的是执黑子之人，他头上缠着儒巾，身穿素白的宽袖儒服，额面开阔，地阁方圆，本是温和有福的面相，却被眉峰和唇畔冷硬的线条给打破了，杂糅了儒雅和阴沉之感。

　　而对面执白子之人，眉毛稀疏，颧骨高耸，摸着下巴上的一簇灰白山羊胡子，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在洛明河刚把目光转向他之时，他便迅速抬眼一扫洛明河，眸中精光一闪。只这一眼，洛明河便明白，这位大叔是个一流的高手。

　　执白子的大叔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将手中棋子落下，然后对着洛明河和乔绫儿开口，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送到了两人耳边。

　　“我并非有意，但也听到了两位小友的交谈，两位是想打听狗屠帮的事？”

　　坐在白子大叔对面的人，仍旧低头看着棋盘思索，仿佛对棋盘之外发生的的事情都充耳不闻。

　　“前辈有什么高见吗？”洛明河道。

　　“我劝两位小友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为好，这地方的势力不是你们能招惹的起的。你们知道王堂主背靠的是董老大，却不知道董老大背后靠的是明辰教吧，他乃是明辰教开封舵主姬雪焰的大徒弟。董老大手下有几百号人，城中耳目更是遍地都是，就算你们能侥幸不死，从董老大手里脱身，但得罪了明辰教，等着你的也是无休止的追杀。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管，尽早离开宜阳城吧。”

　　洛明河的面上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没有想到，董老大竟然是明辰教的人。江湖之中，有以一剑山庄为首的武林正道，也有以明辰教为首的邪魔外道。近些年来正邪两派仍然是矛盾冲突不断，但明面上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对抗，江湖隐隐处在一种的平稳中。但这就像是变幻莫测的大海，平静的海面之下，是永不停歇的剧烈的涌动，无法预测何时会翻起恐怖的惊天骇浪，打破所有的平静。

　　犹如一颗石子沉入了洛明河的心里，他知道自己若要插手此事，非但很有可能会将性命折在里面，而且以自己洛东流之子的身份，也定会引起正邪两派不小的风波。但是就在昨晚，在城外的那个破庙内，他答应了梁小雨，自己会将他的妹妹救出来，让他兄妹团聚。只此一句承诺，便足以抵消此刻所有的顾虑和之后无尽的麻烦。

　　于是洛明河也只是朝那执白子的大叔颔首道，“多谢前辈提醒，此事我心中已有了决断。”

　　那白子大叔便知道洛明河是执意要插手此事了，于是摇了摇头，有些可惜道，“那老丈我言尽于此了。”

　　一只手轻叩了叩桌案，对面的黑子儒士神色有些不耐，催促他赶紧落子。白子大叔便不再理会这两个小辈，专心同对面人下起棋来。

　　饭点已过，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散了，洛明河见消息打探得差不多了，便找来店小二付了账，准备同乔绫儿离开。小二却拦住了两人，想请他们到后厨去一趟，因为他们桌上的狗肉锅一口未动，他们的掌柜，也就是掌勺的大厨，想知道这两位客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这一番话里处处是破绽，洛明河蹙了眉头，还未想是去后厨一探究竟还是直接离开时，那小二又压低了声音告诉两人，其实是他们家掌柜留意到二位在打探狗屠帮的事情，想请他们悄悄到后堂一叙。

　　听了此话，洛明河和乔绫儿随小二往后堂而去，这酒楼掌柜突然来请，若是真如其所说是为了告诉他们狗屠帮的消息，倒没有什么，只是这酒楼掌柜目的未明，若是有什么危险……想到这，洛明河看了旁边的少女一眼，若是有什么危险，刚好可以试探出她的深浅。

　　两人刚进了后堂，身前身后侧方的三扇大门就被猛然合上，七八个打手从前后侧方冒了出来，手持狼牙棒，一身凶恶之气，狠狠地盯着进门的两人。而在洛明河和乔绫儿前方，转出来一个穿着褐色长袍的富态老爷，腰间系着围兜，手里还拿着一把乌黑发亮的菜刀，那刀刃在天井漏下来的日光下泛着锋利的青色，这胖老爷的一双眼却比刀锋更凶更戾。这应该就是小二口中的掌厨，也就是雄狮酒楼的掌柜了。

　　那胖掌柜开了口，手上的菜刀也偏向更利剁人的角度。“你们是外乡人吧，打探狗屠帮的消息，是想做什么！”

　　洛明河心头划过一丝阴影，他来酒楼旁听消息，本就是不想打草惊蛇。没想到却会被人注意到，看来这雄狮酒楼和狗屠帮关系匪浅，是自己大意了。

　　乔绫儿有些瑟缩地靠近他站着，洛明河没有理会她，院子里只有七八个打手，但关了门的后堂内，有不少粗重的呼吸之声，听起来是蓄势待发，他估摸着自己顺利离开这里的可能性。七成，但缩在自己身后的少女是个变数。心头掠过许多猜测和揣度，但他还是将少女加了进来，再次估算两人一起离开的可能性。

　　那胖掌柜见洛明河迟迟没有回答，菜刀一握，便要上来砍他。胖掌柜一动，站在院子四面的打手们也就动了，向洛明河袭来。洛明河也动了，他明明迟了两秒才动，却比掌柜和打手的速度们更快，他剑鞘一挑胖掌柜的菜刀，同时一个撤步转势，胖掌柜的菜刀便砍进了一个打手的肩头上，血顿时喷了出来，在这当口，洛明河同时一脚踢倒了背后袭来的另一个打手，对乔绫儿快速吩咐道：“快逃！”

　　她若真是个弱女子，该她先逃；她若是个隐患，也该先排去隐患。

　　站在通往酒楼大堂后门前的两个打手被洛明河瞬息间解决了，乔绫儿往那个方向跑去，打开合紧的门冲了出去。眼见乔绫儿离开，洛明河松了口气，他应对着四面攻上来的拳脚和武器，抬头看了一眼明亮的天窗，从围攻中取得片刻时间，再施展轻功从上面离开，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洛明河抽剑，一招银龙跃海，剑光四湛，逼得胖掌柜和打手们不得不后退，正当洛明河要纵身离开时，乔绫儿突然大叫一声，抱着一条长板凳冲了进来，气势汹汹地将长板凳往胖掌柜那边一扔，然后一把死死抱住了洛明河的腰。

　　洛明河、还有胖掌柜和他的打手们，都被乔绫儿这突然来的一下弄得有点发懵。

　　洛明河想掰开乔绫儿紧紧抱住自己的手，却没掰动，她泪花在眼眶中打转，抱着洛明河的身子还在发抖，她对着对面的胖老板等人，惧怕地仿佛溺水一般，却还是强撑着结结巴巴道。

　　“我们……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昨晚在城外捡到……捡到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说是从济善堂跑出来的，我们就想打探打探消息，是不是真丢了一个孩子，好把那……那孩子送回去。”

　　洛明河猛然扣紧了乔绫儿的手腕，乔绫儿一阵吃痛，她好似胆颤地埋首在他胸前，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少侠，我也是为了帮你”。说完，她松开了抱着洛明河的手，缩在了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