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咖啡馆》满阶梧桐ff

5、丹屏

　　《丹屏》

　　这是个星期天的早晨。

　　今天早晨，岫玉的星期六咖啡馆已经开门营业了。

　　星期天的营业时间跟其他时候有些个不同，早晨开门，会晚一些。客人们要么还在梦里，要么就是准备去教堂，晚上，关得也比平时早些。

　　平时咖啡店必须开门早，有太多太多的人习惯了早晨喝咖啡，有了这早晨的咖啡就仿佛打开了这一天的生活之门一般，所以，可以不吃早餐，但是一定不能没有这早晨的一杯咖啡。

　　周末，茉茉没有课，就和岫玉一起都在店里。茉茉负责服务台，招呼客人。岫玉则在后面准备点心，有的需要解冻，有的是买来的半成品，需要烘烤。还要预备好面包、或面包圈。切片面包， 是要用来做三明治，和烤吐司的。贝果是有好几种味道的，其中芝麻贝果和全味贝果是最受欢迎的两种。另外，最重要的是戚风蛋糕，那是自己烤的，这个蛋糕一点都不能马虎，是这个小店的招牌啊，价廉物美，一直都卖的很好。

　　因为是星期天早晨，客人不多，生意淡淡的。除了那些路过小店，进来买了咖啡就走了的人， 店堂里就只有一位客人，坐在窗户边，漫不经心地喝咖啡，看手机。

　　大门上的铃铛响了一下，这是有客人进来了。茉茉一抬眼，看见进来的人是丹屏，便快快地走去了后厨，接着，岫玉便来到了服务台。

　　茉茉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丹屏的情形。

　　那是岫玉和茉茉接手星期六咖啡馆不久，有个周末，茉茉在服务台，岫玉在后厨做些点心的和汤的预备。

　　丹屏进来买咖啡。因为店里的客人不多，丹屏就跟茉茉聊几句，问问她们接手这个店后感觉如何。原本是闲聊，可丹屏又绕有兴趣地说起一则新闻，说是有一头麋鹿跑到一户人家的后院里。麋鹿实在太大了，那户人家不知道该如何把这头麋鹿赶走。

　　这聊新闻啊，三、五句话说不完，丹屏还用英语表述。 茉茉看她说得费劲，不仅常有词穷之时，还有比较重的口音，结结巴巴地也说不清楚。她心想，反正自己是会说中文的，于是就用中文跟丹屏说话。

　　这样的事情在多伦多是极为寻常的事情，大多数人的反应都是很欣喜，很接受：哦，太好了。 于是交流畅通，相谈甚欢。可这是大多数人的反应，丹屏不属于这个大多数啊。

　　虽然茉茉说中文，可丹屏呢，仍坚持说英语，她还有些不太高兴，将嗓门提高了半个调： “这里是英语国家，英语环境，我们就应该说英语。你为什么要跟我说中文呢，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茉茉有些愕然，她还没有及回答，岫玉在后厨已经听见前面店堂里的声音有些不太对劲，就立即跑了出来。

　　像星期六
　　这样的小咖啡店本就在各种品牌连锁店的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做一点生意，那是不敢冒险去得罪客人的。客人也不单纯的就是一个人，谁也不是独自个儿孤独一人，总是有家人朋友熟人的，那背后就是一串人啊。

　　丹屏真的不是一般人，见到岫玉出来，她早知道这家店易主了，新主仍是华人，心里便猜到岫玉就是新主。便先开了口，用中文问：“我就是想要一份三明治， BLT，全麦面包。 ” 此时，丹屏的语气非常平和，没事儿一般。

　　这回茉茉真的觉得奇怪了，岫玉用手在她手臂上轻拍了一下，并示意让她去后厨做三明治。

　　岫玉微笑又客气地说： “没问题，一会儿就好！”

　　丹屏对岫玉的表现还算满意，点点头，然后一边付钱，一边严肃地说： “你要好好管教你的员工，这里是加拿大，英语才是第一语言，在公共场合就该说英语。 ”

　　岫玉微笑着从玻璃柜里拿出一块戚风蛋糕，递到丹屏跟前，说： “不好意思啊，那是我女儿，茉茉。如果她有得罪你的地方，我替她给你赔不是了。尝尝我们的戚风蛋糕。 ”

