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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六十六)光州,松风,爱如明师,落棋无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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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光州,松风,爱如明师,落棋无悔(一)
对局室里,望着许丹鹭绝尘的身影,苏曦夜忽然问近藤光:“师傅,当年佐为离开之后,您一度颓寂到不想再下棋,后来,为什么又下了?”
凝咽着眼眶中的泪水,紫发的围棋少女突然哽哑着声音,满目苍痍,仿佛自己和近藤光走过了人世所有的悲欢离合。
虽然不知道塔矢曦夜为什么在围棋夏令营的时候突然和洪秀英离开大部队去了韩国光州,但近藤光看即将申请入段的女徒这苍凉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明白,似乎发生了一些改变世事的无常变故,才让这个年方十五的花季少女如此沧桑悲凉,仿佛是淌过人生无数惊涛激流的白发老者,在宇治川上的长桥上凛然回望,又垂眉看向水中迟暮恍然不识的脸庞,那样无助而凄凉。
“井上九段不在,连许丹鹭初段也跑了,干什么呀,这师徒俩,怎么能这样,请问,对局室里还有什么人?”
是伊角七段的声音,一墙之隔的小卖部负责人回答:“哦,伊角老师,嗯,好像,刚才,有个紫发女孩在里面,还有近藤九段。”
“什么,近藤光,他什么时候来的?”
“这个,实在抱歉,鄙人不知,伊角老师。”
近藤光看到伊角秀隽的身影出现在写有井上哲牌子的业余棋士对居室门口,立刻潸然而笑,对苏曦夜道:“因为伊角慎一郎,这家伙,从中国棋院回来,说要与我下完定段赛没有下完的棋局,我不好推却,只好勉强应战,结果,我在自己的棋里找到了他,所以,我想,我应该继续下棋。”
“是吗,传承,为了连接遥远的过去与未来,也许,也许尹松衣的出现和逝去,就是为了成全我和崔星,在围棋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近藤,你说什么啊,塔矢曦夜,你好,怎么,光,又在给你徒弟科普你当年北斗杯跟高永夏大战的丰功伟绩?”
伊角慎一郎听到那句熟悉又陌生的话,不禁跟老友开了个玩笑,但却看到近藤光哑然,紫发的围棋女孩脸上倏然而泣,显然,两人正在谈及一个严肃又清徨的话题,并非什么玩笑的往事。
苏曦夜和洪秀英在最炎热的夏日里从日本关西国际机场飞首尔金浦机场转机飞到光州机场时,整个朝鲜半岛被七月的阳光炙烤得如同一个巨大的烤炉,下飞机前往光州医院,进入医院大厅询问尹松衣病房位置时,两人都有被烤熟的感觉。
但两人乘坐电梯上楼来到ICU病房外,听到崔星凄厉无助的哭喊声时,洪秀英和苏曦夜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七月流火天被浇了一桶透心凉的冰水。
“松衣,你听我说,只要有一丁点希望,我一定要你振作起来,继续活下去,不要放弃,好吗,求求你,别放弃自己,别放弃我,求你了…………”
“小妹妹,你这样大声喧哗会影响其他病人,不要激动,先出去冷静一下,好吗,我们会尽力救治。”
“呜呜呜…………松衣,你可以的,等你好了,你一定可以定段,我们一起,去首尔,一起…………”
“崔星,别这样,别这样,我们先出去,你这样于事无补,你苏姐姐已经知道了,我告诉她了,要不,你出去,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安慰安慰你,崔星,你这样妈妈很不放心?”
“妈,我说了,不要,不要打扰苏姐姐,人生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你知道吗,为什么要让她知道,加重她的忧虑难过,这于事无补,你又何必惹她回来伤心…………”
崔星的人生除了苏曦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彷如苦情狗血韩剧的桥段,会发生在这个平日里温和亲善如明黄灿烂迎春花一般的小女孩身上,就连亲生母亲曹玲花,多少也不会完全体察到崔星的心情,因为这个传统而又无力改变命运的被遗弃家庭妇女,并不知道自己看似平凡的女儿内心的所有秘密和情感。人与人的情感沟通就是如此微妙,崔星看似纯真友善的外表下,潜藏着的自尊和野心,从来就不仅仅是为了活着。所以,当年母女流浪街头,小女孩绝望落水之后遇到渔船上举灯男孩的事,崔星从未告诉过母亲。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知道她内心那小小的明灯摇曳,是来自那个外表怯弱眼神灵动的男孩,尹松衣。
汪洋中的一盏风灯,指明了人生的归路,这就是尹松衣这个病恹恹的小男孩对崔星这个邻家女孩的全部意义。
“我们一起帮忙父母赚钱,我们一起学棋,我们一起去首尔,我们一起定段,我们一起努力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那些苍白平隽的誓言,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人明白,暴风雨中并肩携手的男孩和女孩,这些人生中小小的生存的希望,风雨路上小小的得失满足,对两个心心相惜的弱小生命的全部意义。
