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犬》芝麻浆糊脑袋

35、第 35 章

　　云笺早在他们爆发争吵的时候就回到了床边，拉上了床帘，呆呆地坐在床边，左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阿时的脑袋。

　　费尔被吵架声吵醒了，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怎么啦......”

　　阿时却比她想象的睡得更沉。

　　云笺朝费尔轻轻“嘘”了声，脸色苍白，却还是勉强扯出一丝笑：“没事的。我们在讨论到哪去呢。”

　　费尔满不在乎地哦了声：“我跟着你呗，反正过段日子就回去，去哪都没差。”他戳了戳云笺的手臂，有些疑惑，“你的脸色好像跟睡之前一样差了，没休息好吗？”

　　云笺终于还是没能扯出安慰的笑。

　　她知道，即便真的出事，费斯特姆也不会离开Z11.1.6。

　　他其实根本没有到费尔喊爷爷的年龄，正常的人形犬根本活不到正常人寿终正寝的年纪。

　　为什么总是穿着不肯裸露皮肤的衣服，总是穿着同一套衣服，为什么不肯剪掉胡子，不肯剪短头发，为什么总是很邋遢，喜欢呆在泥水里，为什么总在说自己已经年纪很大......

　　即便没有他过去的经历，他也早晚都会死掉。

　　人形犬身上总会带着各种各样人造的基因病，费斯特姆的内脏器官这几年衰减地太快，所有的药都补不上那些基因的空缺。

　　Z11.1.6是他好不容易遇上的安稳地，况且他早就没多少时间可活了。

　　在Z11.1.6之外，哪里都是他的噩梦。

　　Z11.1.6出事，跟帝国脱不开干系。很有可能是因为实验发生了无法挽回的错误，比如那些似人非人、似犬非犬的怪物；又或者正如那个被她打晕在实验区里的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实验不能留痕。而为了抹除那些痕迹，一开始这些人就铺开了信息网，带着破坏整颗星球的武器落地。

　　此刻故人一去不回，家乡一去不回；始作俑者肆无忌惮，被流放者颠沛流离。

　　云笺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地可怕。

　　………………

　　飞船载着这群无家可归的放逐者继续航行。

　　阿时在飞船靠近中转站时才堪堪醒来。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他声音尚且稚嫩，背着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孩在火里向前跑。前方是一座很高很高的塔。那孩子手里抓着不知道什么花的花枝，非常香，带着温和的水汽，几乎能扑灭大火带来的焦味。

　　那孩子不知道喊了句什么，他淌着汗，费劲地转过头——

　　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阿时刷的睁开眼，脑袋还昏沉着，感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热气，与此同时，却又感到谁正随意地抓揉着自己耳朵，从头顶传来一阵阵酥麻感。

　　手的主人正坐在自己身边，有一把没一把地揉揉他脑袋，抓抓他的耳朵。浑身上下散发着旁人几乎感觉不到的近似雨露的清爽气息。

　　梦里梦外的味道融在了一起，一时间让他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趁着脑子糊涂，他安然地享受着对方的抚摸，缓慢又深深地吸了口气。

　　疲惫一扫而空。

　　手从耳朵上移开，顺着发缓慢向下梳理着，遇到后颈时顺手捏了捏。

　　啊，这样也很舒服。

　　下一刻，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腺体。

　　他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阿时的两颊攀上了一点红，可他岿然不动。

　　手的主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识地点上了她曾啃咬过的地方——那里还留着隐约的痕迹。手指打着圈慢慢转，就像在揉弄小狗的肚皮。

　　他就像泡在了温暖的水里。陷入了柔软的沙发里。神智是混沌的，本能又在为触碰而感到欢欣。
　　身边好像浮着一层模糊的水汽，没有很大的攻击性，像朦胧的沙，像轻巧的梦，像回归原初时的所有可能性。

　　让他觉得自己很干净。

　　身体干净，情绪也是干净的，是温软的，轻松的，不染尘埃的。

　　就好像第一次开眼看世界的时刻，身体依旧轻盈，心情却无比欢欣。

　　然而在浓厚的水汽下，他突然嗅到了一丝焦虑乃至恐惧的气息。它在一瞬间织成了一张网，铺天盖地地朝他压来——

　　阿时猛地睁开眼。

　　彻底清醒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在迟疑中停滞，他的身体和脑子打起了架。

　　一方面它在叫着，贴上去，贴上去，这是多么难得的亲昵时光；

　　一方面又重新沉入现实，在自我嫌恶：别真的跟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一方面在算计着要付出多少才能获得更多的庇佑；

