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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冰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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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玫》
多伦多的夏天是美丽的,更是短暂的,每一年都有相似的感觉:一个不留神,夏天就溜走了,结束了。特别是进入九月后,孩子们都开学了。岫玉看着背着书包从她的小店前经过的小朋友们,稚嫩的笑脸真的让人心生欢喜。九月的阳光依旧和煦,九月的花草依旧灿烂,只是下午,光影西斜时,总感觉那个角度越来越小,越来越短。九月的风里的凉意也似乎是今天比昨天更深一层。如果此时突然下一场雨,那么那个秋意就仿佛是从天而降,让人有瑟瑟感。
这是九月末的一天,下午正好是孩子们放学的时候,下起了雨,风也变得凉飕飕的。星期六咖啡馆里一切如常。
大门上端的小铃铛摇摇而响,有一个小姑娘进来了,岫玉一抬眼便瞥见了那个进来的人,这个小姑娘,她认识的,于是微笑着招呼她: “是辰辰啊,是不是肚子饿了呀?”
“阿姨好,我想要一个 Western Sandwich on white。” 辰辰很乖巧地跟岫玉说话, “ 哦,哦, no, on Everything Begal please。”
岫玉瞟了一眼小店里其他几个正在喝咖啡的人,对辰辰说: “要是有客人进来,你就喊我,好吗!” 然后,岫玉走到后厨, Western Sandwich 要搅鸡蛋,所以她才嘱咐了辰辰。
不过是几分钟,岫玉拿着贝果三明治出来,看看辰辰正跟一个客人说话,这个客人是辰辰的邻居,也是她同学的妈妈,看见岫玉出来,便要了一大杯咖啡,然后说: “辰辰妈妈真是心大啊,留她一个小姑娘一个人在家。 ”
岫玉听了后,心中一紧,她怎么又这样啊。上半年有过一次,辰辰来星期六买吃的时候告诉岫玉,她妈妈去温哥华了,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好在就两、三天。
那个客人拿着咖啡走了,岫玉端了杯水给辰辰,并在她对面坐下,问: “喝点水,送送三明治。你妈妈又去了哪里?”
辰辰喝了口水,说:“谢谢阿姨。妈妈去土耳其了。 ” 辰辰很乖巧的样子。
“啊?!” 岫玉吸了一口气,又问:“ 这次,她要去多久呢?”
“两周。”
“什么?两周?你妈妈可真行啊!” 岫玉面露惊色。
“阿姨,我可以的,我已经13岁了,我自己会煮粥、 和快餐面。我真的可以的。 ” 辰辰如此这般认真地告诉岫玉: “妈妈买了一冰箱菜,够我吃的。”
辰辰吃完三明治后就准备离开了,岫玉自是一番叮铃嘱咐。她看着辰辰被着书包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辰辰长得很瘦小,她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瘦弱,竟不像是个13岁的孩子。辰辰的皮肤很白,白的不像华人。辰辰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深蓝灰色,很漂亮。虽然辰辰的中文说得很好,但她是个混血小姑娘,是毫无疑问的。
冰玫是辰辰的妈妈。岫玉在这里开店做生意,自然跟冰玫是熟识的,对于冰玫和辰辰这对母女,岫玉曾听说过一些她们的故事,虽然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片段,但是听得多了,就能拼凑出一幅大致的图画。
冰玫是江苏人。很多年以前,她在省城宾馆里做楼层服务员。 那是一座庭院式别致的酒店,环境清幽,建筑也具有欧式风格。所以,不少来省城的人喜欢住在这里,也同样吸引一些来古都的老外们。
