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起琵琶》宿华阴

2、第 2 章

　　洛明河身为洛东流的儿子，一剑山庄的少庄主，先不提他这显赫的身份，只谈他在十四岁母亲秋诗晴去世后，便离家独自行走江湖，时至今日已有七年。七年里，他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小子到众口称赞的少侠，行了数不尽的善举，帮扶了不知多少江湖人士。还有其远超同龄人的高强武功，不知令多少年轻的俊才们望其项背，渴望与其结识。

　　而这样一个青年楷模，一流剑客，却总是独自行走江湖，不爱与人结伴。江湖人称其寒如高山雪，冷若冬日霜。天之骄子，难以接近。但其实洛明河是个很简单的人，他的父亲性子很冷，对他的管教也很严格，母亲又总是郁郁寡欢，很少说话。洛明河终年生活在山上，每日的功课便是练剑习武，从小便没有什么玩伴，他也养成了和父亲如出一辙的沉默性子，几乎不主动开口说话。

　　但和乔绫儿同行之后的第二天傍晚，抵达了附近的城镇之外，洛明河终于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身旁的乔绫儿，两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为何一直看我？”

　　从两人一同上路开始，乔绫儿的目光便一直跟随着他，他能感觉到少女的目光不时逗留在他的头脸上、身上、剑上，就像他是什么稀奇物件，被少女一次又一次的观摩打量。

　　听闻此言，乔绫儿先是一愣，然后低眸抿唇，显出几分腼腆和羞涩。

　　“其实我一直很仰慕像洛少侠这般行走江湖之人，小时候我也曾有过仗剑天涯、济危扶困的女侠梦，可惜后来……”

　　乔绫儿顿了顿，神色中带看几分怅惘，她重新看向洛明河，微微一笑。“能够与洛少侠同行一路，看一看这江湖事，我心中难免欢喜。洛少侠这般的人物，又是我平生未见，这才失礼了。”

　　听乔绫儿此言，洛明河也不再说什么了。这两日行来，除了那时不时徘徊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外，这位绫儿姑娘一直乖巧安静，几乎不给他造成什么负担，出乎意料倒是位不错的同行之人。

　　两人如今所处是顺德府地界，距离宜阳路程尚远，洛明河携乔绫儿入了城镇，本打算买辆马车，由他策马载着少女上路。可乔绫儿却提出，马车负重，行路要慢上许多。若是洛少侠能教会自己骑马，两人一同策马上路，岂不是更快也更方便一些？

　　乔绫儿笑意清浅：“洛少侠，阿婆还在世时，常夸绫儿聪慧。骑马之事，想来也是不难学的。”

　　洛明河听她言之有理，便改了主意，买了两匹马，在镇上客栈住下，开始教乔绫儿骑马。

　　洛明河第一次骑马是在九岁那年，他的母亲送给了他一匹非常漂亮的马驹，他花了一日时间学会了骑马。思及经验，洛明河打算花上两日的工夫教会乔绫儿骑马。

　　但很快洛明河就发现，这是他几日来做的最后悔的一个决定。

　　他在郊外教乔绫儿骑马，乔绫儿的态度挑不出一点毛病，认真听讲，虚心求教，将洛明河所述的要点谨记于心，直到她开始上马。

　　洛明河给乔绫儿挑的是一匹性情温和的母马，本以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谁想乔绫儿刚一上马，因为紧张不已而导致状况百出，频频犯错，全然将他方才说的话丢在了脑后。那匹母马很快就变得烦躁不安，鼻孔喷气，前蹄扬起，想要将马背上的人甩出去，幸亏洛明河及时安抚住马儿，将乔绫儿扶下。

　　过了一会儿后，马儿恢复了安静，乔绫儿上马再次尝试。乔绫儿轻轻夹了夹马腹，马儿往前走了几步。正当洛明河略略放心时，马却突然不受控制地撒蹄往前奔去，乔绫儿惊恐不已，死死拽着缰绳惊叫不已。洛明河赶紧骑上带来的那一匹马追赶上去，赶在乔绫儿坠马之前，飞身将她抱了下来。

　　练习了大半日，非但毫无进展，还几度惊险。这哪里可称得上聪慧，分明是朽木难雕。洛明河本想让她别练了，但看到面前少女那羞愧不已的模样，原本要说出口的话就改了。

　　“你第一次骑马，手忙脚乱是正常的，不必灰心。”