　　丹屏又是一脸正色地说： “我可不是为了一块蛋糕才说那些话的。你难道不同意我吗，难道我们不是应该说英语吗？会说中文的顾客毕竟少吧！ ”

　　岫玉始终保持微笑，说： “我们的戚风蛋糕的味道是很不错的，是我们自己烤制的，不是从工厂买来的，希望你尝尝。 ”

　　丹屏突然意识到自己始终在用中文跟老板娘说话，于是她端起蛋糕，说： “我一看你就知道跟我一样是移民来的，所以我们可以使用中文。可你女儿就不一样了。。。”

　　丹屏已经离开服务台，她最后一句话的声音也已经很轻了。

　　丹屏隔三差五地来星期六咖啡馆，不久就跟岫玉熟络了。虽然她的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但仍依稀看得出她曾经的美丽，她皮肤白皙，眉眼间还残存有清秀的模样，脸型略方，显得有些棱角，但却恰到好处。微卷的头发里已有些许白发夹在其中。

　　丹屏喜欢落地窗边的高台子，每次她来都是坐在那里，要一杯咖啡，看看手机，看看书，偶尔她会带着电脑过来。 她自言在某个学校里读书，所以有作业要做，有时还要准备考试。

　　今天，这么早，丹屏几乎从没有在这么早的时候来店里的。岫玉微笑着招呼她。

　　她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就坐到靠角落的方桌。她今天没带书，也没有看手机，而是一心一意地喝咖啡。她表情有些清冷，她好像不是在喝咖啡，而是在品咖啡，品后还要给手中的咖啡下个断语一样。

　　她这是有心事啊，要么就是在等人。岫玉没去打搅她，而是检查一遍研磨机里的咖啡豆，又看看奶油机和糖等，原来，茉茉都已经预备好了，各个尺寸的咖啡杯和盖子也都补齐了。

　　过了一小会儿，大门上的铃又响了，又有客人进来，岫玉抬头看向大门。进来都是一位先生和一位女士，他们手拉着手，很亲密的样子。先生是一位华人，女士则是金发白人，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

　　他们进到店里后，先生一眼就看到了丹屏，便径直走到方桌边。

　　“丹屏，这是娜塔莎” 先生先开口。

　　丹屏的眼睛一直看着娜塔莎，有一丝儿不易擦觉的喜悦在她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紧接着，从她的目光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娜塔莎，这是丹屏。”先生用英语跟娜塔莎说，他看着娜塔莎，根本没有留意到丹屏的眼神。

　　“娜塔莎，要不要来杯咖啡？” 丹屏问，语气温和，仍没有情绪。

　　“我去，我去买。 ” 先生一边说，一边走到服务台去咖啡，还顺便还要了三份早餐。

　　先生回到方桌边，说：“丹屏，我和娜塔莎准备结婚，所以，我已经约了律师，把我们的离婚手续办了。 ”

　　这话飘飘悠悠地传进岫玉的耳朵里，小咖啡店嘛，想不听见都难。岫玉立即转身，不让丹屏觉得她听见了这话。 然后去了后厨。

　　丹屏正在切盘子里的鸡蛋，她点点头，说“好！”，没有抬眼，也没有多余的话。

　　“谢谢你，丹屏！”这是娜塔莎的声音，带着些许欢愉。

　　“不用客气！”丹屏依旧在切鸡蛋，没有抬眼。

　　先生微笑着看一眼娜塔莎，目光温柔，用中文问丹屏：“看我和娜塔莎这么好，你不会改主意了吧。”

　　丹屏抬起头，笑容可掬地看着娜塔莎和先生，说：“没有，把你约的律师的地址和时间发给我。 ”

　　岫玉端着刚烤好的戚风蛋糕回到服务台时，方桌边只剩丹屏。

　　店里一下子进来好几个年轻人，他们围在服务台买咖啡、 买点心。他们嘻笑着谈论些什么。年轻的笑容，让人看着就欣喜，因为这几个年轻人，店堂里也似乎活泼了起来。茉茉听见吵嚷的说话声，立即出来帮忙。岫玉呢，乘隙瞟了一眼方桌边的丹屏，就见她微微低着头。等几个年轻人拿着咖啡离开后，小店又恢复了平静。

