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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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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衡觉得这是个好的预兆,似乎连上天都在支持他的选择,给了他这么美的一个梦。
于是他打车去往海边,想在这个他一切苦痛发源的地方告别这个残酷又真实的世界。
可是他遇见了一个守信的老板,遇见了一个世界上最温柔的爱人。
他在海边站了多久,他自己也有些忘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也僵腿也僵。
他还是舍不得。时予走了他都舍不得不听时予的话。
所以他拿着录音笔和那包万宝路回到了酒店客房,脑内盘旋了无数画面,一帧帧的,从时予的二十九岁到十七岁。鲜妍的,美好的。
容衡从不知道,时予的十七岁其实不是容衡看到的那样。
他的十七岁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光风霁月。
他会救助流浪的小猫,留下一些火腿肠,最多会把它们送到流浪动物收留站,但也仅此而已。这个脆弱的家庭养不起再一张需要吃饭的嘴巴和再一个柔软脆弱的灵魂。
父亲长期的家庭暴力促使他开始了反抗,也终于在他的十七岁迎来了结局。
他十七岁的生日惯常的没有蛋糕和可口的饭菜,只是更特殊,是在法庭度过的。他帮助母亲起诉了离婚,父亲入狱。
但他欠下的一屁股债款并没有像这个无力又软弱的,只会对妻儿老小,对更弱者挥动拳头,在入狱之后无谓咒骂着的垃圾烂人一样,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阴暗狭小的筒子楼的楼道里本来浸润的应该是边边角角的美好。
春天不知道哪里飘来的没人愿意打扫的柳絮,就那么在地上成团。
夏天连人的性格都被渲染得有些火辣,经常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又和好,影子在门前拉的很长。
秋天落叶很多,金色的银杏,火红的枫叶,在院子地下成堆成堆飞舞,傍晚的广播里传来隐隐约约的新闻联播声。
冬天风很大,开不起空调,他们在电热毯上抖着身子,疑心电热毯马上会发生事故。
随着那些凶神恶煞的追债人的袭扰,这些琐琐碎碎的安宁也成了奢侈。
而容衡见到的他手臂上的那个护腕,实用性远大于装饰性,它遮住的是密密麻麻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伤痕,后来变成一只冰袖,再后来一年四季时予都外套不离身。他需要确保它们不会在大众面前露出来,所以那些伤疤的面积很小,但是密度很大,深度很大,而且永远是割在内侧。不仅是容易隐藏,更因为内侧的手臂皮肤更薄,他偏爱那些血管埋得更浅,更痛,更容易出血,也更容易留疤的地方。时予他仿佛生来就是所谓心理畸形的人,他好像天生就渴望血液和痛苦。一开始只是使用各种薄片,比如纸片和药板等,那时他还会努力克制自己,认真给伤口贴上创可贴,到后来的刀片,最后连止血消毒包扎都随意。
时予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个夜晚要拿着菜刀,或是木棍,和奶盖还有母亲一起在门前守到两三点才敢合眼,有时候母亲已经睡过去,他用指甲掐着自己保持清醒,直到流出血液,才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活着。他也不清楚这样的极端状况下自己是怎么保持住年级第一的。
或许人的潜能真的是无限的吧。
打工,还债,争取奖学金补贴家用。
这才是时予的日常。
而不是竞赛,自由的恋爱,一世无双。
他记得五六岁的盛夏,在那个男人才刚刚暴露出他的不堪与腐臭气味的时候,母亲天真地以为他会改。家里没开灯,夏天,窗帘拉着,只留了一线,暗得吓人也冷得吓人。那个男人出去了,留下一地碎裂的酒瓶渣子。时予走过去,踮起脚摸了摸高脚凳上的玻璃缸,玻璃缸里水波柔软,几尾金鱼艳丽得如同被稀释的血液,团团生长,像老式恐怖片里的红色绣球。隔着一层薄薄的冷血动物的皮肤,他看见了那些挤在一起的金鱼的脏器,堆积着的,呼吸的时候感觉要涨破它们的身体。他捂着额头上的淤青,那里之前被母亲放了一个冰袋,现在不凉了,所以他靠在玻璃上往鱼缸里面望,试图汲取一点玻璃的凉意。他想问母亲金鱼呼吸的时候会痛吗?却发现母亲早已脱力,她哭了很久,美丽的脸上遍布泪水和伤痕,她的衣服不知道是被酒液还是汗水浸湿了。
