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起琵琶》宿华阴

4、第 4 章

　　深夜，客栈门前高挂的两个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有重重的敲门声响起。这么晚还有人来投宿，客栈内守夜的小二满腹牢骚，趿拉着鞋子走过来拉开了门。重重的哈欠打到一半，便看到了门外站着的那一位美人，在灯笼投下的朦胧光线下，背着琵琶，牵着骏马的美人犹如深夜造访的仙子般缥缈美丽。

　　“深夜投宿，多有叨扰。烦请小哥给我和妹妹准备一间房，再准备些吃食和热水，我们姐妹二人今晚再次留宿。”

　　小二这才留意到这美丽的姑娘身旁站着一个小孩，浑身脏兮兮的，小脸黢黑，身上还有一股臭馊味。和这美丽洁净的少女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小二不由啧啧两声。

　　“路上的时候，我妹妹不慎掉进了泥坑中，还请小二哥多送些热水，能让我家小妹好好清洗一番。”

　　那小孩似乎是对自己翻了个白眼，但小哥现在满眼都是女子美丽的脸庞，动听温柔的声音，方才被吵醒的恼怒早就消失的没影了。小二连连应声，将马儿栓在一旁马厩，然后将这位云泥之别的姐妹请了进去。

　　距离这客栈十几米处的暗处，站着一个佩剑的青年。见到乔绫儿和梁小雨顺利进了客栈内，洛明河放下心来，转身离开。在答应梁小雨救人之后，他们三人便摸黑进了城内，梁小雨先前已经为他指明了济善堂的位置，趁天色未明之前，他要先去悄然打探一番，顺便确认一下梁小雨妹妹的安危。

　　客栈房间，梁小雨在屏风后使劲搓泥，而屏风前，乔绫儿面前摆了好几道菜肴，她目光落到最中间的一个小炭炉上，炉子上还炖着肉，散发出令人胃口大开的香味。

　　小二在一旁殷勤介绍，“这是我们城内最有名的狗肉炖锅，这么冷的晚上，吃一顿热乎乎的狗头锅子，那叫一个快活。”

　　“多谢小二哥了。”乔绫儿将一块碎银子交给小二，小二笑嘻嘻地离开了。

　　搓完泥的梁小雨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用干布胡乱揉着湿漉漉的头发。乔绫儿看去，见他身上有不少青紫打痕，便知道他受了不少苦。

　　“你的衣服放在了床上。”

　　床上放着一套女装，是乔绫儿方才将自己的一套衣服改了改，给梁小雨穿。如梁小雨所说，济善堂在城内势力颇深，又在城外破庙折了一个手下，定然会继续搜寻梁小雨。为避免进城后梁小雨被人注意到，于是便打算将他乔装成一个女孩子，避过狗屠帮的耳目。

　　梁小雨很顺利地穿上了给他改过的女装，因为要照顾妹妹，他对穿衣梳头这些事都很熟练。乔绫儿看去，他身量瘦小，面色稚气，穿上这套女孩子的衣服也不违和。梁小雨拽了拽衣服。

　　“善堂里也会有些像我一样的男孩子会被带去别人家里唱戏，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要是我会武功就好了，我一定去冲过去杀了那些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

　　梁小雨愤愤地在桌边坐下，把桌上的食物往嘴里塞，恨恨地嚼着，像是在啃食他想象中仇人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乔绫儿也执箸慢慢地吃着，但并未碰中间那热腾腾的狗肉锅。她看着梁小雨夹了一筷子到嘴里。

　　”好吃吗？”
　　梁小雨点了点头。
　　“这城里的狗肉是不是很有名？那王堂主所在的狗屠帮又是什么？”

　　“城里有一条巷子，叫屠狗巷，专门就是杀狗卖肉的。王堂主认的大哥，城里的老大，就住在那条巷子里，大家都喊他董老大。每个酒楼饭馆里的人都会从那里买狗肉，我听说那条巷子里一天要杀几百条狗。所以大家都喊他们狗屠帮。听说得罪狗屠帮的人都会被扔去喂狗。那里的狗被人吃，也会吃人。”

