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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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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山庄的正厅,桌上端端正正摆了十二道年夜菜,一条完整的看鱼被摆在了一旁。
花团锦簇寓意吉祥的菜,也无法给这年夜增添一丝热闹。桌上不闻人声,洛东流和洛明河对坐两侧,洛明河安静地动筷,没有丝毫想要开口的迹象,洛东流抬眸看了他一眼。
洛东流:“福州最近有个名号为岭南老怪的家伙,三个月内分别击败了海上三大盗,明日你就出发去岭南,用这个人试试你的剑。”
“明日我会回云家。”
洛东流盯着他儿子,眼神有一丝不虞,“感情会磨损剑的锋利,你不该是个重儿女之情的人。“
洛明河放下筷子,直视他的父亲,两张相似的面孔,两双同样冷意的眼对撞。
“剑对我来说不值一提。”
“你本就是为剑而生!”洛东流的怒气点燃了寂静的大厅,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女儿,她为我生下了继承剑道天赋的你。可你却学会了她的软弱,身为剑客,最不该的就是软弱。”
“你没有资格提她,是你害死了她。”洛明河死死握住了腰间的饮雪剑,那双冷而黑的眼变得冷厉。
“我杀死了所有的马匪为她报仇。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走遍江湖是为了什么吗?你和她一样,都要为死人复仇。她死了还不肯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随着洛东流最后一句话出口,无形的内力铺天盖地而来,桌上的碗盘一路碎裂到洛明河的手边,洛明河手边刚才还用来饮茶的杯子炸开,在他的手上割下一道血痕。
洛明河盯着他父亲的眼,清晰地瞧见了里面的怒火和戾气。小时候的洛明河会害怕父亲对自己失望,害怕他的怒火,但自从母亲去后,再面对他的父亲,他有的只是从心中源源不断涌上来的冰冷。
“你要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能继承你剑道的一柄剑。”
“我绝不会让我的剑道断送。你会继承我的剑,你以后的子子孙孙学的也是纵横十二剑,我可以死,但我的剑道不会灭。早知
你会这般忤逆你的父亲,当年那个叫金月凝的丫头找上门来时,我就该留下她,再让你亲手杀了她,彻底绝了你的软弱!”
宛若一颗惊雷在洛明河耳边炸开,阿凝她,何时来过山庄……
秦岭,云家。
与一剑山庄的冷清和剑拔弩张不同,云家上下热闹非常,云家主和女儿,还有留在山上的几个弟子热热闹闹地过年。山庄内挂上了红灯笼,四下里照的一片喜庆亮堂,按照传统,这灯火会通明地点亮整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灭掉。
鞭炮炸的满院子响,狗呜咽着狼狈跑开,野猫也猛地窜出去。师兄们一身炮仗味坐到了饭桌上。分了两张桌子坐,每张桌子上十八道好菜摆的满满当当,配的也是好酒,汾酒、剑南春、葡萄酒、清酒……都是两天前师兄们下山买回来的,同样摆的满满当当,显然是要喝他个不醉不归。
做师父的云老爷子,给了每个人平安钱,而作为唯一的师妹,云静初收到了每个师兄送的礼物,有个医术极好的师妹,做师兄们打拳都能多一份力,从小照顾云静初的奶娘也给她纳了双新的绣鞋。
血气方刚的汉子们酒酣耳热,兴致勃勃地出去比划起拳脚来,你一拳我一脚的,在寒冬腊月里打得大汗淋漓。一开始还护着刚穿的新衣,打兴奋了就开始拼命糟蹋对手的衣服,拳脚相搏和怒骂声响起一片。老爷子看着也拳脚痒痒,一记脚踢和弟子们过起招来。弟子们一拥而上,也纷纷要给老爷子的新棉服上也来上几道显然的脚印子。这可是女儿给自己挑的衣服,哪能让这群王八蛋给糟蹋了,老爷子为护新衣,使出了万般本事。
云静初端着温酒,笑看爹和师兄们打着拳玩,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晚,也是她最喜欢的时候。爹爹老当益壮,师兄弟们相亲和睦,打打闹闹,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院子里温暖热闹,远处漆黑一片,不见一丝灯火,群山都是无边的寂静。云静初想到了乔绫儿,傍晚时,她去客院喊乔绫儿一起用年夜饭,却发现她不告而别,连封书信也没有留下。
想起上次乔绫儿对自己说过的话,云静初看着远处漆黑的群山,在这个团圆的日子里,乔绫儿她会去往哪里呢?
