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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婉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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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姨》
星期天晚上打烊时间比平时早,因此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茉茉守在店里,到最后关门。
岫玉呢,去 Cash & Carry 给店里补货或Accessories,例如纸盒子、 塑料袋,口香糖等。有时候看到罐装饮料有特价,她也会搬几箱。要么就是去 Costco,差不多店里需要的东西在在这两处都能买到了。然后,她会在华人超市停一下,买点茉茉爱吃的菜,之后就是回家做晚饭,等茉茉关了店门后回家,一起吃晚饭。
这是星期天下午,岫玉进完货回家,刚把车停进车库,就有人向她走来。岫玉瞥见路边的车,看来这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再看来人,有些眼熟,岫玉使劲在记忆里搜索,但是没有忆起来。
来人已经走到跟前,笑意盈盈地说:你好,我是以诺的妈妈。以诺租住在你家地下室,你是她的房东。 ”
岫玉赶紧笑答: “哦,哦,你是 Queenie 的妈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Queenie 的中文名字叫以诺。”
岫玉突然记起:买店的那一天,她看见有个妇人从楼下把 Queenie 带走了,那个妇人就是眼前这人。今天,看来以诺妈妈是特意等着见她的,那她所为何事呢。
岫玉微笑着说:“是的,我家楼下是出租的。 ”
以诺妈妈说:“我想烦请你不要把房子继续租给她了。 ”
岫玉听了后“啊”了一声,然后问:“你想要我把租客赶出去?不,不,我不能这样做。加拿大有法律规定不能无故赶走租客的,否则,我会有麻烦的。”
岫玉记得上次以诺妈妈来的时候还挺着肚子,看来她已经生完孩子了。
以诺妈妈说:“我就是想她搬回家去住。所以,如果你不出租了,那她…….”
“那她会租别的地方。” 岫玉接着她的话头说完,稍顿了一下,又说:“你还是劝劝以诺他们自己搬走吧。”
以诺妈妈便没再多说什么,告辞离开了。
进货,实际上,是件累人的活儿。别人家开店都是夫妻二人配合,丈夫负责进货。可岫玉没有办法啊。
岫玉沏了杯茶后在厨房里坐下,着实累了, 今天的晚饭就简单点儿吧,焖锅米饭,煎三文鱼,茉茉喜欢,紫菜虾米汤,自己喜欢的。
晚饭做好了,茉茉还没到家,岫玉就一边等茉茉,一边看着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张华送来的:好久没见了,聚聚呗,我已经约了孙丽丽。星期二晚上, 7点半,在 Red Lobster。
岫玉一边看着手机短信,微蹙着眉,一边喃喃自语:“星期二晚上,去不去呢! 的确,我们仨已经很久没见了,要是去的话,又得让艾琳上班,要不,就不去了,反正见面了,也胡聊、 海聊,不聊也没什么损失啊。 ”
茉茉回来了,岫玉把手机搁在餐桌上,立即去盛饭。
茉茉一见到有三文鱼,很开心,立即开吃。一边吃一边说:“我星期二有考试。”
岫玉赶紧说:“哦,有考试啊,那吃完饭后就去温习功课吧,这两天,你不用帮我。” 她又在心里决定:星期二的聚会不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聚吧。
茉茉放下筷子,去冰箱里拿出果汁,倒了一杯,又喝了一口,回到餐桌边,说:“我星期二的考试是早晨 First Period,我是想说,考完后,我就 Free了,去店里陪你,可好啊。 ”
岫玉一听这话,便放下手里的碗,说:“哦,这样啊,那或许我可以去同学聚会了。 Micheal 妈妈约我和孙姨星期二晚上一起晚餐聚会,我原是不打算去的,还没有回复她呢。如果那天有你在店里的话,就不用让艾琳加班,我也可以去聚会了。 ”
茉茉说:“去吧,不常有的中年少女小聚会,别错过,因该去。 ”
要说岫玉跟张华和孙丽丽是同学,那还真谈不上,当时在 college 里读书时认识的,因为都是华人,又谈得来,每天中午一起在Cafeteria 吃午饭,就成了朋友。
那时候,张华心事最重,整天想着读完书后找工作,找了工作后,好给父母办移民。
张华是东北大庆人,她常说在多伦多生活地很习惯,不像那些南方人,总是嫌冬天太长,太冷,嫌雪太多。 岫玉就嫌冬天雪太多,不好开车。
离开College后,张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到一个文员工作,她的丈夫在银行上班,她就先给父母办了探亲,这样就可以立即来多伦多了。
