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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六十七)光州,松风,爱如明师,落棋无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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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光州,松风,爱如明师,落棋无悔(二)
人生最大的悲伤,是相知相许生离死别之后漫长的空念远。
——————崔星
依依北望,候鸟未归。
“苏姐姐,你知道吗,你离开芦沅后,永夏老师养了一只鸟,申京羽老师说很吵,可永夏老师总说,依依南望,候鸟不归啊!”
尹松衣几乎用尽全部力气,苟延残喘,虚弱到几乎马上就要晕厥地说完了这几句话之后,苏曦夜立刻泪眼潸然,顾不得ICU里冰冷刺目的医疗仪器的电流声,顾不得探访时间里同样忧心悲痛的其他家属病人,半年多了,她以为她已经摆脱了失恋的撕扯悲痛,谁知道,眼前这个形容衰矍的男孩轻若烟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击碎了苏曦夜心底的防火墙,让她顾不上任何人事在病入膏肓的尹松衣面前崩溃痛哭。
高永勋安顿好崔星母女在围棋学校的教工宿舍里歇下,洪秀英借口拉申京羽外出帮忙订民宿,苏曦夜见到了尹松衣疲于奔命已然麻木的母亲,说明来意之后,风吹日晒难以顾及儿子的渔民母亲同意了这位故人的探访要求。
趁着崔星睡着,高永勋陪伴尹松衣母亲和苏曦夜再次前往医院,探访时间有限,值班医生听家属说明了情况,同意暂时撤下呼吸机和插管几分钟,让病人可以和亲友说几句延续生命之火的只言片语。
看着这个长眉如月,睫羽悠长,瞳若秋水,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的灵秀男孩,苏曦夜突然感觉头疼欲裂,这种疼法像是暗夜中有一双锋利的利爪在拉扯神经,让人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是病理性疼痛,还是精神上的疼痛。
这种疼痛,是从被那个病娇文艺米兰大师的电贝斯砸中开始的,直到在秋野公寓那家伙突然失踪,被那个猥琐油腻的经纪人大叔缠上,突如其来被近藤光恼火地扇了一耳光,这种疼痛便一触即发,迅速攻占了苏曦夜的脑细胞,让她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下棋。
“苏老师,您没事吧?”
事实上此时紫发少女的脸色比起自己儿子来也好不到哪里去,惨白蔟青,支离破碎的脸上,眉心紧锁,苏曦夜掐着自己的太阳穴,忍不住开始抓扯自己凌乱的长发,眉宇间写尽少年人的失意哀伤,尽管不似眼前病骨嶙峋浑身插满冰冷器管的男孩一般已经徘徊生死,但苏曦夜情绪失控后的恸哭哽咽更让已经濒临崩溃的病人家属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妈妈,能帮我冲杯柚子茶吗?我渴了,好不容易,医生说我可以喝点水了,另外,把我的磁石棋盘拿来,可以吗?好不容易,苏姐姐过来,我想,再与她弈一局,今日我精神不错。”
生病的男孩却不知为何,看到昔日芦沅小老师恸哭,他自己反而一点也不再悲伤,反而如同太阳花最后的绽放一般,笑了,甜中带苦,苦中流露出一丝释然。
“松衣,你,不要这样任性,这样太耗费精神,等你以后好些了再与苏老师下棋,不行吗?”
尹母看着突然精神大振的儿子,心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难过,似乎冥冥中心下有些预感,只能又哭又笑地拒绝儿子的突发奇想。
“不,妈妈,没有,没有,咳咳咳,时间了,既然苏姐姐来了,那就是上天对我们的仁慈,苏姐姐,求求你,陪我,再下一局吧,妈妈,你快去拿…………”
尹母眼底的泪已经流到了手背上,熔浆一般烫伤了手上的老茧,苏曦夜脑子里那根疼痛的神经已经快要断了,她低头咬牙忍耐到极限,终于,忽然起身,强颜欢笑,道:“尹太太,既然松衣想下,那我,就陪他下一局吧,我去拿棋盘。”
说完,苏曦夜几乎是逃跑一般踉跄地跨出了ICU病房,上天也许就是这样残酷,考验她的忍耐力,这个时候,她的旧伤开始史无前例地疼起来,之前完全无所谓这伤痛的少女,她清楚地知道,现在,她需要阵痛药物。
“曦夜,吃药!”
一个声音,日语,苏曦夜的手在随身背包里摸索无果后,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镇痛药还留在大阪塔矢行洋的行李箱里。这个让她简直想敲碎自己后脑的时刻,这个声音,让她安心了。
“爸爸,你,不是,在中国,比赛?”
“你这样乱跑我能安心比赛吗?”
塔矢亮的怒火明白地写在脸上,旁边陪同而来的洪秀英不禁讪然,低头绯红了脸,抬头给紫发少女递眼色,表示你老爸不容易,居然从中国南方大老远打飞的过来,就是为了监督女儿吃药,这及时雨的一刻让苏曦夜的头疼稍微缓解了一点,因为父爱如山。
“爸,不关秀英老师的事,尹松衣这个样子,我担心崔星—————”
苏曦夜掐着额头,看斯□□履的塔矢九段一脸的责备,却及时地递过放了蜂蜜的温水给她下药,刚哭过的女孩感觉鼻尖心口一酸,眼泪不争气又要下来,赶忙破涕为笑,解释:“爸,谢谢,我来得匆忙,忘记了带药,你辛苦了,这么远从中国飞来光州,比赛怎么办?”