尽兴又狼狈的师兄们醉醺醺地离开了,云静初上前,替爹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即便云深尽力护着这身衣服,却还是被弟子们在上面留下了脚印,云静初数着。
“小腿一个,这里一个。爹,前年过年的时候你也是和师兄们醉酒比划,那时可没让师兄们在身上留下一个脚印。”
“唉!今年的酒喝多了些,腿出得慢了些,被那群兔崽子逮着了空子。等明年我少喝点,衣服上一个脚印子也上不去。”
云静初看着酒气上头不肯认输的父亲,有些忍俊不禁,“要不你先去休息吧,我独自去给母亲上香。”
云深摆了摆手,接过女儿递来的热毛巾抹了把脸,整了整衣服,“我们一起去见你娘。”
云家的祠堂内摆放着云静初母亲的灵位。云深点了炷香,插进了案前的香炉中。云深醉酒的神态已经消失了,他凝视着妻子的灵牌,眼里有化不开的怀念和怅然。
“夫人,我和静初来看你了。”
母亲去世时,云静初不过七岁,她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关于母亲,只留下一些遥远记忆中的朦胧感受。母亲的事,都是父亲说给自己听的。母亲离世后,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尽力将女儿拉扯长大。每年的除夕夜,父亲都会带她来看望母亲。
“一晃眼你都走了十三年了,这日子仿佛比刀剑都快啊。”
看着爹对着娘的牌位絮叨,云静初忽然惊觉父亲老了,他的背板依旧直,却不再宽阔厚实,而是变得瘦窄,两鬓有了银白的发丝,说话的声音也从浑厚有力变的有些疲软,簇新的棉服上,还又一些脚印的灰尘。
父亲不是醉了,而是老了,师兄们才会踢中他的衣服。
父亲是渐渐老去的,但她在这一刻才陡然发现这个事实。云静初眼眶一酸,她看向母亲的牌位,母亲,请你保佑父亲一直健康平安。
云深盘腿坐在蒲团上,和故去的妻子说了山庄这一年来的大小事,哪个弟子成家了,哪个弟子武功又精进了,房子哪里坏了修了,他今年又和谁交手了,赢了还是输了……云静初坐在一旁听着,时而为父亲添上几句话,时而也说说自己的事。
最后,云深对着妻子谈到了女儿的婚事。
“女儿大了,我也不能一直陪着她,这婚事是你还在时定下的。明河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对静初也是没话说,以后会是个好丈夫的。女人大了,总该嫁人了。”
云深看向一旁的女儿,“我想今年选个好日子,就把这门亲事给办了吧,将你拉扯大,把你嫁给一个好人家,也是完成了你母亲对我的交代。”
父亲还在祠堂里陪着母亲,云静初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脖子上的蓝色月亮石她戴了七年,早就习惯了它的存在,大多时候也忘记自己还挂着它。但现在她清晰地感受到那石头贴着她肌肤的分量,那被自己焐热的温度。她拿出胸口的石头,在灯烛的辉映下,那抹蓝色愈发显得明亮和纯净,云静初也再次回想起这块石头的主人。
那一年云静初十三岁,父亲正值壮年,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好汉。父亲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当得知在顺德犯下一门杀案,手刃无辜妇孺的追魂手逃窜至陕南地界时,便动身追击。父亲追了十天十夜,经过一番恶斗后杀死了追魂手,为江湖除害,父亲的声望也更上一层。但三个月后,下山的云静初被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给绑到了其他州县。花甲老人是追魂手的父亲,云静初的父亲杀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他便要杀了云深的女儿来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是那个少年出现救了自己,他从黄沙大漠中而来,裹着一身粗麻衣,他走近了,仿佛也带来了塞北的风沙与寂寥。他有着淡褐色的塞外人的肤色,抬眸时露出一双剔透的琥珀色的眼。