　　一方面又在恐惧是否会因为付出过多的筹码而失去自己想要的自由。

　　因为人类的要求总是太高，在他表现出忠贞时嫌他不够浪荡；在他表现出浪荡时又恨他不够忠贞。

　　所以他到底该怎么表现呢？他要怎样才能符合人的期待，怎样才能让人满意，怎样才能不被抛弃……怎样才不会痛呢？

　　他们总命令他放松些，放松些，用各种手段试图摧毁他。而他总是攥紧了拳头，蜷缩着，像一根将断的弦。

　　所以他被称作恶犬。

　　不够听话，不够温顺，满足不了他人的恶意，总是自顾自地揣测着所有人，恨着所有人。

　　低贱的，虚伪的，无处可归的，不让人满意的，恶心的。

　　他们把他当作犬。可不知为什么，他总把自己当做人。

　　所以他讨厌束缚，渴望人的自由和尊严。

　　而这些对于一条人形犬而言，是异想天开。

　　云笺自然能感受到手下的人早已清醒，只是不想开口打破这一瞬的静谧。

　　她的脑子里都是赵姝的那句“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想开口询问，却又开始莫名胆怯。

　　Z11.1.6没了，白暮、穆休卡、费斯特姆、小鑫、杏杏、粲然……那么多人，就像被风吹跑的雾，突然就轻飘飘地离开了她的世界。

　　除了粲然之外，因为没有看到尸骨，她下意识地觉得那些人或许也离开了Z11.1.6，在她没注意的时候，或许很久之后，或许不久之后，他们还能在哪里见面。

　　她下意识地回避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可能性，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见到尸骨，便也不算死亡。

　　可是熟悉的人，只有眼前几个了。

　　赵姝罕见地和沉骁吵了架，单方面地不再理会任何人。

　　沉骁也不是会轻易跟人搭话的性格。

　　费尔年纪还小，她答应了费斯特姆要照顾好他，她怕自己情绪波动太明显，叫他发现端倪，也早早给他找了其他事情做。

　　其他飞船上的人大都是点头之交，更多依旧是陌生人。Z11.1.6出事的消息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为了避免引发恐慌，所有人几乎都以为只是暂时地出发，亲人、友人、爱人还在家乡等待自己归来。

　　大都是没有多少飞行经验的人，根本会把那么远的地方的一个小小的烟花跟自己的家乡联系起来。

　　于是她只有不知前路何去何从的茫然和恐慌。

　　明明不久前还那么热闹，熟悉的亲近的人还在身旁，怎么一下便空荡荡？

　　她只有阿时了。

　　她只有阿时了。

　　他会想要离开她吗？

　　他早就无处可归了，那就这么一言不发地把他留在身边不就好了吗？

　　他不会反对的，他既然不会反对，又何必要询问呢？

　　只要一直呆在我身边就好了，我会对他很好的，我会永远对他很好的，他只要一直待在我身边，不要离开就可以了。狗狗都是这样的，不愿意离开的，不是吗？

　　我只要替他作出这个选择就好了。

　　只要替他选择永远呆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就好了。

　　不然我又要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于是她终于摆出最温柔的笑，那样轻声道：“我们先去中转站等安排，我们一起去Z11.1.5吧，到时候我们可以在那里重新建一个家，你想要什么样的，我们一起做。”

　　那本是任何一个人形犬都无法拒绝的未来。

　　之前的阿时也不会拒绝。

　　毕竟有人都为你安排好了一切，承诺会给你庇护，还说着什么一起。

　　他原本不会拒绝的。

　　他不该拒绝的。

　　然而可能是梦中的那座高塔给了他基底，梦后一瞬轻盈的心情给了他勇气，又或者为了那丝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期待，促使他张开了嘴。

　　“我……还想找一个人。”

　　“是一个孩子，或许我曾经背过对方。那孩子可能知道我的过去，以前的事情我都不怎么记得了。但是依稀感觉好像还有人正等着我，我想去找一找，你……”

　　你会陪我一起吗。

　　你会愿意让我自己做选择，让我自由吗。

　　——所有的期待都欲言又止在对方一下子变换的神色里。

　　即使她不说，可他看得懂，那就是她最瞬时性的答案了。

　　他/她并没有如我的意，他/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云笺看着他湿润的眼神，柔软的神态，渴盼的表情，就像在狂风暴雨中衔来树枝补窝的鸟看到巢被彻底掀飞，心里好不容易筑起的一块彻底塌陷了。

　　他有在意的人，还有人在等他。

　　他不愿意跟我有一个新的家，他要找自己的羁绊。

　　原来无牵无挂的，到头来，还是只有我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