塔矢亮不耐烦,挥手,收起水杯,拉洪秀英在ICU外走廊长椅上坐下来,说:“距离下一场比赛还有三天,来得及,你爷爷从大阪打跨国电话过来,说你突然失踪,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好不容易问了韩国领队,才知道你和秀英过来光州,下次不许这样吓你爷爷。”
塔矢亮的责怪洪秀英表示了支持,看苏曦夜吃了阵痛药脸色好了一点,才开口问尹松衣情况如何了。
刚刚缓解旧伤疼痛的少女沉默片刻,摇头,待身后尹松衣母亲梨花带雨地出来,才回身,问:“尹太太,我爸爸来了,您去拿棋盘吧,我在这里等您。”
塔矢亮和洪秀英听闻,都惊了一下,眼神对视,有些不可思议,待尹松衣母亲含泪点头往电梯那边去了,苏曦夜才回头,解释道:“尹松衣说想再与我弈一局……”
“这,曦夜,你,可以再下棋了?”洪秀英更关心的是前芦沅小老师的围棋水平恢复情况,但一想到尹松衣,不由得也红了眼,哽咽道,“松衣这孩子,可惜了,要说灵气逼人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是再合适不过,可惜,真的太可惜,定段比赛就差一局,现在,病成这样————”
洪秀英的短暂哭泣被送棋盘过来的尹太太打断,苏曦夜看了塔矢亮一眼,欲言又止,但塔矢完美明白女儿的忧虑,拍了拍她的手腕,柔声说:“你放心吧,我过来韩国中国那边谁都不知道,光州这边只要没人多事,高永夏不会知道你在这里,你就好好陪陪尹松衣和崔星,毕竟同门一场,有半师之谊,我和秀英在这里等你。”
尹松衣母亲把磁石简易棋盘交给苏曦夜的时候,不由得皱眉,小声嘀咕:“苏老师,松衣,恐怕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你说,医生说他不能忧思劳累…………”
“我知道,尹太太,您放心,我会劝说松衣的。”
实际上,在塔矢亮和洪秀英眼中,苏曦夜和尹松衣其实一样病重,只不过紫发女孩的旧伤像颗绊雷一般没有触发,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也许彼此能艰难地再拿起棋子,互相有些许安慰。
这一局,尹松衣最后的绝唱,两人并没有下完,但开局,两人都极其困难,灵秀男孩执白,苏曦夜执黑,芦沅小老师只能勉强想起,当初教的第一个布局,玄学老头的下法,第一手右上角星,那黑棋接下来呢?脑子里一片空白,恐怖的断片,就是这种感觉,仿佛头脑里有个人用抹布擦掉了从前关于围棋的一切记忆,然后,就是疼痛,一片如同汪洋恣虐的疼痛,她明明刚刚才吃了镇痛药,这说明什么,也许,她真的不是病理上的疼痛。
白棋第一手,右下角,小目。
黑白坐定,纹坪两分,白棋低缓而平稳地行棋,温和的拆二,似乎想进行持久战,灵动飘逸的燕子流风格,轻轻的夹攻,盈巧腾挪,翩翩闪躲中御敌以缓。
苏曦夜抬起幽幽金眸,看了一眼以棋为言的男孩,忍不住陷入长考,静寂中只听到心电监护仪器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这滴滴滴的声音直击心门。
“松衣,如果可以,现在,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接下来,我有些不知如何落子。”
“苏姐姐,崔星说过你旧伤复发,许久没有真正下过一局棋,可是,我不相信,面对,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之人,苏姐姐,你能告诉我真话吗,你是真的旧伤复发,还是,你,不想触景伤情?”
秋水连波,山映斜阳,尹松衣眼中如水的真纯让苏曦夜的泪如同不听话的孩子,直接喷涌而出,滴落在那简易狭小的棋盘上,好似一颗颗透明的棋子晶莹润亮。
拂去眼泪,苏曦夜哽噎,用力不让这酸涩的液体滚落出来惹病人伤心,可尹松衣并没有很难受,反而加快落子,破涕笑道:“苏姐姐,看来,你是真的伤心过度,这个定式,当初在芦沅,是你教的,我和崔星铭刻在心,用得也最多最熟练,你这个小老师怎么会忘记?”
“是,是啊,我怎么会,忘记,玄学老头的独门定式,永夏老师的杀招,下一手,是什么,松衣,你让我想想。”
抚着长长的灰紫额发,苏曦夜莫名怅然,拿起那小小的儿童围棋黑子,一招凌厉的打入,手指似乎不听命令。
尹松衣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心海涟漪泛滥,如同济州岛台风来临前的风暴,汪洋上的孤舟,随风飘摇,但还是要奋力一搏,顽强反击,棋局中心的生死劫形成,暂缓一口气。
但,大势已去,无奈叹息,左侧被断,无力回天,胜负已分。
尹松衣却没有投子认输,而是猛然抬头,直视与自己有半师之名的紫发少女,动容道:“苏姐姐,你没有忘记,你还可以下棋,围棋这条路,你还可以走下去,可是,你现在是那只难归的候鸟,你找不到来时的路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