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第 24 章 ...
-
洛明河走了,在日落之前便离开了云家。
乔绫儿收拾好一切狼狈,等待她的客人,外面是一片昏黄。
房门被敲响,乔绫儿抬眼看去,云静初站在她的房门外,她向来光洁明朗的面庞,现下蒙上了一丝不快的阴影。
“进来。”
云静初走进了房内,走到了乔绫儿面前,她拿出那一枚蓝色的石头,那微微的蓝光像是美丽纯洁的毒药,云静初目光质问。
“我一直对你诚心以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洛明河。”
“你爱慕他?”
乔绫儿勾了勾唇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忽然,她的眼神变得极冷,“因为我恨他。”
“恨?”云静初惊讶不解,“可他明明救了你。”
“我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孩,她原本和家人过着宁静美好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歹人闯入家中,杀害了她的爹娘,在外贪玩的女孩侥幸躲过一劫。女孩见到父母惨死,她立志报仇,要为父母讨个公道。所以她跋涉千里,一双脚被磨得血肉模糊,她乞讨、偷盗、被打、被骂,从南走到北,终于走到了位于太行山的一剑山庄。
彼时一剑山庄宾客盈满,不久前江湖第一人洛东流耗费无数心血研究的纵横十二剑终于问世,江湖中人纷纷前来祝贺。女孩在庄外守了两天,终于寻了一个偷摸进去的机会。她看到了洛东流,也在满堂宾客中看到了杀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女孩终于找到机会见到了洛东流,她想请这江湖第一人为自己父母主持公道,为父母报仇。洛东流却对其不闻不问,甚至还默许女孩被她的仇人带走,此后受尽折磨,生不如死。
乔绫儿凉得让人胆颤的目光转向云静初。
“你说这个女孩该不该恨?”
一股寒意自脊背窜上,云静初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乔绫儿口中的女孩就是自己,一个幼女,带着一路的绝望和仇恨去寻求洛庄主的帮助,却被再次推入了深渊。云静初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仇和恨,却也直观感受到了那仇恨的冲击,令人发抖,令人胆寒。
云静初离开时,天色已经暗下,无边的昏暗逼近了乔绫儿,模糊了她的面庞和身影。当年她跋涉千里,来到一剑山庄,却发现她的姨母和兄长不在庄内。她寻找机会向姨父洛东流求助,却在转头变见到了她的仇人,一派客气地向洛东流祝贺。当她看到洛东流对她视若无睹,而平静地向她的仇人回礼致谢时,心头惊起的恐惧骇浪猛然淹没了她,仿佛她又回到了爹娘死去,她藏在山涧中大气也不敢喘的那一晚,但这次,她被人发现了。她的仇人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孩子是谁?她听见她的敌人这样问道。
她感受到洛东流凉薄无情的眼神落在她身上,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在放任这个女孩的生死。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恐惧达到某种极限后竟然是出奇的冷静,甚至连恐惧也能成为正确的伪装。
“我来一剑山庄请洛大侠帮我主持公道,我是宁波铁匠乔三思的女儿,半个月前,我与父母兄姐出海,家人尽被胶州海鬼所杀,抛尸海上,只我侥幸活了下来苟且偷生。今日我到这里,想请洛大侠帮我报仇。”
半月前胶州海鬼草菅人命一事,已在江湖上流传,乔绫儿一路跋涉曾听过路人说起。那时她就想,若是乔家也有孩子像自己这般侥幸活了下来,也定然会一腔恨意,从此化身夺命的厉鬼,为家人报仇。
而现下在她的仇人面前,她要藏好自己金月凝的身份,因为她已经知道了,无人能帮她,洛东流不在乎她是谁,也不在乎她的生死,他只要她不会出现在自己的妻儿面前。她只能依靠自己来复仇。
“孩子,你找错人了,这缉凶伏法之事 ,不该劳烦洛大侠。你随我走,我会给你一个公道,为你一家性命报仇。”
金月凝跟着她的仇人走了,从此世上没有了金月凝,只有乔绫儿。
洛明河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清晨的雾气笼罩着连绵疏俊的太行山脉时,洛明河勒马停在了一剑山庄的大门外。
山庄门口挂着吉祥的红灯笼,映着一剑山庄的匾额,四个大字笔力千钧,凛然的剑气似乎要透纸而出,这是洛东流的字。
马儿的鼻息在寒冷中升起白雾,洛明河牵着马往庄内走去,下人挂上的灯笼和福字本为热闹吉祥,却更显得这偌大的一剑山庄的冰冷和肃然,如同这山庄的主人一般。
两日前,洛明河将那块蓝色的月亮石还给云静初,只问了一句——那个人是谁?