母亲已经躺在地板上睡着很久了。时予晃神趔趄了一下,想着,母亲难道是死了吗?假如说母亲死去了呢?愣神的瞬间,鱼缸掉了下去,清脆的响声之后,是一地的狼藉,无法复原,碎渣子沾了水液反射着光线,时予愣在原地,看着金鱼在地上挣扎了很久,如同燃烧的火焰,他试图找到什么容器让金鱼得以存活,他把那几条金鱼捧在手上,小小的手掌托举着几个柔软冰冷的生命,它们死命地跳着,呼吸不了氧气,鳃盖一开一合,最终不动了,它的生命力就那么凝固在死亡的那一刻。时予的手松开了,金鱼们落回了地上的水渍里,时予的手里只剩下冰凉滑腻的触感。五六岁的时予就在那个下午,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夏天的下午,促成了,见证了,也好像有些理解了,所有生命一生仅有一次的,死亡。
那实在是像人生的一个预演。
十七岁的五月份,面临的是升学的压力。
天气热得很早,也热得很粘腻。
母亲默默地流泪,捡起她所学的一切,努力着想要回到学校任教,想要给这个家带来稳定的收入来源。他坐在餐桌旁吹着母亲歪过来的风扇,小口吃着邻居家送来的西瓜,指腹被粉色的汁水洇湿成一个个粉色的月亮,眼角的余光里是母亲流着泪,在给奶盖喂饭的身影。
他只能沉默,小小的房间里造出太多孤独,连词语都尽。
铁栅栏围出的窗子外面没有蓝天白云,连空隙也很少。有的只是横七竖八胡乱搭建的晾衣杆,密匝匝的会无缘无故被偷走的衣服,你压我我压你,谁挡了谁的阳光,谁遮了谁的车道,都说不清。筒子楼就是这一带最高的建筑,密密麻麻的隔间亮起明暗色彩各异的灯光,破旧狭窄的楼道支出的避风港里头囚禁了不知道多少个家庭。时予透过自己房间里那扇窄窄的窗户望过去——窗户的边框发黄,爬了一圈霉斑,铁皮锈开,红褐色的建筑物的瘢痕就这么轻地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绿色的油漆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变质的铁丝和受潮的旧报纸——那里白天很少会有阳光洒进来,太阳升起来了,可是太阳不是属于他们的。等到夜幕降临后很久,久到蝉都失去了叫嚷的力气的时候,商场的灯红酒绿,工地架起的高高的脚手架都会沉入黑暗,一切都安详地睡在流淌着的河的对面,浮华与金粉凋落成一条影影绰绰的水流,一切繁华也不是属于这条狭窄灰暗小巷子里的筒子楼的。在无数个漫长的夜晚里,他听见母亲的啜泣声,以及其他人家传来的暧昧声响或是哭喊声,在一片嘈杂里他有些呼吸不过来。时予克制不住地想起小美人鱼最初的版本,为了不灭的灵魂,她上了岸。
可是没有人来告诉他,一条离开了水的鱼该如何呼吸。
夏初的晚风很薄,在闷热凝滞不流通的小巷子里更甚。
晚风薄得如同一张边缘锋利的纸——是解题的纸,扣分的纸,签字的纸,验算的纸,欠下债款的画押的纸,银行贷款的收据的纸。
不是写情书的纸。
那些纸把他框的死死的。
楼下小孩子尖锐的嬉笑声顺着他的背脊爬上脖颈,他恍若未闻,仿佛自己已经是一堆化石。
都说爱人如养花,时予当然不缺少母亲的爱,他记不清母亲帮他包扎过多少伤口,帮他挨下过多少毒打,帮他擦去过多少眼泪。时予这朵外表娇贵的花,美丽到也许被人看到,就会理所当然的认为他是在温室里被人滋养出的恣意美好的事物,见到他的第一面,也许就被根植了一种见不得一直被好好对待的人或事物受损的习惯性思维,想要为他建造出一个无菌的玻璃罩。
尽管这朵花,其实是一朵有着不符合外表的强大生命力的野花。
野花只需忍耐,便可活下去。
在麻木的日子里,记录,也是一种反抗。
可是时予他太忙了太累了,他没有时间用笔诉说自己的故事。所以那些故事都在他的脑海中,都在他的血肉里。
时予的情感晦涩又拗口,所以也从来不期待谁的驻足。
可是容衡不一样。
时予当然不是玫瑰花,容衡却实实在在是一位小王子。
年少的,张扬的,天真的,优秀的,干净的。
爱恨不遮掩的。
时予是一只荆棘鸟,被生活的苦难扎透了,还得带着血泪放声歌唱。
可是容衡,容衡让他实实在在落地了。
那么纯粹的喜欢,时予甚至不知道原因,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不知道自己这从腐烂的淤泥里开出来的野花能有什么东西配得上回赠给容衡。
他感到惶恐,一种暧昧的恐惧裹挟了他。他当然爱容衡,甚至于超过了爱,他几乎是感恩。
所以如果你问,时予的二十二岁呢?
时予能够想起来讲出来的,全都有关于容衡。容衡确实是一个很优秀的造梦师,给时予造了一场这辈子最好的梦。
时予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