有一天早晨,冰玫照例上班,打扫房间,除了那几间挂牌说不让打搅的房间外,其余房间,她都得清洁或整理。
当冰玫推开了一间房门,她看见客人还躺在被子里,她便赶紧要退出去,但是,那个躺在被子里的人叫住了她。
那个客人病了,正在发烧。
冰玫用手背试了试那个客人的额头,果然是有温度的。冰玫对那个客人说,她这去拿杯热水来。
冰玫去了不久就回来了,手里捧着一杯热热的柠檬蜂蜜水。她对那个客人说:杯子是她自己的,已经清洗过了,蜂蜜和柠檬片是向餐厅的大厨师要来的,让他赶紧把热水喝掉。
那个客人认真地道谢后,就把柠檬蜂蜜水喝完了。
冰玫离开前说: “你好好睡觉,一个小时后,我会再拿一杯柠檬蜂蜜水来。 ”
快到下午4点了,冰玫就要下班了,她第三次来到那个客人的房间,那人已经退烧了。
冰玫说: “太好了,已经退烧了,否则的话,就得吃退烧药了。”
那个客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肚子饿了。”
是的呀,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
冰玫说: “你刚刚退烧,只能吃清淡的食物。 ”
冰玫就在宾馆大门外的小馄饨店里打包了两碗。
那个客人一边吃着小馄饨,一边赞不绝口: “太好吃了,人间美味啊。 ”
吃饱了,人就有精神了,他仔细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姑娘,面容秀美,长发飘飘,说: “我叫大卫,是加拿大人,到上海出差,然后来此古城游玩,不曾想竟病了。太感谢姑娘了,感谢你的帮助,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冰玫说: “不用这样客气,我叫冰玫, Iced Rose! ”
第二天,冰玫一上班就发现大卫已经check out,他走了。
午餐时,前台的姑娘找到冰玫,并递给她一个信封,笑咪咪地说: “说吧,什么情况! ”
冰玫接过信封,指着信封上她的名字,说: “这是你的笔迹! 哪有什么情况啊! ”
前台姑娘瓢了瓢嘴,说: “人家老外不会写中文,拿着信封让我写,说是给那个 Iced Rose。我们这里就数你英文最好,除了你,哪里还会有其他人跟老外聊天!我亲爱的 Iced Rose 啊!”
冰玫打开信封,里面是两百美元和一封简短的信:
亲爱的冰玫,
我明天就要回加拿大。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两百美元不足以表达我的心情。
我竟如此大意,没有留下你的联系方式。现把我的电话号码和email留给你。希望能再听到你的声音。
大卫
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大卫也仿佛是流星一般,从冰玫的生活里滑过而已。冰玫除了上班,跟其他年轻女孩子一样,喜欢逛街买衣服,谈谈恋爱,断续续地交着男朋友。对于冰玫来说,她的愿望就是能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落地生根,能自己的一砖半瓦就知足了。
虽然冰玫有给大卫的电话号码,可她从没有打过;虽然有大卫的 email,她也没有用过。
第二年初夏的时候,前台姑娘告诉冰玫:你的大卫先生回来了,还住在原先的房间。他来 check in 时,还问起你呢。
工作时间,冰玫没敢开小差,但是有点心绪不宁,他不知道大卫为何又来这里,难道又是出差?为何住同一个房间?难道真是想见自己?! 冰玫觉得自己太可笑了,大卫不过就是个住店的客人,人走了,茶就凉了,我干嘛要想这么多啊!
午休时,冰玫敲了敲大卫房间的门。
大卫一见到冰玫就眉开眼笑,说: “太好了,冰玫,又见到你了。”
冰玫的心里突然小小感动了一下,敢情真的是为了来见我! 可还是问了:“ 你又是出差?”