张华妈妈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向婉意。那时岫玉和孙丽丽曾说:这可是典型的“琼瑶名字“啊。
婉姨个子很高,看上去比张叔还高,张华说她妈妈有 175厘米呢。婉姨的身板也厚实,北方人啊,不似南方那样纤小。婉姨说话的声音也响亮,动作也从不扭捏。
婉姨和张叔一直跟张华一家人一起生活,他们帮着照顾张华儿子,Micheal。
婉姨多才多艺,是个爱唱、 爱跳,也爱热闹的人,没多久,婉姨就找到了一个“阿姨舞蹈团”,除了天气不好的日子,她们都会在附近的社区中心跳舞。
婉姨逢人就说,她太喜欢多伦多了,她再不想回大庆了,希望女儿尽快给她办移民。所以,所有认识张华夫妇,或者婉姨的人,都知道婉姨是多么盼望移民加拿大。
婉姨和张叔自从因探亲来了多伦多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国过,每当探亲时间快到期时,就 renew,然后,张华带着父母到美国跑一趟,再入关,回来。
张华赶紧给父母申请移民。
给父母办移民都是排着队的,每年有一定的额度,额度用完后,就等下一年,先来先办,婉姨和张叔等了近三年,移民完成,这算顺利的,每一步都是一次通过。
又过了两年,婉姨病了。
张华很偶然地发现婉姨后脖颈处有一块深褐色斑。婉姨说她从不知道那个位置有块斑,就也没有放在心上。不久后,张华发现妈妈后脖颈的那块斑颜色更深了,几乎是黑色,也变大了,摸上去是凸出来的,斑表面还有点硬,和粗糙。张华立即带妈妈去看医生。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是皮肤癌。
接下来就是安排手术。 还好,一切顺利。
婉姨呢,原本就爱热闹,生病后,仍不改其心志,还多了一项活动,游泳。附近高中有一个标准游泳馆,是对外开放的,每个星期有好几次是自由活动时间,婉姨会约上几个阿姨一起去游泳。游泳结束后,她们一起去 mall 里喝咖啡。婉姨的日子过得真很是惬意啊,别人患了癌症,都紧张的不得了,心情忧郁,婉姨似乎是个例外。
这一晃啊,婉姨和张叔在多伦多竟有七、八年的时间。
那时候,张华常跟岫玉和孙丽丽叨叨着,希望她爸妈能回国住一阵子,张华的妹妹还在大庆。可婉姨不愿意离开多伦多,张叔也表示不愿离开。
张华一家住在公寓楼里,三室一厅,不算小了,可是婉姨和张叔坚持要一人一间,俩人单独住。
婉姨嫌张叔睡觉呼噜声太大,影响她睡觉。张叔呢,嫌婉姨睡觉时老是翻身,动来动去的,还要起来喝水,让他睡不好。
如此一来, Micheal 就必须跟外公用一间卧室,为此, Micheal 一直不太高兴。
岫玉上一次见到张华时,她说丈夫已在国内有两年了,他要陪自己的父母。 人家父母也想来多伦多看看,也想来陪陪儿子和孙子,可没有机会啊。
张华说起婉姨得了带状疱疹,在腰间,非常疼,整天哼哼,整夜哼哼。
两天时间转瞬即逝。
星期二早晨,岫玉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晚上去见朋友时穿的衣服,放在车里。
一般来说,星期二的生意比其他几天要差一些,但是今天却有些个不同,客人挺多,很忙,还好茉茉在中午之前就到了星期六咖啡馆了。
晚上7点了,岫玉换了身衣服,匆匆地赶去聚会。
岫玉到的时候,张华和孙丽丽正在聊天。三个中年少女一见面开心极了,先拍照,美颜相机,那是必须的。
Red Lobster是一家以海鲜为主的饭店。所以,桌上摆了各种虾,三个女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聊天。
张华和孙丽丽都不知道老王过世了。
张华说:上次见你时,老王还病着,哎,希望他现在无忧无虑吧。”
孙丽丽问: “自己开店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呀?”
岫玉点点头,说:“是啊,事无巨细,都得自己管着。还要担心生意,客人少,发愁,怕赚不到钱,客人多,也发愁,又忙死个人。 ” 岫玉看着孙丽丽,接着说: “还是你好呀,早九晚五,做好自己那一滩事就好了。 ”
孙丽丽点头同意, “是啊,我不适合自己做生意,我就没有生意脑子,做生意啊,准赔不赚。 ”
岫玉并不想跟她们讨论生意经,她们俩都是上班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做生意人的滋味的。
于是,岫玉问张华:“ 婉姨和张叔怎么样,她们都还好吧?”
张华顿时脸色暗淡,说:我爸还好,身体健康,我妈又病了。这次,是胰腺癌。 ”
岫玉和孙丽丽同时啊了一声。
岫玉问:“什么时候发现的,什么程度?”
孙丽丽说:“这个胰腺癌,好像很疼,很折磨人的。 ”
张华点点头,回答:“是的,很疼的,有一年多了。现在每周去一次医院,放射治疗。哎,她疼起来时,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帮她,实际上,我们无法帮她。”
孙丽丽不合时宜地问:“婉姨还去跳舞、游泳吗?”
