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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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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所有被投放的垃圾桶里,小柑橘应当是最幸运的那一批。
他原本是在帝国被某个贵族从小培养出来的人形犬。
那个贵族有较为极端的兴趣,他热衷于摧毁原本就支离破散的灰色或者是一直被养得很好,从未受到侵扰的纯白。
小柑橘就是那一类纯白。
除了教育,小柑橘拥有所有正常人类小孩所拥有的东西,甚至更多——干净的衣物,均衡的膳食,甚至精美的玩具。
又或者说,他确实被当做贵族人家里备受宠爱的狗狗养着,从不知道温暖的家之外有多少的贫穷饥饿,利用被利用,使用被使用。
他是一张被精心呵护着的,到十八岁必然被撕碎的白纸,他甚至被赐予了“澄”的名字,意在“澄澈”,正如他的内心正如那白纸上的内容一样,一无所知。
他的人生本应该结束在他十八岁那年,因为他前十八年的存在也本就应该只为被撕碎那一瞬间。
然而他还远远没到成年的时候,饲养他的贵族就先出了事。
贵族在撕碎一张支离破碎的纸片的时候,遭到了反噬。
他失去了撕碎的能力。
那张纸片这里咬掉了那个贵族肆意妄为的可能性,令对方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卧床不起,无法独立行走。
也因此,贵族大怒,将他家中所有的人形犬丢去当了垃圾桶。
而“澄”的第一站,就是Z11.1.6星。
飞船上的日子虽有折磨,却因为兄弟姐妹众多,倒也分担了下来。“澄”在那艘其实很小的飞船上,在许多看不清面孔的兄弟姐妹的低声细语里,开始真正睁开了眼睛。
而他依旧幸运,降落的第一天就被当时巡逻的颜舜华捡到了。
他那时对世界的认知正处于混乱阶段,排斥一切不长尾巴的人类,咬伤了舜华姐姐的手。
颜舜华可能害怕自己再刺激到这个孩子,就麻烦同为人形犬的粲然先照顾着他。
这么一来一去,他便与粲然混了个熟悉。
在粲然的只言片语里,他知道舜华姐姐还有个妹妹,比他稍微小一些,叫颜昭葵。
真好听,像太阳的名字。
后来他渐渐适应了周围的环境,能够较为自主地生活。舜华便为他安排了一户人家——一对刚失去了儿子的人类夫妇。他们的儿子在捞鱼的时候被暗流卷走,死不见尸。而他们的年纪一样大。
于是他成为了他们的儿子。
他抛弃了“澄”的名字,又并不愿意接受这对夫妇死去的儿子的名字,他总觉得这样对那个男孩不公平。因为他的信息素是柑橘味道,所以大家都叫他小柑橘。
小柑橘和那对父母原本的孩子很不一样,那个男孩活泼开朗,而他寡言沉默。可他依旧成为了被疼爱的孩子,小柑橘自己也知道,他真的很幸运。
家中做布料生意,舜华巡逻时会经过每一家店铺,第一遍巡逻总是结束在他们家门口,所以巡逻队们有时会在店门口歇歇脚,唠唠家常。
每当巡逻队来的时候,小柑橘总会伸长了耳朵,知道了邻里间不少事。
他有一次听舜华抱怨道,妹妹寡言,没什么朋友,天天呆在家里不出去认识新朋友,总怕她呆傻了。
啊,他也不敢跟陌生人说话,他也没有朋友。小柑橘暗暗地想,又想到自己也不敢出门,不敢出门接待挑衣服的客人,又感到了羞愧。
那天晚上他偷偷把心事跟爸爸妈妈讲,妈妈却摸着他的头心疼地安慰道:孩子,不怪你。是因为没人教过你怎么跟人交朋友,说说话。
是因为没人给过你与人交流的机会。
爸爸说,明天你可以带上家里的食物敲敲对面的门,和对面的那位说说话。
邻居是一位独居的老妇人。
自大部分人有印象起,她就一个人住着。她有一群差不多年纪的好姐妹,会做各种各样漂亮的配饰,是这座城的福宝。
小柑橘鼓起勇气将家中做的一盘菜端给了对面的老妇人,第二天收到了对方洗的干干净净的三个大柑橘。
在这座城市,蔬菜虽有供应链,水果却依旧稀贵。
于是他们从一换一,渐渐演变成今天我家请一顿饭,明天她家请。
再到后来,爸爸妈妈忙于工作的时候,婆婆会直接在家里做好饭,带着小柑橘吃完,再让他帮忙送去。
直到有一天,婆婆在家门口摔了一跤。
爸爸妈妈将婆婆接回了家照顾,婆婆伤好后,又说什么都不愿意她离开。
于是他们就有了新的家人。在某年春天的清晨,一起照了全家福,就像小柑橘刚来这个家一样。
爸爸妈妈说,过去没有想过跟孩子照过相,往后家里每来一位新成员,都要留下印记。
这个家有四个人,没有一个血缘相通,可是他们就是真正的家人,毋庸置疑。
婆婆经常和小柑橘两个人呆在家里,这时候她就会给小柑橘讲各种各样的事。
讲她过去途中看过的大片青草地,白色的鸟,还有太阳底下的各种各样的花。
“婆婆,有没有那种,像太阳一样的花,”他比划道。
“太阳一样?”婆婆认真地回想,“有,我记得那叫……”
向日葵。
那三个字,轻轻的落在了他的心里。
婆婆手巧,会做各种各样的配饰。
小柑橘缠着她,想学手艺。
“学了手艺,你想做什么啊?”