云静初将一切都告诉了他,唯独隐去了那个人的姓名。
在沉默持续了一炷香的工夫后,洛明河表示,他会给云静初时间,若是云静初能放下那个人,她仍然可以做他的妻子,他也依然会同之前一般尊重爱护她。
之后,他离开了云家。不光是为了给云静初空间思考,也是他想独自整理自己的思绪。
山庄的仆从们见到少庄主回来,纷纷行礼问候,花甲之年的管家将洛明河带回来的马牵到了马房,告诉他,庄主正在后山练剑。
洛明河往后山走去,去见他的父亲。
一剑山庄的后山是洛东流练剑的地方,谁都不允许进入,一剑山庄的夫人秋诗情与洛东流结发二十载,至死也从未踏进过那里一步。母亲故去之日,十三岁的洛明河怀着一腔激愤怨恨之情,闯进了后山要与洛东流拼命,要折断他从不离手的那把黑金剑。而洛东流的剑从不留情,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洛明河重伤卧床了三个月。但那次,他第一次在洛东流的剑下撑过了十招,这十招,让洛东流第一次将自己这个儿子放在了眼里,此后洛明河有了进入后山的权力。
十三岁前的洛明河拼命想得到父亲认可,能进入后山与父亲一同练剑,但十三岁以后的洛明河,得到了可以进后山的允许,却很少踏足那里。
洛明河走进后山,因为洛东流多年来在此练剑,山石树干上遍布剑痕,曾有不会武的仆从冒失进了这里,被这里凶猛凌厉的剑气所伤,丢了半条命。
后山无人,桌上却放着一壶凉茶,突然,一柄乌金色的剑自洛明河耳侧出现,洛明河感知到杀意,但剑比杀意更快,肩膀处的衣衫被锋锐剑气割破,洛明河侧身回避,同时摸出腰间饮雪招架,两剑相击,嗡嗡作声,洛明河手臂一震。
乌黑泛金的长剑压在银白细长的饮雪剑上,那乌剑长二十寸,宽一指有余,剑背略厚,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黑金剑,而这等宝剑也只有剑道第一人洛东流手上能尽展其用。
黑金剑不断施力,雄浑的内力直透长剑压向洛明河,如一座山岳向洛明河压来阴影。洛明河前足一点,身子如燕向后掠去,想借势化去这一剑之力。黑金剑陡然变招,五六道快到难以看清的剑影闪过,唰唰刺向洛明河周身大穴,每一剑都带着惊风雨泣鬼神之势。洛明河运剑化招,以手中剑敏捷变幻之势凝神应对,险急之中,洛明河看清了面前的那双眼,比剑光更亮,也比剑刃更冷,那双眼里没有亲人,只有无穷的剑影。
饮雪剑缠在黑金剑顶端,顺着洛东流的劲道游走推拉,有如一条灵活的白蛇随附其上,而当洛东流以刚猛开阖之力破此剑招时,洛明河却早有预料般变幻身法,移形换影刺向洛东流持剑的手腕。洛东流反应极快,当下剑从手中脱手,同时身子往后一倒,避开洛明河转势当胸刺来的一剑,同时左手接剑,从下反挑向洛明河的下腹。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不过几秒之内,黑金剑尖骤然逼近洛明河胸口,带着毫不留情的杀意。
这就是洛东流的剑,哪怕对面是他的亲人,他的剑也不会游移、不会犹豫,直直刺向对方的要害。
而洛明河在面对他的父亲,手中剑也从不退缩,从不偏离,当他的剑对准洛东流时,每一剑都奔着杀他而去。他们不像父子,更像是要将对方处置而后快的仇敌。
洛明河足尖蓄力,饮雪剑自黑剑剑上猛然一点,整个人借力腾空而起,接着身形迅速翻转,裹着劲风和剑气如雷如电般刺向洛东流。
洛东流不闪不避,大喝一声,以内力灌于黑金剑上,接下洛明河当空刺来的一剑。剑尖相抵之时,嗡嗡声立时如水波传开,洛明河虎口一阵发麻,洛东流霸道的内力顺着手臂重重打在身上,洛明河顿时身形不稳,往地下栽去。
一丝血自洛明河嘴角溢了出来。洛东流抛给他一瓶药,语气中有一丝赞赏,那赞赏却让人觉得厌恶,因为是来自高位者的俯视。
“有些长进,但要继承我的剑,你还远远不够。”
洛明河抹去嘴角的血迹,捡起地上的药站了起来。同从前一样,洛东流给予了他最凌厉冷酷的剑,也会给他最好的灵丹妙药。
洛东流细致地擦拭着自己的黑金剑,剑是他最为至高无上的追求,有一天他会死去,但剑不会亡,他的儿子洛明河会成为下一个自己,令他无可替代无可超越的剑意延续不灭。
“今天怎么回来了?”