　　洛明河看到眼前的少女眼睛一亮，恢复了神采。“洛少侠，我再多练练，定然能学会的。”

　　乔绫儿面上是一派少年之气，带着活力，与前两日安静沉默的样子倒是不同。洛明河心想，面前的少女正是活泼的年龄，想来是之前受到惊吓，又逢丧亲之痛，这两天才变了性情。如今碰上喜欢新奇的事情，暂且忘记悲痛，活泼的性格也就显露出来了。

　　洛明河想到此处，之前冒出的些许不耐尽扫而空，继续教她骑马之术，但不得不说，乔绫儿是个相当糟糕的徒弟。洛明河只好亲生上阵，和她共骑在一匹马上，他手握着缰绳，乔绫儿坐在他的身前，洛明河一点点地教她如何握绳，如何发力，如何控马。在洛明河的掌控下，马儿撒着蹄子不紧不慢地跑着，稳稳地驮着背上的两人。

　　教骑马的要点再次复述给乔绫儿后，忽然发现他与少女距离过近，乔绫儿的后背贴在自己的胸前，他一低头便能看到少女雪白的后颈和柔软的墨发。洛明河有些不自在，刚想抽身，马儿却猛地往前一跃跳过一个水坑，乔绫儿的身子不由向后仰去，立时抓住了洛明河握着缰绳的手，待马蹄落下之时，松了一口气。

　　“幸亏洛少侠就坐在我的身后，否则方才一时不当，我可能就落马了。”

　　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洛明河整个将乔绫儿圈在了怀中，他的双手握着缰绳，而乔绫儿的手还抓在他的手背上。她的手比他的小上许多，指腹间还有拨弦留下的微茧，掌心的温度传到了洛明河的手背上。
　　洛明河将手抽了出来，翻身下马。他微微的不自在，怀中人并没有觉察到。洛明河下了马背后，乔绫儿握住了缰绳，开始练习方才洛明河教的动作。

　　“洛少侠，你看我这个握绳对吗？”
　　“洛少侠，我的姿势没有错吧？”
　　“洛少侠，马儿怎么不走了呢？”
　　……

　　三日过后，乔绫儿终于能较为稳当地坐好，控制着马儿缓步或是小跑了。她太紧张了，害怕自己出错，反倒更是容易出错，洛明河不得不时时跟着她，看着她，防止她出什么差错发生危险。他回想了一下自己九岁时学骑马的情景，记忆有些模糊了，但他的母亲好像确实也是如他现在这般，骑着一匹马跟在身后，看顾着他，时时准备着一旦发生危险就来帮他。

　　想到母亲，心里不免有些涩然，她离世已经有七年了。

　　经过这几日相处，少女的拘束感似乎少了很多，也走出了亲人离世的悲痛，和洛明河也更加亲近了。在练马歇息时，乔绫儿解开布囊，将从不离身的琵琶从布囊中取出，要给洛明河弹奏一首。

　　一眼看去，便知这是一把上好的琵琶。紫檀木所制，光洁莹润，品相不俗。

　　乔绫儿衣着朴素，身无资产，不想竟随身背着一把上好的琵琶。

　　她爱惜地抚弄着自己的乐器，“这把琵琶，是我花了许多时间和心血，亲手所制。”

　　如此好琴，想来奏出的也是不俗之音。

　　清风徐徐，乔绫儿指腹轻挑，按拢拨弦，乐声从她的指尖流出，是一首《阳关三叠》。

　　洛明河也曾好几次听过他人演奏过《阳关三叠》，因此再听乔绫儿的弹奏便能听出来，她弹得毫无错处，每个音节的承接宛转也都是准的，听起来也是悦耳。可也只是悦人耳目了，这乐声只能算作中等，远远够不上大家水准。

　　一曲弹毕，乔绫儿指尖轻轻放在丝弦之上，抬眼看向洛明河。树下的少女容色妍丽，抱着琵琶的姿态优美，斑点的日光洒落在她的衣衫上，她带着有些欣然的神色，期待洛明河在听完她的一曲后，会说出些什么感想。

　　洛明河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乔绫儿的目光看过来，维持着一贯的冷淡表情下，对着她点了点头。
　　少女将其认为是对自己的肯定，脸上露出欣喜之色。