小柑橘大声道:“我想做向日葵!”
他想做一个漂亮的向日葵发卡,作为新朋友的见面礼。他已经想好了,到时候他就在阳光底下,把漂亮的发卡交给那个女孩,跟她讲:你好,我叫小柑橘,我想跟你交朋友!这个是我准备的见面礼!
然而做发卡太难了。
他好像天生不够心灵手巧,好不容易画了满意一点的发卡图纸,却怎么也没法复制粘贴出合心意的样式。
他想一个人完成这个礼物,也不愿意简单化,就自己跟自己较劲。
一天阳光明媚的时候,他拿着并不满意的发卡出门,却发现粲然哥哥经过他家门口,买走了奶奶做的很漂亮的向日葵发卡。
于是他把向日葵藏在了身后,夜晚就让它独自躺在了垃圾桶。
后来他一天天长大,开始帮爸爸妈妈打理家中的事务,暗地里做了一个又一个新发卡,却总觉得比不上婆婆做的那个,怎么都不满意。
于是这个发卡,始终都没有送出去。
再后来,外来者入侵。
颜舜华带领巡逻队的人积极反抗,却被轻松镇压。
反抗的远不止巡逻队的那些人。
小柑橘的爸爸妈妈也在内。他们听到了舜华姐姐要被当众处死的消息,全部上去拼命。
他们说,舜华姐姐给了他们一个好孩子,舜华姐姐对他们有恩。
婆婆把家里的窗帘全部拉上,把门锁死,坐在沙发上死死抱着他,说,别怕,别怕。
那天之后,他没有了爸爸妈妈。
后来外来者挨家挨户搜罗人形犬,粲然哥哥挺身而出,跟他们签订了条约。
于是小柑橘住在了地下仓库。虽然回不了家了,但是至少还活着。
刚开始几天,还有人来送大片物资。但后来为了地下仓库的隐蔽性,他们不得不停止探望。
只是每过两三天,粲然就会给他塞一只柑橘,洗的干干净净。
小柑橘知道,这是婆婆给的。
后来,他就没有再收到过了。
他也不敢再问。
刚刚回到家的时候,对门的大门没有关,目之可及都是厚厚一层灰,跟家里一样。
他没必要再问。
可他真的是一只很幸运的人形犬。即便在外来者提出交出人形犬的最紧张的时候,也总有比他年长的挺身而出。
他是幸存者。
可他如此痛苦。
以至于终于成为篝火旁的那只人形犬时,他曾在一瞬间感到异样的轻松。
就好像他终于可以说,我不是幸存者,我跟你们都一样了。
他断断续续地讲,常啸安静而沉默地听。
身边的这个孩子如此年轻,可他对于这个故事,对于他,产生了一种敬畏感。
于是常啸感到了更多的痛苦,他发现救下这个孩子并没有让自己获得轻松。
他反而更加痛苦。
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什么发泄口,或者愤怒地吼出声——可他微微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从他诞生成为人类起,似乎注定要为此自责。
“对不起。”在故事的最终,唯一的听众只能嗫嚅着说。
诉说者的眼睛依旧清澈明亮,仿佛映照着他的整颗心。
于是又陷入一阵沉默。
通讯器发出滴滴声,空气被惊醒,常啸慌乱地拿起通讯器,看到眼前的人默认般垂下眼。
于是他接通了。
“喂,你人呢?怎么不过来玩?”被酒精浸染的嗓子还掺着黏腻的鼻息。常啸记得他,在他和小柑橘初遇的那个晚上,他的声音最起劲。
无名之火开始蔓延,对方不自知地继续拱火:“怎么,上了一次就不行了?哎呀,你多练练……或者我把那条狗给你拉出来再——”
“我不许你再说他!”常啸终于大吼了出来,他从来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他甚至破音了,心惊肉跳着,却又隐隐有着一丝激动。
他终于能够吼出来了。
“你……”对面明显被他吓了一跳,声音都清醒了不少,“神经病啊!咋的,你还上出感情了?”
“我……”常啸对上那双注视着他的眼,心跳得更快,音量却渐渐弱了下去,“他,他……他有我的孩子。”
对,他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新的生命呢。
对话又以一个“神经病”结尾了,然后是一阵不知所谓的忙音。
而他们面面相觑。
只有常啸自己知道,他最后那句话,藏着他曾经的梦想。
常啸想当一个游乐场管理员,因为他很喜欢小孩子。
帝国是有游乐场的,不过它是全自动化,不需要人类员工,即便需要,也不是他那个普通的帝国家庭能够拥有的专利。
或者说游乐场本身,就并非普通家庭能够随意去的地方,他是家里最小的最懦弱的孩子,他的两个哥哥都在军队当值,在普通阶层算得上优秀。于是他被忽视,从来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
后来他听从家里的安排进入军队,彻底放弃了他的梦想。于是他开始渴望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有一位始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有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总会被那些气质干净的人吸引,跟孩子待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紧张,不会恐惧,不用提心吊胆。他不被要求,不被控制,不被随意驱使。
而在那个烂透了的晚上,他的装模作样成了被揭穿的壳子,而他被按下头的时刻,看到了一双世界上最干净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痛苦,有坚韧,最多的居然是同情。
在他人生中最荒诞的时刻,他终于被看到,他居然真的因为一双眼睛而沦陷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
沙发上的人向他绽开一个柔软和苍白的笑,微微抬起手,向他恳求:“你可以……帮我洗个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