“今日是除夕。”
“除夕,难怪你回来了。”
是了,自洛明河七年前离家,七年内,回一剑山庄的次数屈指可数。
而洛东流向来也是从不在乎父子阖欢之人,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剑,即便蔟红崭新的灯笼和楹联贴挂在山庄各处,即便各门派送来的祝年的礼堆满了大厅,洛东流也不会将这些放在心上。
而洛明河此次回来,更重要的是去看他的母亲。
离开山庄,朝南走向一个时辰,在一片种满花树的山坡上,就立着母亲秋诗情的墓。山庄夫人的墓地离得这般远,有几分值得探究的意味。
墓前新摆了香烛和烧纸的铜盆,应该是管家来祭奠过了。
洛明河带来了一壶酒,四下里树木干枯,野草荒凉,只有一树寒梅吐蕊,几棵松柏长青。
寒梅和松柏,都是洛明河往年种下的,他怕母亲孤单,所以将这山坡种满了树,等到春天到了,野兔和松鼠都出来了,这里就热闹了。
山上寒风滔滔,似是要将天地间的一切秩序和情感刮走,徒留人心底那一点悲哀弥坚。
洛明河将酒水迎风洒在母亲的墓前,母亲未出嫁时便爱饮酒,洛明河书房的箱子里,收着一张母亲做姑娘时的画像。画上的母亲一袭紫裙,右手持剑,左手拿着酒樽,在湖边舞剑,像是醉了,那种轻快明媚透纸而出。
洛明河记忆中的母亲,也是爱饮酒,但面上总是笼着一份愁思,洛明河从未见过母亲舞剑,嫁入一剑山庄,她的剑被洛东流斩断后,她便不再碰剑,洛明河也很少在她的脸上看到笑容。
洛明河随母亲去过两回碧霄谷,都是瞒着父亲的。在碧霄谷内,洛明河有妹妹阿凝陪着,母亲有姐姐陪着。洛明河看到母亲脸上的笑容,就像是山坡上的野花草木般松快自由。他也衷心地喜爱碧霄谷,喜爱他的阿凝妹妹,喜爱姨父姨母,喜爱在这里神色舒展的母亲。
母亲曾开玩笑地对他说,一直留在碧霄谷内不回去了可好?可惜那时他懂得不多,想起还在山庄里的父亲,于是问:“那父亲怎么办?”
洛明河记不得母亲那时的神情了,那一年的夏天尾巴,他们离开碧霄谷。在听闻父亲洛东流终于钻研出了纵横十二剑,各路英雄纷纷前往太行山恭喜的消息后,母亲转头带着他去了外祖家镜湖山庄小住。
满江湖传的都是太行山一剑山庄洛东流剑法大成,研制出纵横十二剑的消息,而碧霄谷出事的消息,直到很久才传到母亲耳中。
母亲去请求她的父亲镜湖老人,找到杀害姐姐一家的凶手,为他们报仇,可镜湖老人至死也不肯原谅他的大女儿。母亲带着他回到一剑山庄,想请她的夫君帮忙,为亲人复仇。但是母亲的亲人,却被父亲认为是不值得耗费精力时间的陌生人。
在洛明河透过门缝,看到父亲那惯常冷漠的神色,往昔那神色让他崇拜憧憬,那一刻却让他产生恨意。
母亲离开了家,洛明河想跟她一起走,最终却还是留了下来。三年后,母亲死在了湖广黄州一场官府和山匪的暴乱中,洛东流离开山庄,杀死了那群匪贼,带回了母亲的尸体。
安葬母亲的事宜,是洛明河一手主持的,将母亲葬在这片山坡上,洛明河离开了家,七年内只回来寥寥数次,也只为看望母亲。
当年的碧霄谷一案,母亲跋涉三年没有找到凶手的线索,而七年来的行走江湖,洛明河同样没有任何发现。他后来也曾回过碧霄谷,曾经住过的那栋房子已被攀援的草木盖住,江湖上也没有人再说起西山琴魔与镜湖双殊的往事,当年的旧事,仿佛已经成了一场记忆的灰烬,不留半点存在。
洛明河在山坡上坐下,山风吹起他的衣摆猎猎作响,风吹群林,不闻其他声响。云静初的面容又在他眼前浮现,这门亲事是母亲定下的娃娃亲,他从小就知道云静初会是他未来的妻子,他的母亲终年郁郁寡欢,她的夫君心中只有剑,洛明河恨他的父亲,他不愿成为洛东流的模样。在还未见过云静初以前,他便下定决心,以一个丈夫能做到的最好来对待他的妻子,所有母亲曾经渴望而父亲漠视的,他都会让云静初拥有。若她爱酒,他与她同饮;若她爱剑,他与她一同练剑;若她爱琴笛雅乐,他可以学会了与她同奏。后来他得知云静初喜爱医术,便时常搜罗些药材与医籍予她,一个妻子该从她的夫君那里得到的,他一样也不会吝啬。
云静初直言很感谢他做的一切,她也努力在学着做一个妻子,可是他们二人之间并无男女情意,他们的相处太冷静太理性了,他们缺了夫妻间真正该有的东西。
山风吹散了思绪,四下飘荡难以收拢。他独身坐于山坡之上,底下是连绵干褐的山脉,一轮黯淡的日头西垂于山,身后是寂静的坟茔。天地倏然间万籁寂静,洛明河坐于山丘的背影孑然一身。
在这寂静之中,乔绫儿的模样不期然撞进了他的脑海中,她会让洛明河联想起黑夜中的夹竹桃,看起来烂漫无害,但实则每一处都带着毒。当洛明河与她在一处时,仿若空气中都浮动着隐隐的刺痛。对他而言,乔绫儿就像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他不知道这伤疤从何处而来,但却真切地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