　　在镇子上停留的第四日，在洛明河面无表情但出于意料有耐心的教导之下，乔绫儿终于学会了骑马。两人再次出发，策马往宜阳的方向而去。

　　如此又行了七八日，终于到了河南府的地界，又行了一日后，两人又抵达了宜阳城外，那时天色已暗，不好再行路。于是两人就在郊外的一处破庙里留宿一夜，准备等第二天天明时再赶往城内。

　　洛明河从外面抱了一堆干枝回来，在庙里生了一堆火。时已入冬，夜里更加冷了。乔绫儿坐在火堆旁边一面取暖，一面热着烧饼。头一个烧饼热好了，有些烫手，乔绫儿手忙脚乱地取下来，吹了吹热气便自己先吃起来了。洛明河见状看了她一眼，经过这十来日的相处，他觉察出面前的女子有几分特别。大多数时候的乔绫儿礼节周到，客气有加，但有时候也会像这样一般，等着他来生火，提前享用食物，享受着他的照顾，对他有几分不客气。

　　第二个烧饼也烤熟了，乔绫儿递给洛明河，洛明河接过，麦粉的清香从烤熟的烧饼上散发出来。
　　“明日便到宜阳城内了，你阿婆的那位故人叫什么名字，又住在哪里？”

　　乔绫儿想了想，“阿婆的那位故人姓董，是个很斯文的读书人，如今具体住在哪里也不清楚。但他家境阔绰，名声在外，想来应该能容易打听的到。”

　　火堆将少女的影子投在地下，她背着琵琶的身板瘦弱，洛明河看着她，不知她明日的寻访会不会受到那位董姓故人的欢迎。

　　“你阿婆和这位董姓故人有几年未见了？”

　　“也有十来年了吧。当年阿婆和他做过几年夫妻，后来不知因何原因分开了，过去的事情阿婆提的少。但她心里一直有这桩事，也放不下这位故人。阿婆如今不在，无论如何，我也想去替她了结这一桩心愿。”

　　乔绫儿垂了眼帘，火光在她的面上跳跃，明暗交织，令人难以捕捉她眸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似乎某一瞬间让乔绫儿面上显出某种冰冷的错觉，但在乔绫儿再次抬眼看来时，那一瞬间给洛明河的感受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少侠会陪我一起去吗？”乔绫儿问道。
　　“我会与你一起。”
　　洛明河给出了承诺，乔绫儿微微笑了。

　　“若是那故人不肯收留于我，我可以跟少侠一起走吗？少侠独身一人，难道不觉得寂寞无趣吗？有个人相伴，总能增添些趣味。”

　　洛明河沉默几秒，开口道，“江湖处处是打杀纷争，难有平静，你不会武，跟着我容易流血受伤，安稳的日子更适合你。”

　　乔绫儿幽幽叹了口气，“江湖人常说萍水相逢，我也无意为难少侠。既如此，今晚便是我和少侠共度的最后一晚了，就让我为少侠弹奏一曲吧。”

　　乔绫儿取出琵琶抱在怀中，纤纤五指搭上音弦，流畅的乐声便从指腹之下奏出，琵琶之音流淌在这破败的郊野旧庙内，与庙外的凄风之音相和。这一首曲中并无离别伤感之意，而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怀念和怅惘，少女的曲艺并没有长进，但在这渐寒的夜晚，也能勾起人深埋在心底里的一些褪色的回忆。

　　洛明河的面庞在火光的投影中模糊了，记忆中，有个小小的女孩，身高才到自己那时的下巴。曾豪情万丈地对他道，等两人长大了，便一起为伴，仗剑天涯，惩强扶弱。她会成为顶顶厉害的女侠，而他会成为顶顶厉害的男侠，让整个江湖都因他二人的名字而响亮。

　　记忆中的女孩，模样已经记不清了，但洛明河还记得她那时振振有声的清脆童音，记得她仰望着灿烂繁星的姿态，记得夏夜的风拂过两人，还记得自己当时自己心里同样鼓动着热血的豪情。

　　他唯一想要并肩的同伴已经不在，于是他只好独行。

　　庙里一时安静极了，只余下清浅的琵琶拨奏声和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乔绫儿低眸浅弹，面容同样笼在烛火的阴影中，那神色看起来，也像是在追忆着什么。

　　细微的响动之声从不远处传来，洛明河从回忆中清醒，按住乔绫儿拨弦的手。

　　“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