　　丹屏走到岫玉跟前，她又要了一杯咖啡，法式香草。

　　岫玉把服务台擦拭了一遍，然后倒了一小杯，这是给她自己的。她走到丹屏的桌边，坐下。只见那个先生给她买的早餐几乎还在盘子里，便问： “怎么，这早餐不合胃口吗？”

　　丹屏用手指拿起一根小香肠，咬了一截，说： “不，早餐很好。只是我不爱吃单面煎蛋 ” 她停了一会儿，把手里的半截小香肠吃了， “那人是我丈夫，他总是记不住我不喜欢 Sunny-side up。 ”她说着话，就把盘子向桌边推了推， 把法式香草送到嘴边，抿了一口。

　　岫玉从丹屏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她的面容太平静，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但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你们感情不好吗？”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岫玉也觉得，这问得多么多余，如果感情好的话，哪里会有今天这场戏啊！ 虽然岫玉的表情淡淡的，可这无论如何也这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啊。

　　丹屏对着岫玉微微一笑，然后摇摇头。这个笑容在岫玉看来竟然有点灿烂的味道，这让岫玉心里疑惑了起来。

　　“那，那个女人。。。”岫玉又吐出了五个字。

　　“那是他的未婚妻。 ” 丹屏说。

　　“啊？！” 丈夫的未婚妻！ 岫玉这回真的吃惊了。

　　丹屏单手撑着下巴，轻扬了一下眉：“是我让他去找的。他很快找到了。 ”丹屏又抿了口咖啡，法式香草咖啡是非常香浓的，但是现做的，总是很烫。

　　“你，是你，你让他出去找别的女人？！ ” 丹屏的每一句话都岫玉心里吃一惊。 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鼓励老公到外面去找其他女人。

　　丹屏点点头，说：“女儿不喜欢爸爸，要我们离婚。 ”

　　岫玉看着丹屏，抬了一下眼角、 仿佛在问：女儿让你们离婚，你就让他出去找别的女人！

　　丹屏面对着大门，仿佛不敢看岫玉似的，说： “女儿小的时候，父女俩的感情可好了，女儿上了中学后，就越来越不喜欢爸爸，后来就让我们离婚，一直闹腾到她上大学。直到今天，仍是如此，她坚持，非要我们离婚。 ”

　　“他们父女间有什么矛盾吗？” 岫玉按常理想，便这样问。

　　丹屏收回目光，看了看岫玉，又看看手里香浓的咖啡，说：“没什么矛盾。女儿嫌爸爸吃饭时吧唧嘴，嫌他乱脱袜子，嫌他大事小事，事无巨细，都要管，还嫌他下班回家后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嫌他不帮我做家务。 ”

　　“就这些？！” 岫玉说。岫玉心想这都是小事情啊。

　　丹屏点点头。

　　这时大门被推开了，是奶制品公司的卡车司机，他来送货，岫玉赶紧去收货，牛奶、 奶酪、 奶油，特别是奶油，按照脂肪的含量，分了好几种，不能弄错。奶制品都不便宜，岫玉总是一样样清点的，小本生意啊，可经不起出差错和浪费的。

　　等她收完货后，丹屏已经走了，她并不在意她离开，也没多放在心上。做生意的人永远都是忙绿的，得空了就想打个盹，小睡会儿，恢复体力，好继续工作。所以在接下来好些天，丹屏没有来店里，岫玉也仿佛没有擦觉到。

　　星期二，很有规律，每个星期二都是生意最淡的一天，所以有些餐馆会选择在星期二只经营半天。咖啡店会好些，不像餐馆那么明显，但是星期六咖啡馆也是星期二的生意差一些。岫玉说这样也好，可以早点关门，人不是机器，可以连轴转。人是需要一定的休息时间来恢复体力。

　　晚上七点，丹屏进到店里来时，岫玉正准备关门打烊， 咖啡机也关了，不过还有半壶咖啡在那里。岫玉刚刚擦完机器，准备给收银机做当天结算。

　　丹屏问： “还有咖啡吗？我知道已经晚了，可我还想要个贝果夹鸡蛋。 ”

　　岫玉一见是丹屏进来，忽然记起她已有一段时间没来店里了，赶紧说： “有，有的，你等我一下啊。 ” 于是，岫玉快速地打印了收银机的结算单。 先倒了杯咖啡给丹屏，说： “ 你先喝杯咖啡，坐一下，我这就去给你去拿吃的。 ”