大卫始终微笑,说: “不,不,我是休假来这里,是回来见见你。上一次我都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这回,我想请你做我的向导。 ”
“啊,向导! ” 冰玫答非所问, “你休假,多少天啊?我不知道能不能请假陪你逛逛这古城。 ”
大卫很体贴地说: “哦,我有两周的时间在这里,你可根据你的时间表来安排。 ”
冰玫虽然没有完全答应陪大卫,但是,她还是着手安排了,先跟同事调班,再请两天假,加上周末,这样就有六天的时间,足够游玩了。
这千年古城有很多值得去走走,去看看的地方,这个城里有太多故事,而这里只有一个冰玫是大卫此次想见的人。
人啊,是个很奇怪的生物,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有时与时间有关,日久生情,有时又与时间无关,一见倾心。
这两周相处,冰玫的心被大卫牵动了着。
大卫的假期要结束了,他们沿着江边和河堤漫步,滚滚江水奔流向海,渔船、 商船,和摆渡船,为着各自的生活在江水上飘摇着,向东、 向西。
大卫说:我越来越喜欢这座城市了,或许我更喜欢住在这里的玫瑰。
大卫的深情让冰玫有点迷朦。他那蓝灰色的眼睛是那么宁静,仿佛是初秋的早晨静谧高远的天空,他的眼神又是那样深邃,仿佛是夏日的安大略湖的湖水,虽清澈,却不见底。
大卫走了,带走了冰玫的心,也带走了冰玫的盼望。
三个月后,大卫又回来了,这次他是和他的经理一起出差去浙江。事毕后他向经理告假两天,来了古城。
再次相见,大卫和冰玫两人都亲近了许多,从他们眼里流出的是浓情蜜意,俩人牵着手在古城的八街九陌里闲逛。好在这古城的每一块砖都是故事,每一个建筑都是历史,并不让人厌烦。
在冰玫眼里,大卫是上苍对她的眷顾。而在大卫心里,冰玫是朵娇艳的玫瑰。
有时,瞬间迸发出的爱情火花何时可以融化整个南极洲的冰川。他们不愿浪费这两日的每一分钟,仿佛两日就是一生。
大卫走后不久,冰玫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卫,然后她一直等着大卫再次回来,可是肚子越来越大,冰玫只得辞去工作,回到老家生孩子。
辰辰出生后就跟着外公外婆一起生活,而冰玫呢,又回到省城工作。
辰辰一岁了,大卫再次来到古城,短暂停留,他自是说愿意照顾冰玫母女,也愿意接母女去多伦多。遗憾的是愿望终究是愿望,诺言也只是几个简单的字,全都没有实现的可能和机会。
一转眼辰辰满五岁了。 当初辰辰出生时,填写父亲时,冰玫写下了大卫的名字和他的国籍,同时她也为女儿选择了加籍。辰辰小的时候还没有问题,可是到了上学的年纪该怎么办呢。
好在上天怜悯忧伤之人。冰玫偶然觅得一个出国考察的机会,她便带着辰辰到多伦多去,她要去找大卫。
冰玫一到多伦多就给大卫打电话,大卫以前留下的那是个号码是个工作电话,接电话的人叫文森特,他说他是大卫的朋友兼同事,他受大卫委托,帮忙特接待一下冰玫。
大卫在给冰玫的email里说,他此刻不在多伦多,他是被公司委派去了印度,并要在印度工作一段时间。
文森特看上去很沉稳,大约有50多岁了,他是个土耳其人,很小的时候跟随父母移民北美。
在多伦多举目无亲的冰玫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追寻着心中的爱情,带着女儿到了多伦多,仍见不到大卫。 她怎么也没有料到她和大卫的爱情会走到这样的一个死胡同里。
文森特帮冰玫安排了个临时住处。
我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对明天的日子无法预测,生活中,美好的事情或时候总是那么短暂,那么难以抓住。相反,不顺利的事情总是接踵而至,接连不断。
冰玫没有见到大卫,辰辰却病了。
有一天晚上,辰辰发烧,冰玫给女儿吃了退热的药,第二天上午,辰辰似乎没事了。可到了下午,辰辰竟又烧了起来,而且烧的比昨晚更厉害。冰玫无奈,向文森特求助。
那一天是星期五,文森特答应会过来的,他来时已是晚上了。冰玫见文森特的衣着是精心打扮过的,衬衣、 腰带和鞋子,都很合身漂亮。
冰玫问:“ 你今晚有事情,是不是被我搅合了!”
文森特看了一眼冰玫,欲言又止,轻摇了一下头,把一个红色的小盒子递给冰玫,说: “ 先给辰辰吃泰诺吧,四小时后,如果还烧,就再吃一次,明天白天,我带你们去看家庭医生。 ”
冰玫送文森特出去时,文森特说: “今晚的确有聚会活动,是大卫夫妇的结婚八周年聚会。 ”
八周年! 是吗!
大卫去了印度,真的吗?!