在芦沅,在玄青道场,在韩国棋院,学棋日子里的点点滴滴,崔星并非天性是那么愿意忍辱负重坚忍前行的女孩,尹松衣也并非天生夙兴夜寐永不停歇身强体壮的男孩,但两人因为有了彼此和那些誓言,竟然,两人竟然就这么挨过来了,崔星吃苦磋磨之后的代价是温和背后的早熟,报偿却是来到首尔一年后便定段成功,堪称奇迹。尹松衣付出的代价,却过于残酷,他还没来得及向上天索要报偿,便体力不支地倒下了,从此病魔缠身。
ICU的电动滑门忽然打开,哭成泪人的小女孩看到那双熟悉的金褐色瞳孔悠悠相望时,刚刚被急诊值班医生劝住的邻家女孩终于忍不住情绪崩溃,如同受惊失措的小鹿一般扑进了苏曦夜的怀里,放声大哭。
“哇………苏,苏姐姐,松衣,他,他不想让我看他,他,不想看到我,他不要见我,为什么,我…………”
一边大哭,一边抽搐,崔星仿佛是归航的帆船停在了避风的港湾,伏在同样疲惫苍茫的紫发姐姐怀里倾诉着内心的恐惧和委屈。
苏曦夜微微低头,对这个邻家小妹妹突如其来的崩溃一时无语凝噎,只是抬眼看了一眼后面无奈的母亲曹玲花,还有自动关上的ICU门后苦苦挣扎的人间悲凉。
“崔,崔星,你,别这样,伤心。”洪秀英看到这一幕已经红了眼,口中不由自主宽慰,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后背。
医院里最常见的场景,在过路的护士医生眼里,不过都是人间戏剧,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天天都在这里上演,司空见惯的悲悯之后,只剩下冰冷的心电监护仪里无情的电流声。
洪秀英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崔星哭过,这个小女孩总是波澜不惊地和平处理着每一件事,对待每一个人,这样的大悲大恸,几乎是破天荒亘古未有的。
所以,这场恸哭几乎是伤筋动骨大悲大痛的,等崔星发泄完内心的所有积蓄已久的悲伤惊惧,怀里的小女孩直接哭晕了过去,曹玲花泪流满面,摆手示意让她女儿睡一会儿,现在,面对尹松衣的病危,崔星几乎好几天都没怎么合眼了。
“现实太残酷了,苏老师,崔星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担心你的心情更加烦扰,这孩子,看上去平和柔顺,实际上内心太过要强,总是考虑别人的处境和感受,忘记了自己,尹松衣这样拒人千里,她心里更难受了,幸好你和洪老师到了,要不她身体再这样下去怕是撑不住。”
苏曦夜怵立在空旷的走廊中央抱着小女孩,感觉浑身僵麻,洪秀英忙扶她坐到ICU外走廊冰冷的金属长椅上,曹玲花要把昏睡过去的女儿抱过来,可无奈小女孩扣住紫发少女的衣服不撒手,可怜的母亲只好作罢。
“尹松衣这孩子,怎么会对崔星这样,他们不是一直感情很好?”
“唉,这————”曹玲花抹了一把泪,对洪秀英的质问心酸哭诉,“苏老师知道松衣这孩子的性格,他是不希望拖累崔星,不想让崔星看到他这么痛苦,这孩子太善良了。”
面对母女俩的心力交瘁,苏曦夜顾不上自己脑子仿佛被人撕扯头皮一般的疼,只能柔声软语,对曹玲花说:“尹松衣这是自我忧怜,心魔难消,舍不下这世间万物挚爱亲朋,特别是崔星,这个时候,还是让我和秀英老师这两个久未见面的故人跟他谈谈吧,或许能让他安心一点。”
“还是你看得明白,苏曦夜,你这精灵一般的家伙,永勋老师,我说这个时候,崔星的这个苏姐姐不会置之不理吧?”
熟悉的语调,轻佻活泼,朴纯景潇洒放逸却绝不傲慢的样子总是及时出现在有崔星的地方,苏曦夜听到不禁会心一笑,同时明白,既然决定回来韩国,那么,总会遇到冤家路窄的人和事,没有什么不能面对的,毕竟,都是故人。
再见到忧心冷悴的紫发围棋少女,高永勋,申京羽,朴纯景三人复杂的情绪被医院里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冲淡,他们内心有隐隐预感,当初为了永夏决绝而去的苏曦夜,或许会因为尹松衣回来看一眼崔星,他们想要苏曦夜这么做,但又害怕见到她,害怕面对这个当初和血化泪为了高永夏忍痛离开的女孩,那一场悲欢离合仿佛天鹅被硬生生血淋淋撅掉了高飞的翅膀,何其残忍。当日见证或者帮凶的故人今日再见,内心无不是五味杂陈,隐忧庆幸关切敌视,洪秀英这个与苏曦夜同进退的唯一旧友,无不看在眼里。
“永勋大哥,京羽,纯景,好久不见,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下再见。”洪秀英内心有种故友多年再见的沧桑感,实际上他和苏曦夜离开韩国围棋圈时间不过半年,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礼貌起身,除了热情单纯的朴纯景给了他一个拥抱,同样焦头烂额的高永勋几乎没有力气与他叙旧,申京羽则是一脸冷漠,审视着眼前这两个离经叛道者。
“秀英老师,你能回来看望尹松衣,真好,我们都很想你啊!”
朴纯景开启永远的熟人无差别模式,申京羽一言不发,似乎不知该说点什么,他不过是代表道场过来看望尹松衣的,没想到重遇从前并不亲热的同门和晚辈,高永勋看到崔星躺在苏曦夜怀中睡熟了,一脸感慨,长叹一口气,只是噙泪对苏曦夜点头示意。
紫发少女把怀中的小女孩交还给她母亲,起身对高永勋微微鞠躬,开口道:“永勋老师,打扰了,我和秀英老师从围棋夏令营而来,听说了松衣的情况,就直接飞过来了,我想,现在这情况,我需要和松衣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