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拿起琵琶》宿华阴

14、第 14 章

　　飞镖贴在乔绫儿后颈上，乔绫儿神色不变，“好久不见了，翠羽姐姐。”

　　女子从乔绫儿身后转了出来，和她的名字一般，她一身翠绿的袄衫，又高又瘦，身板直直的，颧骨高高的，看起来像根甘蔗，尤其是跟她的丈夫马空留站在一起时，两人一高一矮，都又瘦，就像是大甘蔗旁边长了个小甘蔗。

　　不过乔绫儿也只敢在心里这样想，这两人的武功都在她之上，不是她能招惹起的。翠羽在缨骑卫中排名第六，虽长得高大，但身轻如燕，潜行隐匿的功夫可以排江湖前五，两年前她曾为定坤门门主葛天策的寿辰寻一份不俗的贺礼，潜入了大内库房，偷了从漠北呈贡上来的道家分支武学的诡道珍典。两百年前，青城道长郁阑子在道家经典上自创诡道十八篇，一时江湖无人出其左右，后来郁阑子远走漠北，其诡道绝学也在中原失传。而葛天策多年来钻研道家武学，这一份诡道武学乃是最好的寿礼。而翠羽能在无数禁军的眼皮子底下飞檐走壁，悄然无声，足见她的轻功和隐匿功夫之高绝。

　　马空留对不在武功上寻上进，反而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乔绫儿不喜，从来也不给她好脸色看，此时看她的眼神里就露着杀意，“别以为我没认出来，在广德楼坏我好事的是你。”

　　和马空留不一样，翠羽虽然也没将乔绫儿放在眼里，但却愿意给她几分好颜色，当个家养的猫儿狗儿的逗弄着，“小妹，帮着自家人对付外人，这事你做的可不厚道。”

　　“广德楼的事小妹我先向马大哥赔罪了。”乔绫儿规规矩矩向马空留行了一个赔罪礼。

　　“以马大哥的功夫，自然能在那戏台上杀了杨惊风，以出杨惊风胆敢藐视我定坤门，杀开封知州之仇。只是那姬雪焰功夫厉害非常，这开封府又处处是明辰教的耳目和眼线，马大哥杀人容易，只怕是抽身难。小妹当时已有了更好的法子，这才贸然出手阻止，还请马大哥见谅。”

　　“你是什么玩意，不过是当猫狗畜生养大的东西，也有资格来置喙我的行事！”

　　马空留对乔绫儿的厌恶毫不掩饰，他一道掌力劈向乔绫儿，乔绫儿能躲，但她却是硬生生受了这一掌，以消马空留的怒气。这一掌之力足见马空留的毫不留情，乔绫儿踉跄几步，一道血色从嘴角流了下来。

　　翠羽对马空留这一掌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扫了乔绫儿一眼，“听说你杀了董怀善？”

　　乔绫儿抹去嘴角的血，倒也像是个无事人一般，回答道，“师父有令，让我杀了董怀善和姬雪焰，不敢不从。”

　　“怎么杀的？”翠羽问。

　　“用蛊，花了五年时间练出来的一枚情痴蛊，给董怀善吃了。”

　　马空留冷哼一声，“你和那个老毒妇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玩意。”

　　翠羽扫了马空留一眼，让他收敛点自己的态度。

　　那一掌的痛侵袭至全身，乔绫儿唇色发白，面上却还只能挤出一丝笑意道，“妹妹没什么本事，也就多炼些毒，多用些脑子。要紧的事情，还得仰仗哥哥姐姐们来做。”

　　“你能杀马空留，说明有几分本事，至于姬雪焰，你想怎么对付？”翠羽问道。

　　“我已经混入了姬府，求姬雪焰将我收为弟子，而翠羽姐本事高明，来开封之事应该还没被明辰教出现。到时候我与哥哥姐姐里应外合，由马大哥表面牵制，翠羽姐出其不意，定然能斩下姬雪焰的人头来。不过此事需得万无一失才好，小妹我还想用一个人。”

　　和来时一样，乔绫儿小心谨慎地抹去自己的踪迹，跟着人群再次来到了热闹的大店街上。在乔绫儿将自己的计划说明之后，翠羽和马空留没说帮还是不帮。乔绫儿知道他们也是在观望，观望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马空留的那一掌还在作痛，他羞辱的话还响在耳侧。乔绫儿掏出伤药吃下，这一掌，还有那些话对她来说不算什么，若是能将她的忍耐性摊开在明面上，会如深渊一般让所有人感到恐惧，会立刻拔刀杀死她。而乔绫儿也确信，总有一天，她会将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将所有的仇敌杀死，就像当年的路扶摇和姬雪焰一般。

　　从翠羽和马空留那里，她还得知了另一件事。原来被杨惊风杀死的开封知州，他与明辰教作对并不只是仗着与定坤门有一层关系，而是因为他的妻子是月家人，正是姬月生母亲的姐姐，月生的姨母。知州夫人对当年姬雪焰杀害月家一事耿耿于怀，便时常在知州耳边念叨。那知州吹久了耳边风，加上背靠定坤门便自以为安全，于是时常打压明辰教的产业，最终落得被杀的下场。至于知州夫人和她的女儿，逃过一劫，被马空留藏在了郊外的某处庄子上。

　　乔绫儿若有所思，那知州夫人随丈夫来开封上任，又对当年月家被灭一事耿耿于怀，定然会想想方设法与姬月生一见。但杨惊风对她讲述杀死知州一事时，丝毫未提知州夫人的事，想来对知州夫人的月家人身份并不知情。由此可见，姬月生向明辰教隐瞒了知州夫人是他姨母之事。