　　说到后面，梁小雨有些害怕，往乔绫儿旁边缩了缩，声音也变小了些。
　　“绫儿姐姐，洛大哥真能帮我把妹妹救出来吗？”

　　夜色中，一道黑影闪过。

　　积善堂大门内，两只本在酣睡的看门狼狗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警戒地竖起耳朵，黑色的鼻尖耸动，但正当两只狼狗抬起身子将要吠叫之时，两枚石子自黑暗中射来，精准地打中了它们的穴道。这两只狼狗顿时呜咽一声，四蹄一软倒在地上昏迷。

　　洛明河藏身在屋脊的阴影之后，观察着这善堂。两进的院子，五六间草房，有十几个武丁看守护院。前院应该是这些武丁看守们住的地方，趁着护院巡查的空隙，洛明河翻身到后院屋脊上，后院里还散落一些泥巴草编等简单的出自孩童之手的玩物，看来这里就是孩子们住的地方了。

　　有一处偏屋还亮着烛火，有训斥责骂的粗犷之声传来，洛明河矮下身子，足尖在屋脊上一蹬。在院中巡视的护院毫无察觉，就在头顶之上，有人如离弦之箭般轻盈地掠过。

　　洛明河落在偏院后面，屋里的打骂声清晰了起来。
　　“死哑巴，再敢逃，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到街上去当乞丐！还有你那兔崽子哥哥，已经被我们抓到弄死了！这就是你们敢逃的下场！”

　　洛明河轻轻将窗户支开一条缝，从缝内往里看去，只见一个恶丑的汉子正踢着一个缩在草席上的女孩，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喉咙里滚出痛苦愤怒的呜啊呜啊声，含混不清，这孩子竟是个哑巴。
　　梁小雨说过，他的妹妹不会说话，再结合这大汉打骂的内容，看来她就是梁小雨。

　　在这个屋子里，还有二十来个远远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孩子，脸上都是同出一辙的恐惧，不敢往大汉那处看上一眼，也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简直是猪狗不如，一股怒气从脚底窜起，攥住了洛明河，他从手边的墙上扣下来两个小土块，从支开的窗户下弹射了进去。第一枚土块熄灭了屋子里的蜡烛，第一枚土块在黑暗中准确无误地打中了大汉的脚。

　　那大汉只觉得屋里一黑，接着自己的脚上好像撞到了什么地方，一股剧痛猛然袭来。他骂了一声该死，走到桌边重新点亮了蜡烛。屋子里什么变化也没，当他不再打骂的时候，屋子陡然就静了下来，这缩着的二十来个孩子连大气也不敢喘。

　　那大汉没多想，只以为是吹进来的风弄灭了蜡烛，害自己碰到了脚脚上疼得慌，大汉觉得晦气，唾了一口后，也就端着蜡烛离开了。

　　避在拐角处的洛明河见这大汉端着蜡烛离开，便再次去看里面的孩子们。屋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孩子们似乎觉得可以动了，才慢慢动了起来，洛明河再次看清了这群孩子，最大的约十四五岁，最小的便如梁小雪般五六岁。有几个孩子走到梁小雪的身边，低声安慰着她。

　　洛明河看着梁小雪，她的小脸脏兮兮的，身上还沾有芦苇的草茎，哭喊着什么，但没人能够听清。哭喊大声了些，还会被紧张地捂住嘴巴，生怕会再来引来打骂。他的耳边响起梁小雨说的话，他说自己一定会保护好妹妹。这个声音又与十年前自己的声音重合了起来，那时候十一岁的他稚气未脱，也是这般信誓旦旦道，“洛明河发誓，会用一辈子来保护金月凝！”

　　有些伤疤刻在了心底，无论过去多久，都无法抹除，时不时地刺痛着。

　　洛明河站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后转身离开。想救出梁小雪是容易的事，可是这里还有这么多同样可怜的孩子，他没法视若无睹。他需要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将所有的孩子都安全救出来。

