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酉禾

12、夏末午后

　　阿遥曾经见过一对很老的夫妻。两个人都是慢慢踱步，看起来几乎风大一点都会吹倒他们。有八/九十岁吧，或者更多？
　　那时候阿遥感冒去医院里面输液，一转头，隔着玻璃看见外面走廊里搀扶着走路的老公公老婆婆，不知道怎么就无法把眼光移开。
　　那老婆婆拄着根拐杖，弯着腰，颤巍巍地一步步向前挪，到了候诊座椅那里颤颤地弯着腿向下，却像不敢使力一样坐不下去。老公公看起来要稍稍硬朗点，并没有扶拐杖，他上前伸手扶了老婆婆坐下去。这一双老年夫妇并不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公公老婆婆，精神奕奕，慈祥和蔼。他们浑浊的双眼几乎看不出什么神色，只是尽力地走路和坐下就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冰冷的医院走廊里，行色匆匆的人们为了各自的病痛而神色不郁，没有人停下来伸手扶一下两位老人。然而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在座位上喘息着休息，一言不发地坐着。
　　也许是生活磨去了他们的激情，也许是时光带走了他们的生命，走在人生最后一段路的两个人，搀扶着、相伴着一同面对最后的时刻。他们没有诗词文章里面所描述的豁达、通透，也没有露出所谓眼神里的寂静、深远。他们只是淡漠。这种淡漠体现在他们的眼神里，也体现在他们的眉头脸颊。仿佛他们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每一次呼吸和动作上，已经没有多余的哪怕一点点的精力用来关注其他，没有表情。
　　阿遥看着他们静静等待，又看着他们起身离开，心中百味陈杂。他很想知道这两个人面对生命终结时是怎样的心态，他们有没有遗憾，还想要做些什么？他也羡慕这一对夫妻可以真正的相伴到老，扶持一生。如果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身边还有一位相伴一生的人守护在旁，这一生也就算圆满了吧？无论曾经有过多少波折，经历过多少岁月变迁，或许有遗憾，或许有争端，但是几十年过后，还能有个人在身边，这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人世无常。
　　阿遥对于这四个字的体会之深，几乎可以说是刻骨。
　　他曾经的家，曾经的家人，曾经的恋人，曾经的未来，统统消失不见了。他曾经以为自己对于人世无常的理解已经很深刻。然而到了现在才知道，他当初的理解也仅仅是理解而已。那不是体会。
　　所以现在，阿遥坐在郊外的河边，只是自在地享受阳光而已。他已经不再打算去筹谋未来了。
　　今天是阿遥轮休的日子。因为和小杰约了在城外见面，他早早地把琐事做完就先出了城门。
　　八月的气候已经开始向秋天转换。阳光依然明媚，只是不再一味烤得人心烦。阿遥靠在一棵树上，透过碧绿的树叶看着蓝天。他恍惚想起高中时候也曾经有一个瞬间，就像现在这样静谧，午后，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还记得当时刻意要记住的感觉，安静得仿佛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阿遥！”清亮的少年声音响起。
　　阿遥转头看去，是小杰找了来。
　　一段时间不见，小杰好像长高了点。穿着簇新的天青色衣裳，小杰现在看起来就和世家少爷一样，衣衫华美，贵气逼人，再没有山上时的影子。当然，他本就是个小少爷。
　　“阿遥，你看！”小杰偏了偏身，露出他身后不情不愿的狗，是小灰。
　　“你怎么把它带出来了？”阿遥笑笑，见到老熟人到底心情好些。
　　“咱们不是说把它放你那儿养着么？我想着好容易出来一趟，下回再找你就不定什么时候了，干脆就今天把它带过来。”小杰笑着走近，也不管身上的新衣，挨着阿遥也坐到了地上。“阿遥，我可真是想你！你真不能陪我一起去学堂么？你不知道，那里面的人真是无趣！一个个只知道摇头晃脑地背书，死气沉沉。夫子又只是叫我们背书又背书。阿遥，你和我一起去吧，我们在一起也就不那么无趣了，阿遥——”小杰说着说着就蹭到了阿遥身上。
　　阿遥已经习惯了小杰的亲近，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么磨人，非要蹭到人身上抱着搂着。“好了好了，小杰，再闹我，看把衣服都弄皱了。”阿遥抽出被小杰搂着的手臂环过去，抱着小杰拍了拍，“你那学堂是去读书的，同窗当然都要背书了，你也别嫌弃人家死气沉沉，说不得以后就出来个状元郎呢？”
　　小杰不再磨蹭，依着阿遥坐好，“哼！他们读书都读成呆子了，哪里会做状元？阿遥你比他们聪明多了，要是你去读书，准保能考上状元！”