　　没一会儿，岫玉就端着个托盘从后厨出来了，说：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 Sunny-side up，我给你弄了个 Western Omelette，这个 Chichen Noodle Soup 是今天剩下的。”

　　岫玉放下东西后就去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在丹屏身边坐下，陪她一会儿。

　　丹屏看着炒鸡蛋，说： “嗯，真的饿了。左右就我一个人，吃完再回家，不动锅灶了。 ”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半片贝果，放了一块鸡蛋在上面。

　　岫玉微笑着说：“饿了就赶紧吃吧。今天的是免费晚餐。你女儿在哪里读大学啊？”

　　丹屏说： “哦，她今年刚大学毕业。她在美国，读的是藤校。 ” 一说到女儿，丹屏的眼睛里就有了光彩。

　　岫玉立即称赞说： “喔，你女儿好优秀啊！” 藤校诶，哪有那么容易考得上的呀。

　　丹屏说： “是啊，她很优秀。所以我听她的，她让我跟她爸爸离婚，我就离了。今天下午，我们在律师那里签完文件了。 ”

　　丹屏把话题跟那天早晨的事情接上了，这是岫玉没有预料到的。

　　岫玉站起身，去把大门锁上，她还在心里暗想：原来她今天把婚离了，可她还如此冷静。 一瞬间，心里生出几分好奇来： “不会真的是因为女儿要求你离婚吧，你跟先生的感情很糟糕，对吗？”

　　丹屏说： “不是感情不好，是没有感情。因为他需要的，不是太太，只是一个保姆，全方位全时间的保姆，他是家里的老爷，高高在上，而我呢，白天就是个老妈子，伺候他；晚上就是个童养媳。 ”

　　岫玉明白了，根本上，就是她自己想离婚，还非说是女儿让她离婚。

　　岫玉又说：不过，那个娜塔莎看上去可不是个会当保姆的人呢。

　　丹屏看了看岫玉，接着说，语气很平静： “我辛苦些也就算了，他若心中有数，知冷知热，我也就认了。可他不是。我知道他一个人是无法生活的，所以我就让他先出去找人，等他找好了人，我们就离婚。他很快就找到了娜塔莎，然后他就搬去娜塔莎那里了。 今天，我签字了，和他就好离好散吧。说句心里话，我有点儿如释重负的感觉。”

　　岫玉点点头，说： “娜塔莎！ 她看上去太漂亮了，也太精致了！”

　　丹屏说： “娜塔莎是俄罗斯人，应该会做饭吧，会帮她收拾短裤和袜子吧。哎—，对于他们俩，我真不想费神去想了。只要这个男人能离开我就好了。”

　　岫玉微微地扬了一下嘴角，说： “你们的做法真是前卫啊。 ”

　　丹屏喝了口汤，说：“不是前卫，我这个保姆总得有人来接替吧，否则，他就不愿意离婚啊。不过呢，当他听说我允许他先出去找人时，他还挺高兴的，真的，他立即就行动起来了。 ”

　　岫玉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第二个星期，有一天下午，先生和娜塔莎来到星期六咖啡馆。他们走到岫玉跟前，先生递了一个信封给岫玉，说： “这是给丹屏的，她到女儿那里去了，在美国，她说让我把信送到你这里。 ”

　　“哦，当然可以，我交给她！ 一定的！” 岫玉一边应承着，一边接过信封，她在心里想：不就是一封信吗。

　　“谢谢你，你是丹屏的朋友吗？” 这是娜塔莎的声音，跟上次一样，娜塔莎化着美美的妆容，穿着得体。 “替我谢谢丹屏。他——” 娜塔莎转头看着先生，眼里满是柔情蜜意：“他真是太好了，我爱他。对了，他做的中餐真是太好吃了。 ” 娜塔莎握着先生的手， “谢谢丹屏，让我能遇到这样美好的男人。让我的生活阳光明媚。 ”

　　“祝福你们！” 岫玉说，可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从前网上流传着一个段子，是说找个有钱的男人好呢，还是找个普通男人好呢，有这样一个回答：有钱没钱，肯为你花钱的男人就是好的。今天看来，不仅仅是钱，还有时间，精力，技能，热情等，皆是如此。

　　丹屏再也没有出现在星期六咖啡馆。

　　先生送来的信没有封口，后来，岫玉打开看了看，那不是信，而是请柬，先生和娜塔莎结婚的请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