少年只用了一招,云静初甚至还未看清他的武器是什么,追魂手的父亲就在她面前倒下了。
那是少年第一次出塞南下,来这武林一试身手,也是云静初第一次被歹人所掳,离开家门。
少年还没学会汉语,很少开口,十三岁的云静初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少年是个好人,从歹人的手里救下了她,救下她之后便要把她送回家。
他们往南走了五天,白天带着干粮赶路,晚上投宿客栈,少年每次开口,总是问她某样东西某件事用汉人的话怎么说,云静初告诉他晚霞、月亮湖、锦衣、请赐教、承让这些话的发声和用法。
云静初不再害怕,她对少年有了好感,问他的名字。少年告诉了云静初他的汉人名字——戈星落。大漠深处的夜空有时会有星星落下,他想那些星星或许是去了江湖,于是他来了这里。
五天内,云家主心急如焚寻找女儿的消息传遍了整个江湖,第五天,戈星落带着云静初到了秦岭脚下。云静初想让少年去她家里做客,但少年只是留给她一块蓝色的月亮石头,那是他在沙漠中的月亮湖旁捡的。他来江湖,是为了打败这江湖里的人。
少年离开,此后云静初再没有见过他。
悸动的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除夕的这晚,云静初站在灯火通明的夜色中,解开了月亮石的挂坠。三天前,洛明河离开时,他留下一句话,等他再次回到云家时,希望云静初能给他一个答案。
父亲方才一瞬间老去的身影也出现在云静初眼前,父亲本是走南闯北戎马江湖之人,但是在经历过当年的险事之后,父亲很少再离开云家,也不再轻易与人结仇,他那被江湖人称赞的“虎胆雄心,性烈如火”的豪武气概消失了,从血雨腥风的江湖人变成了一个看护女儿长大的父亲。
父亲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父亲欣赏洛明河,洛明河入江湖以来除暴安良、诛凶讨逆之事不胜枚举,与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父亲从来都厌恶歪魔邪道,恨不得除之而后快,而那个从漠北而来的少年,如今已是凶名赫赫。
一身粗布麻服的少年戈星落踏入江湖,起初谁也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但是在短短三个月内,他连挑了青城派高虬掌门、孤山寺无渡方丈、定坤门葛天策门主、青泉峡双蛟夫妇、哭丧老人等江湖上一众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未尝败绩,直到少年遇到了明辰教上任掌门殷笑离。当时西山琴魔金万仞已经退隐江湖,缨骑卫第一高手萧芦狄还在大内任职,殷笑离的实力可排得上江湖前三之内,而少年戈星落就是输给了他。
殷笑离爱才,留了戈星落一命,但作为交换,他让戈星落为明辰教卖命十年。
而如今,戈星落早已是明辰教的左护法,是云深痛恨的邪派之人,也是云静初从不敢诉之于口的心上人。
因为她最害怕的就是让父亲失望。
江湖上不乏正邪相爱的故事,当年镜湖老人的长女秋忆容便是爱上了魔头金万仞,两人携手退出江湖。云静初佩服秋忆容的勇气,却更在意镜湖老人,他也像自己的父亲一般,妻子早逝,独自抚养一双幼女长大成人,长女秋忆容是他最看重喜爱的女儿。而在秋忆容坚定地要与金万仞相守后,镜湖老人断绝了与她的父女关系,从此不再踏出镜湖一步。直到八年后秋忆容的死讯传来,这位倔强的老人也不曾见过他的女儿一面。三天后,镜湖老人也去世了,传言他是悲痛所致,也传言他至死也不肯原谅他的女儿。
镜湖老人无论多么刚硬倔强,但终究是一位可怜的父亲。而云静初怎么忍心让父亲成为镜湖老人呢,她是父亲亲手养大的女儿,是父亲一生的软肋和死穴,她怎能用父亲对自己的爱来刺向他呢?她是秦岭云家的小姐,是云深的女儿,不该与邪魔歪道牵扯上任何会让父亲蒙羞、让父亲痛苦失望的关系。
今晚的夜,是如此的黑,仿佛将人间所有复杂深刻的感情都揉在了里面,遥遥地俯看着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