　　阿遥笑了，这孩子一向同他亲近，可是再亲近也不能颠倒黑白啊！虽然带着前世的记忆，可是阿遥既没背过四书，也没读过五经，诗词书画样样不通，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太了解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疏离了。他在现代虽然有知识有文化，可是原来适用的东西到了这里几乎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时代局限性，所以他刚醒来时几乎可以算是个文盲。好在这些年，慢慢地联系着简体字，他也把古代的繁体字认了个大概，勉强算得上是会读书写字了，但是再说其他，却是奢求了。
　　伸指点点小杰的鼻尖，阿遥笑笑地开口，“我是什么样子，我自己不知道？你说这番话不过是哄我陪你去学堂玩罢了。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哄人了？”
　　小杰被识破，也不在意，反正他什么样子阿遥都见过。他皱皱鼻子，哼了声，“那学堂里本来就是无趣么！阿遥你在药铺里也是自己一个人，不如和我一起呀！”
　　阿遥失笑，药铺里那么多人，被小杰一说竟都凭空消失了一样，他真当他们是死人不存在么？摇摇头，阿遥不再和小杰纠缠无聊的话题，去学堂读书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很明白自己的优势在于早熟的灵魂，相对的，他也有弱势。他的缺点在于前世的经历已经使他的思维形成了定式，即使身处在全新的陌生环境里，也无心再费力学习。就这样吧，慢慢熟悉药铺里的事，过几年做个管事，或者攒点钱自己开家铺子，生活不太忙碌，银钱也足够度日，这样就够了。
　　阿遥顺手抚着小杰的后背，微微出神。夏末午后的阳光衬着河水，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映在阿遥的脸上，忽明忽暗。小杰微仰着头，眨着圆圆的眼睛，望进阿遥的眼眸里，看见阿遥褐色的眼睛微微眯着，唇角微微翘起，神情悠远而宁静。他忍不住也微微眯了眼睛，蹭了蹭阿遥，就要趴到阿遥怀里，不曾想，眼角瞄到了卧在阿遥另一侧的——那只狗！
　　小杰咻地张大了眼睛——那只笨狗笨狗笨狗，真是讨厌！好不容易和阿遥见一面，怎么它还在旁边待着？还那么惬意地趴着！哼！要不是阿遥说送它到药铺里看院子，他才不会带它出来，这只臭狗！
　　而此时惬意地卧在阿遥身侧的小灰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睁开眼睛瞟了过来。那高傲的头颅仰着，从眼缝中投过来的视线充满了不屑。
　　小杰涨红了脸颊，鼓着腮帮子运气。运了半晌，转过来靠到阿遥身上撒娇，“阿遥——”。
　　“嗯？”阿遥其实已经恍恍惚惚地有些睡意。他转头看过来时，眼中还泛着迷蒙地光晕，“小杰？”
　　小杰扑到阿遥怀里，打了个滚，“阿遥，你看那只臭狗，它又欺负我——”。
　　“小灰？”阿遥转头看向另一侧。一身灰色皮毛的小灰此时正懒洋洋地趴卧在地上，立着两只耳朵，闭着的眼睛在阿遥转过来时轻轻张开。
　　阿遥眨了下眼睛。
　　小灰的尾巴左右摇晃了两下。
　　阿遥转头看向小杰。
　　小杰眨巴着圆圆的眼睛，一脸委屈。
　　阿遥产生了一种错觉。其实，他不只养了一只狗，还养了一只猫吧？
　　伸手在小杰头上揉了揉，阿遥笑着哄了两句。转头看到小灰睁着眼睛在看，于是又伸手顺了顺小灰的毛。手感都不错。
　　小杰扁扁嘴，伸手抱住了阿遥的腰身，委委屈屈地靠在怀里不出声。阿遥举手给小杰顺了顺头发，再次产生了逗弄猫咪的错觉。
　　“小杰在学堂里有没有同窗谈得来？”阿遥轻轻开口。
　　“唔，有两个人。”小杰想了想，“本来学堂里也不全都是呆子，但是有几个人的脾性很是嚣张，倒比呆子还要讨厌。后来我认识了两个男孩子。他们是堂兄弟，倒是不呆板。”
　　“哦？那不是很好？你认识了这两个朋友，以后在学堂里也不无聊。”阿遥笑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本就活泼好动，他原本担心小杰一味抵触学堂，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正是爱玩闹的时候，小杰刚从山上回来，本就不适应，若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难捱？只是听小杰这样说，倒是阿遥多虑了。
　　“可是阿遥——”，小杰眯了眯眼睛，在阿遥身上蹭了蹭，“我还是喜欢和你待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圣诞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