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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六十五)枯明,式神,千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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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枯明,式神,千年
“枯明师傅,这是什么,黑白方圆,好像白天和黑夜的颜色?”
“是呀,黑白,分明,做人如此,下棋亦是如此。”禅语声声,“这棋盘和棋子,天圆地方,如同入世为人,内圆外方。”
“那么,出世之人呢?”磁音低沉,如同松风过汐,斜阳破碎,暖融细细,残鸦野鹭,澄然无尘,佛珠垂帘,尚未而立的年轻法师,拈珠静笑,轻问那再次入世的至尊。
“吾在世上已经了无牵挂,只对四时风物与君共赏,尚不能忘怀,春赏百花,夏望烟火,秋恋满月,冬会初雪,此情此景,唯与君共饮一醉,方不负人间逡巡。”
寂真与寂空此时都在僧房中准备茶点,入觉法师穿了梅红色回纹的缚脚裤,白色的单衫,棠棣和紫色的出衣露出来,显出雪白的脸,松褐色的头发和黑帽子,愈发风雅清越,檀口横笛,高丽雅乐萦绕寺中松柏之上,弥漫出一丝贵族的华音靡丽,衣上薰的特别的好香,来自东土唐国,名曰,扶光。
高丽笛的声音响彻云霄,如同云雀凌空,丝竹弦音,破空回响,飞到了华顶山上很远很远的地方。
凌风怵立的公卿,回头望着正与端丽童子正坐石桌对弈的法师,娑婆问道,黑白佛珠,红尘更替,万物最是情趣深长。
“此乃围棋,起源于东土唐国,古时称弈,亦曰,乌鹭,木野狐、坐隐、方圆、手谈、纹枰、黑白、楸枰、烂柯等,尧造围棋,丹朱善之,或曰,弈始战国,纵横流之,古来兵法,三尺之局,为战场斗,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棋局纵横十九道,合三百六十一道,仿周天之度数。”
童子的头发已经很长,清冷暗紫的发色很是润泽,仿似山涧黑岩流泉,真是意外的美丽。头上戴了一顶小小的黑帽子,随着寂真和尚学着宫中殿上公卿们的样子,奶声奶气地将那长眉好奇地触及到白色砂岩棋桌边缘,天真烂漫颇有深意地聆听禅师的教导,同时伸出稚嫩藕节般的胖乎乎小手触碰着纵横模棱凹点上的黑曜石与白玛瑙棋子,显出稚气而兴致盎然的神气来。
“师傅,枯明师傅,那,何为乌鹭,木野狐,坐隐,嗯,还有,方圆,手谈…………”
“棋圆黑白,棋盘方正,天圆地方,天圆而动,地方而静,阴阳昏晓,黑似乌鸦,白如鹭鸶,故名乌鹭。”
落梅横笛,洒落棋坪,澄澈倾寒眸色中,公卿服色的清滟男子舒展宽大袍服坐下来,拈起那晶莹剔透的白子,摆放好四枚座子,优雅端正,缓缓行礼,露出明亮的笑容,道声请教。
“师傅,那木野狐呢?难道,棋盘上住着一只山狐狸?”
只穿了莹白色僧服,系着衣带的年轻法师,远山眉目,气韵如龙,脚上是一双高履,口里唱一声《俱舍》的偈颂,满眼亲溺地看着围上来凑趣的姽婳女童,慈声释义:“人目棋枰为木野狐,言其媚惑人如狐也,棋之变化多端,如妖媚灵狐,又如阿纯一般伶俐机易,故称为木野狐,至于黑白,佐为,你看,枯明师傅手上的佛珠,便是黑白,这便是人间的颜色,天地皆为黑白矣。”
童子似懂非懂,但看到禅师手中闪烁幽密微光的黑白佛珠,再将目光转移到神秘莫测的棋局中时,眼中闪动着熠熠光芒。
“至于坐隐,手谈,皆出自东土南朝,《世说新语·巧艺》云,王中郎以围棋是坐隐,支公以围棋为手谈。名士清谈,名僧坐隐,纹坪隐逸,论道老庄。”前朝名臣,现今侍僧,二人端茶执尘而出,不过对公卿恭敬笑言。
紫发童子听得入迷,不禁接口,童真无邪的长眸望着枯明禅师面上气象万千龙眉鼻峰起伏,问:“那,烂柯,这又是什么禅机,师傅?”
“嘿嘿,这个,无知稚童,现在告与你你也不懂,看那边山中朝雾明霞,若吾与枯明禅师此局终了,那朝雾依旧没有散去,吾等便告与你。”
“嘻嘻嘻,入觉法师,不,摄关大人,您这,便说的是清谈吧,玄学,这等于什么都没说,佐为,别听关白大人胡说,让薰殿来告诉你,烂柯,便是——————”
“罢了,罢了,投子无悔,观棋不语,山中一日,红尘千年,斋宫何必与稚童认真。”
风采焕然的垂发少女掩面窃笑,挥袖遣走身后的女官,入得寺来凑热闹,却是优雅爽朗,抱住鹤发童颜的小女孩咯咯大笑,全然不顾庄重身份,只是看着稚童,故意与法师们斗嘴。
“法师,既然是观棋不语,那您这千年红尘一说,就不怕一语成谶?”
“人心自落,不待风吹,斋宫妄语。”
风姿英伟法师输了棋局,抬头看着寺院旧垣边的萋萋木槿花枝,正低垂眉头,频频与冬风私语,寥落寂寞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千年。
“镜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一千年,观棋不语仙人去,回看人间已苍然。”枯明法师目光游移
“来,佐为,师傅来教你下棋,斋宫殿下过来了,那么,关白大人便要起行前往九重之中,朝饷之处,群臣添烛,天子掌灯,寒夜里内侍所的铃声就要优雅而起了。”
“好呀,好呀,枯明师傅,阿纯也要学棋,先放哪里呀,这棋盘上好多星星,师傅,阿纯都放在星星上,可好?”