　　但乔绫儿不敢小瞧姬雪焰，以姬雪焰的势力和消息灵通，她定然是知道姬月生与知州夫人的关系。但知州已死，姬月生还是安然地待在姬府掌管家之责，可见姬月生没有做过背叛姬雪焰的事情，否则姬雪焰又怎会容他活到今日。

　　月生安分守己为姬雪焰做事，是出于畏惧，还是出于别的原因，乔绫儿并不知道。但她需要点一把火，一把能在月生心中燃起的复仇之火。而他如今唯一的亲人，藏在庄子里的姨母和表妹，是点燃这把火最佳的材料。

　　乔绫儿思忖间，卖艺人的喷火差点烧到她身上，看热闹的大妈一把把她拉回来，好心地责怪她走路怎么不看路。卖糖葫芦打她身边经过，骑在父亲肩膀上小女孩咯咯地笑着，周围是一片热闹熙攘的景象，冬日的暖阳照在人们的布衣棉服上，但乔绫儿却只觉得阴森的寒冷，那冷不是从外面来的，而是从她心里生出来。一想到要送在自己手里的两条人命，乔绫儿就觉得心里发寒，庄子里的无辜女人和她未长大的女儿，让她想到了十年前的母亲和自己。

　　一群乞丐缩在墙角根处晒着太阳，缩手缩脚，破烂的棉衣上都是补丁，有老人也有孩子。乔绫儿顿住了脚步，看着那些个孩子乞丐，记忆中的场景浮了上来，也是在套上十几件麻袋破布都冻得要命的冬天，有一个脏兮兮的七八岁小女孩，一出太阳就赶紧随人跑去到墙角根里晒，把前一晚的寒冷哆嗦都晒掉，晒得四肢都伸开。

　　能在严冬里晒到暖呼呼的太阳，是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乔绫儿转身离开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乔绫儿的视线，是洛明河，他正从一个成衣店里走出来，店老板跟在后面将他送到了门口。之后那老板转过身对着伙计吩咐了什么，只见两个伙计抱着一堆靛蓝棉服走向了墙角太阳处，将棉服分派给了那群蜷缩着打盹的乞丐们。

　　乔绫儿露出笑意，小跑几步追上洛明河，“洛少侠怎么突然大发善心，给乞丐们买衣服？”

　　洛明河看到乔绫儿，倒也不是很惊讶，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快过年了，人该有件新衣服穿，恰好我身上还有一些钱。”
　　乔绫儿倒退着步子走在洛明河前面，琥珀色的眼瞳里盛满了阳光，“我当乞丐的时候可没好心人给我送过冬的衣服，一个冬天下来，全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那冻疮又痒又痛。我若是那时候遇见了你，一定厚脸皮地跟住你，让你带我回家，从此吃饱穿暖，再也不遭那种罪。”

　　听着乔绫儿说自己当乞丐时的情形，惹得洛明河看了她一眼，很难想象，眼前这个神采奕奕的漂亮少女会有当乞儿的过去。
　　“你父母呢？”

　　乔绫儿吐出长长的一口气，语调还是不怎么在乎，“他们死的早，就留我一个。”

　　洛明河却从这不在乎的语气里察觉了某种悲哀，“后来呢？”

　　“我当了三年乞丐，后来遇到了我师父，就一直跟着她了。”

　　乔绫儿一笑，对着洛明河露出洁白的皓齿，“洛少侠，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乔绫儿笑容明媚，如同今天的暖阳。洛明河拉了她一把，防止她撞到后面的人群，他语气平平，“亦正亦邪，算不上好人。”

　　乔绫儿落满阳光的脸一瞬间变得愁苦，她语气哀怨地指责洛明河，“你觉得我不是好人吗？可我也只是骗骗你，给你下下毒，我还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啊。董怀善和高悲秋那种人不是死有余辜吗？我还算不上一个坏人呢。”

　　洛明河竟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很浅，像是日光倏然忽然晃了人的眼，但乔绫儿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笑意。

　　方才她受了一掌羞辱不觉得有什么，但此时看到洛明河的笑意，心里却仿佛下了一场大雨，雨水也是她泪水。但她面上却还是笑着的。

　　“你刚才是不是笑我了？这样吧，为了防止我变成一个坏人，你带我走吧，走的远远的，谁也找不到。只有我们两个，结伴而行，就像是一起去宜阳时那样。”

　　洛明河否定了乔绫儿的想法，“我的父亲不会同意，他还需要我，我还有故人的心愿也要完成，没法一走了之。”

　　他的声音顿了顿，“我没法对你负责，人活在世上，只能自己对自己负责。”

　　“那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个作恶多端的人呢？”

　　洛明河顿住了脚步，像是要看进乔绫儿的眼底，“那我会希望不要再遇到你。”

　　“真绝情啊，洛少侠。”

　　乔绫儿又是一笑，笑容粲然，但她没有停下脚步，她就这样，在洛明河面前，一步步退进了人群中，汹涌的人群很快淹没了她，也挡住了洛明河的视线。

　　在热闹的大街上，人人挤得错不开步子，这里面有一个黄衣绿裳的姑娘，一边走一边面无表情地流泪，偶尔有错愕的目光从她面上一扫而过。乔绫儿心里的那场大雨漫涨了出来，顺着眼角流下。乔绫儿懂洛明河那句话的意思，希望不要再遇到她，因为一旦遇到，他就会将剑尖对准她。

　　日光驱不散她心里的大雨，她怎么就忘记了，她从来都没有选择，她的世界一直都很简单，要么赢，要么死。

　　她长成了一个恶人，连她的哥哥也认不出她了。

　　两日后，杨惊风找到了藏在郊外庄子的知州夫人月氏和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