　　洛明河来乔绫儿留宿的那家客栈前时，天色已经亮了。

　　他在客栈小二的带领下来到乔绫儿他们所在的房间，乔绫儿披了衣服打开门迎他进来。小二见他们相识后，也就离开了。记挂着妹妹的安危，睡得很不踏实的梁小雨，一听到洛明河进屋的动静，便惊醒过来。他急忙跑到洛明河的身后，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妹妹。

　　“我妹妹小雪呢，你没有把她带回来吗？”
　　“有一些情况。”
　　“什么情况！你答应我会把她救出来的！”
　　“我会救她，但不是现在。”
　　“你骗人，你——”

　　“小雨，安静些。”乔绫儿温和的声音响起，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梁小雨突然就仿佛被卡主喉咙般，眼中恐惧一闪而过，竟当真安静了下来。

　　洛明河看了乔绫儿一眼，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再次冒了出来，非常明显。但他面上神色却并无变化。

　　梁小雨穿着有些大的女服站着，像僵住了一般，乔绫儿告诉他：“慢慢听你洛大哥怎么说。”

　　洛明河将在济善堂看到的事说了出来，并且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他想要将所有的孩子都救出来，但这必须小心计划。梁小雨听完了洛明河的话之后，就安静地缩在床上不做声。他其实并不在意其他人，他只想把妹妹救出来，和妹妹离开这个鬼地方。但他知道，这句话他不能对洛大哥说出来。

　　乔绫儿安慰了他，“昨晚你一直都没怎么睡，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和你洛大哥出去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等到洛明河和乔绫儿离开之后，梁小雨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昨夜一整夜没睡，除了担心妹妹小雪外，更是因为有这个背着琵琶的恐怖女人和他在一个房间。昨天，他还以为她是一个温柔的值得信赖的漂亮姐姐，喊她绫儿姐姐，将自己的担忧和害怕都告诉她，昨晚那令人害怕的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中。他缩在乔绫儿旁边，小声问道。

　　“绫儿姐姐，洛大哥真能帮我把妹妹救出来吗？”
　　“如果你洛大哥赶到时，小雪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办？”

　　这种猜测就像挥起来的棍子猛然击中了他的脑袋一样，梁小雨被这种猜测打得头晕目眩，不禁真的去猜测起这种可怕情况，也没留意到乔绫儿语气中的淡薄。

　　“如果是那样，我一定会要为小雪复仇。”梁小雨眼中闪出愤怒的火苗，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

　　乔绫儿嗤笑一声，引得梁小雨有些奇怪地看她，绫儿姐姐此刻的语气神态，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

　　“你知道什么是复仇吗？你要复仇，就必须抛弃一切。你不能犹豫，不能停下，你的心里只能有仇恨，让仇恨向马车一样载着你前进。不能有亲人、朋友、爱人、因为这些都会成为你的负重，你的软肋，你必须不断地抛下他们。甚至有时候连良心也要抛下，因为你的敌人们没有良心，而你只能比他们更狠更锋利。这些你能做到吗？”

　　乔绫儿一字一句地问他，血光从这些话语中挣扎出来，她还是带笑的，却无端让人觉得胆寒。梁小雨被吓到了，他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分量，心里却生出一股恐惧来，他想要远离这个陌生到让人害怕的绫儿姐姐，却难以动弹地呆呆地看着她。

　　乔绫儿挑了挑眉，随手捏了捏梁小雨的脸，手感一般，太瘦了。

　　“我逗你的，若是你妹妹真死了，也不用你复仇，我会将他们全杀了的。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杀人。”

　　烛火倒映在乔绫儿的眼瞳中，那是一双潋滟的丹凤眼，伪装出来的温柔之色在这双眼中尽然褪去，那温暖跃动的烛火在其中也显得冰冷无比。乔绫儿能看出来，小孩子被此刻展露的完全不同的她吓到了。她微微一笑，起身走到床榻边。

　　“现在我要睡了，你安静一些，若是吵到了我睡觉，我就杀了你。若是明天你敢将我说过的话告诉你洛大哥，我先杀你，再杀你洛大哥。”

　　乔绫儿指尖一弹，只见那烛火猛然一跳后熄灭，房间陷入了黑暗之中。梁小雨缩在在黑暗之中，大气也不敢多喘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