张华摇摇头:“我妈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她十分消极,也很矛盾。她一面对什么都没兴趣,一面又怕看不见明天。总是要我和老公带她出去,四处转转,到处看看。 ”
张华拈起一只虾,一边剥虾壳,一边说:“我们几乎每个周末都带她出门,只要是公园,不管是省级的,还是市级的,包括近处美国的,我们都去。冬天时,就去mall 里,另外,还隔三差五地带她在外面吃饭。我妈总说她的明天是过一个少一个,她是没有明天的人。当然,每当病痛发作,疼起来也是十分痛苦。 ”
岫玉和孙丽丽都面有难色,都知该如何安慰张华。
张华沉默了一小会儿,说:“我妈的消极、 厌世,以及她对死亡的渴望影响着家里每一个人。 ”
岫玉叹息:“哎,生老病死,说起来是人间常事,可落到谁家,谁的头上,都是天大的事情。 ”
孙丽丽说:“ 别怪婉姨厌世,是这个病太磨人。我知道的,一位台湾的节目主持人也是这个病,由于太痛苦,最终他选择了安乐死。全家人都陪着他,他在大儿子怀里离开了人世。如果不是痛到难以忍受,谁不留恋人间,他又怎会走到这一步啊。 ”
张华听了后,瞪大了眼睛说:“啊,是的,我们也常说要死了就好了。可是啊……” 她没有继续,而是微微低下头。
岫玉和孙丽丽又陷入沉默,安静地听着张华的叙说。
张华接着说:“我妈常常曾我们都不再跟前的时候,鼓动我爸,她想让我把陪她一起死。可我爸身体健康,好好的呀。”
这回,岫玉和孙丽丽听后面上都有一丝惊讶之色,只是一闪而过,接儿是一脸疑惑,两人同时问:“为什么呀?”
张华的表情真有点复杂,有难过,有好笑,还有一点点小尴尬,说:“她病了,又病得这样痛苦,所以她就不想活了,可又害怕一个人离世,就想拉着我爸跟她一起,路上好作伴啊。 ”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东西,这样的话题多沉重,多奇异。
岫玉则在心里默默想着老王,那时老王一直病着,他一定很痛苦,还好,老王从没有想过要自己陪着一起走黄泉路。最后他也是独自离开了人间。
岫玉越想越心里越难过,虽然那时她一直在家里照顾他,可终究走不进他的内心,岫玉此刻竟心疼起老王来,同时,也有自责之感,责怪自己那时没有能力分担老王的痛苦,如果自己更关心老王一些,也许老王不至于走上不归路。 “哎……” 岫玉极轻极轻地叹息。
后来,孙丽丽打破平静:“哎,人活着真是不易,在哪里都一样。 ”
最后,还是张华收拾了一下情绪,说:“别说我妈了,我妈的病就是那样,一时半刻也不会好转。我约你们出来也是为了换换心情。”
孙丽丽说:“是很久了,已是人事几番新,以后啊,我们仨一定要常聚。岫玉啊,你做生意忙,也得来聚。”
聚会结束不算晚,岫玉回家后,心情有些低沉,躺在床上,一时难移入眠。她想着第二天还要在店里工作,需要体力和精力,便强迫自己睡了几小时。
连续几天,岫玉的心情都不太好,所以话也少了很多,后来,晚上睡觉前,她会拿着一张全家福照片,跟老王唠叨几句。那是茉茉八年级毕业时拍得一张全家福。茉茉要上高中了,岫玉和老王都高兴,一家三个人都笑得很灿烂。
第二个礼拜,星期天,岫玉趁着茉茉在店里上班, 她便约了张华,去看看婉姨。
岫玉拎了一个包给给张华,说:“我在网上查了查,婉姨的病要多喝四红汤,这里是红豆、 红枣,红皮花生,和大红枸杞,你用红糖一起煮汤给婉姨喝。 ”
张华提着包,说:“谢谢你,我妈的胃口差极了,她现在吃得很少。走,进去,我妈的样子变化挺大,你别吃惊啊。 ”
婉姨带着帽子,看起来很憔悴,也很疲惫、 虚弱,眼睛深陷眼窝,她瘦了很多,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风采。
岫玉仍记得,过去见到婉姨时的情形。 她总是满脸堆笑,说话是眉飞色舞, 感觉整个人都在动。
可现在呢,她就坐在岫玉对面,可她一动不动,微低着头,眼帘低垂,她没说一句话。
张叔也在,他坐在靠近阳台的一个小凳子上,便着头,看向阳台外面。
岫玉看着张叔的侧影,脑子里突然想起张华的话:婉姨要张叔陪她一起自杀。岫玉的心里颤抖了一下。
岫玉本想跟婉姨和张叔说说话,这情形看来,他们都无话可谈。
张华给岫玉沏了茶,然后坐在岫玉旁边。
婉姨说她坐着太累,想去躺一会儿。
张华跟岫玉随便拉了几句家常,说了说婉姨怎么去看病,平时都吃什么,上个周末一家人又去了哪里。
岫玉只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她塞给张华一个信封:“给婉姨买点她爱吃的东西吧。 ”
在信封里包了两百加币,她摁着张华的手,说:“不要推辞,这么多年,我一直叫她婉姨,我真的盼着她能好起来。”
岫玉开着车回家去,她告诫自己:从此刻起,不要再去想婉姨了,她还有星期六咖啡馆,她还有茉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