今晚是大卫夫妇结婚八周年聚会! 看着睡着的辰辰,冰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在心里翻滚。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大卫不想见到她和孩子。
无论怎样举步维艰,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 无论前路是多么渺茫,生活总是要走下去的。
文森特无妻,他和妻子从没有正式结婚,一直是 Common Law。可在三年前,他的 common law 太太去逝了。
冰玫也愿意嫁,就她眼前的状况,跟文森特结婚,可以让她们母女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下来。
这个特别的家庭就这样组建成起来了。说起来也很有意思,文森特和冰玫都是第一次结婚。
冰玫的心里是这样的:你不嫌弃我的女儿,我便愿意照你的生活。
文森特对辰辰和冰玫一直都不错,他没有嫌弃这个 step daughter。他鼓励冰玫去College 读些课程,装备自己,以便找工作。的确,后来,冰玫在律师事务所找到了职位。
辰辰每天上学,冰玫因工作而无法接送她上下学。去学校接送孩子,这是个大事,都是文森特完成的。虽然只是步行几分钟的路程,却拉近了文森特和辰辰之间的距离。
但是,辰辰一直很想念外公外婆,想念江苏老家,特别想念家里的饭菜,红烧肉,糖醋排骨,清蒸鱼,每每她想得要流口水。
在家里,只能吃土耳其饭菜。文森特极不喜欢她们在家里做中式饭菜,红烧肉和糖醋排骨,那更是不允许的。冰玫和辰辰只得偶尔在外面的 food court 里吃一点中餐,解解馋。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淌,辰辰一年一年长大,可她就是比同年龄的孩子瘦小些。
多伦多的冬天,冰天雪地,时不时还有大雪暴。
去年冬天,文森特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岫玉听说他摔得很重,走路都很困难。
摔到后,文森特站不起来,得要坐在轮椅上,冰玫常推着他到星期六小店来喝咖啡。 天气好的时候,冰玫就推着他出来散散心。
在冰玫悉心照顾下,文森特很快就痊愈了。
夏天是多伦多最美的季节,一到周末,康复后的文森特就带着冰玫和辰辰出去玩,周边的小镇跑跑,湖心岛走走,市中心逛逛, 还会去公园里野餐,和烧烤,总之,不能让这么美丽的季节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致于那个大卫,一语成谶,后来,他真的被派去了印度。
冰玫和文森特还在土耳其,没有回来。每天学校放学时间,岫玉都会特别留意会从星期六门前经过的辰辰,她总要跟小姑娘聊几句,问问她这一天过得怎么样,功课是否完成了,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有时,岫玉会给她准备一个三明治,简单的食物。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冰玫捧着一盆蝴蝶兰到星期六咖啡馆,满脸堆笑。
岫玉一见她便说: “你的心真大啊,辰辰虽然13岁了,可还是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子,你就真把她一个人搁家里啊,你就不担心她!” 岫玉的语气里有明显的责怪这个当妈的人, “如果你没有朋友托付的话,你可来跟我说一声啊。虽然我做生意很忙,但是每天跟孩子说说话还是可以的,好让孩子心里不紧张啊。 ”
冰玫有些不好意思,眼里有感激之色:“谢谢你,岫玉姐。实在是文森特家里有事情,我们俩得一起回去,但是辰辰要上学。 ”
有客人进来买咖啡,岫玉一边跟冰玫说话,一边招呼客人,做生意的人就是玲珑些。
冰玫说: “我也要一杯咖啡, large, one cream, one milk, no sugar。 ”
岫玉把做好的咖啡递给冰玫,冰玫小酌了一口咖啡,然后说: “今年圣诞节,我和辰辰要回国一趟,辰辰非常想念外公外婆,好多年了,带她回去看看。 ”
一瞬间,有一抹不易擦觉的羡慕的神色从岫玉的眼里一闪而过,岫玉微笑着说: “是啊,回去看看也好。好好享受假期。 ”
岫玉暂时没有回国的可能性,开门做生意,一天都走不开。
冰玫继续喝着咖啡,说:“你可有东西要带啊?不急的,还有两个月呢,你想想,要带些什么! 去和回都可以帮你带,我和辰辰的行李不多,箱子里放得下的。 ”
岫玉微微点头。
这时,咖啡店大门上的小铃铛又铛铛地响起来了,来一群十几岁的大孩子,买咖啡,买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