“呵呵呵,阿纯,这围棋,当然便是天上的星图,古之帝王占卜天下之用,棋子如星,棋目周天,棋盘四季,名士游戏,隐士忘忧,帝王博弈天下之沙盘矣。”
执笛起身,华音男子矜靡凝望枯明法师,侧目徐行,斋宫入位,石墩上怀抱女童,兴致愈浓。
“佐为,你来看,这棋盘上九星闪耀,角,边,天元,中腹,子落目中,周有四气,棋可围空,子有实地,棋有死活,那么,佐为,这第一手,你想放哪里呢?”
童子在冬雪簌簌中闭目,且然,睁眸,手中桧扇所指,回答:“师傅,佐为认为,既然星沉日落,天月山河,四季更替,万物流转,都讲究自然之法,那么,棋局,自然应该顺应自然之理,棋子便是吾心,自然应该围绕星星转动,所以,第一手,左下角,错小目。”
“是啊,万物更替,四季流转,各有不同的情趣,无论棋局,亦或人生,吾等都该顺时卿赏,便会觉得草木虫凫都如此有意趣,然而,棋局亦如人生,总是万千变幻,让吾等始料不及呀!”
此时,冬日寺院里草木枯萎的景色,清简寥寥,如秋如诗,红叶满地,霜色晕染在水边,枯庭里的白沙流云之上,寒烟袅袅,斋宫薰殿看着禅师拈珠微笑,蔼蔼耐心地教授两个稚子下棋嬉笑,何其温馨沁目,然而,僧人的偈语,却如同宫中追傩仪式时洒落的炒豆,让斋宫的心一片缭乱。
藤原道兼的心,不似眼前的两位童子,这般单纯透明,那颗心,是星辰宇宙,正如这棋盘上的万千变化,让你无法掬控。
古木青苍,玉垣围绕,奔腾向北的宇治川,斋宫不愿过桥,东岸迤逦,鹤发童颜的阴阳师沉眸随行,经过许多清静高雅的古老民舍,一片荫蔚之中,宇治上神社的血红色大鸟居就怵目于眼前,斋宫停下脚步,仰头嗟叹————————“真的无法了吗?”
长满葱郁树木的崖壁就在神社背后,朴素的本殿顶上柏树皮的青褐色露出来,晴明公眯起细长的狐眼,入内参拜了本殿前的两座白色砂丘,闭目虔诚,恭敬念颂神明的仁慈。
千帆过境,人事全非,该故去的都故去了,留下的,不过是幸存之人,宇治川畔,对岸的极乐净土寺院正在修建,斋宫的心却一片血色葳蕤。
“或许,神明的仁慈终会降临!”
合掌拜殿之后,阴阳师的纸帽子终于摘下来,这是奉送给神明的礼物,朝雾桥下,水势汹涌,壮阔蜿蜒,群山环抱,老法师伸出纤长的手掌,向斋宫索要信物。
“他只留下了这个,但,少了七宝琉璃莲花佛头,应该不是道长公藏起来了,他不会做这种事,既然他三哥已经选择了以身饲虎,投水成全,他不会做这种决绝之事。”
斋宫小心翼翼,捧出他留下的唯一信物,泪眼朦朦。
“好吧,一切都自待神明的天意了,天神河童,精灵妖魅,都抵不过山河动容,既然藤原槿三郎有此等忏悔勇气与决绝坚心,吾就切成全一二,不失为修行之道也。”
五芒星光芒投射水中,黑白佛珠突然佛光辉耀,天地光分,锦鲤鱼跃,祝祷之下,神哭鬼号,斋宫眼中漫过千年的泪水,缓缓拜别老阴阳师,在一片神鸦社鼓的恐怖凄寥中走向宇治上神社主殿后的崖壁,晴明吹起尺八,苍凉空灵的祭祀神灵的音曲缭绕中,斋宫回首凝递,唇角乍然一现,一朵清冽的菊花,盛放着甘冽的深情。
鹿之远音,鹤之巢笼,铃兰之暮,蝶之萋萋,俱往矣,付之东流兮!
“人间真情,远胜草木,斋宫,无怨无悔之人,乃汝之式神兮。”
庭闲诸役散,花落人未扫。深冬的庭院里,长得长长短短的白茅,茅叶上珠玉一般的朝露发着青光,风萧萧地掠过竹尖,吹奏出雪的挽歌。
若有若无,渺茫的残月,升上来,藤三位褰起三条院诠子夫人的衣裾,幽凉如月地走到御池边。
“汝不是在做白日梦,繁子,紫野斋宫选子内亲王,那水中的暗影,方才自御室内镜中蹁跹而出的兰蝶,在水之幻影中?”
“三条院夫人,您,说什么,蝶,这时节,除非花阁暖房,何来蝴蝶?”
残冬时节,天朗气清,庭院深邃,古木苍连,落花遍洒无人,水中,圆月无声,水月化镜,镜中蝶,悠然探看,朝南隔窗深处,狐影森森,露齿一笑,狰狞傀异,水月镜中,一只白狐正捧着一面古镜,和血戮骨,描粉画咒,刻线涂墨,血书棋谱,修补一个残破且纹坪上血迹斑斑的古旧棋盘,突然,水镜中一扇角门半开,门帘破损处,遥应窥见那只白狐倏然转头,媚眼佞笑,吓得三条院诠子和藤三位繁子仰面厥倒,两位贵妇容颜失色,犹如见鬼一般惊呼自语,忽而水月影碎,兰蝶沥水而起,轻盈翻飞,依旧还入清凉殿暖阁妆台纱灯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