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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蒋义群有个小妹,与他相差十九岁,却是同父同母所出。由于是老来得女,又一贯的想要个棉袄般的女儿,蒋家双亲对这个女孩非常的爱不释手,几乎溺爱。那几年又恰好是蒋义群年轻气盛闹叛逆在军队里胡打架的时候,老两口被这不孝儿子气的七荤八素,盛怒之下举家搬迁离开河北,不管在军校念书的儿子,直接往天津去了。
      蒋家上一辈祖上积德,在河北老家拥有接近一百亩的田地,属于大地主的阶级。这老爷夫人在天津拥有几处地产,因此迁去享受天伦之乐也是乐在其中。
      这个女孩儿就是蒋洁洁。蒋洁洁,人如其名,生下来便似玲珑剔透水晶人,端的是洁白无瑕类似好玉,娇滴滴水灵灵的那模样是一等一的标致好看。待她长到十四五这样的如花年纪,更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芙蓉,风掠过她鬓边都要比寻常更迟些,生怕惊扰她的气息。她的美,真是无法言说。
      可惜好景不长,这蒋家千金二十来岁待字闺中之时,蒋老爷子忽然出了意外,匆忙离世。
      蒋老父过世那年,蒋义群其实早已从河北迁来天津定居,却一直不敢寻双亲相见。那日午后,天上下的倾盆大雨,刮台风的天,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却出现在蒋家府邸外的直街上。青瓦檐下泠泠雨顺着伞骨滑落,石板街上一双素白高跟鞋踏着漾开了古街倒影的涟漪而来。
      苍青色阴沉的天,纯白过膝洋装包裹女人柔曼的曲线,发髻却是低垂绾着中式的发型,这女人的一身,中西在她身上结合出特殊韵味。
      蒋府的门环被扣响,是虞从义没打伞飞跑出去开的门。开门后,他便愣住了。小时候生长的烟花柳巷培养不出这样的闺秀,十几岁的少年没见过多大世面,哪里见的着这么美的女人?当即低了头让在一边,小声嘟哝了句什么,蒋洁洁没听见,反而笑着把伞举到他头顶。
      “下这么大雨,为何不打伞?”女人笑问,那音色清越至极,好像暮春的雨丝摔碎在陈年天青色的瓷瓶上。
      这样的声音当即与她的相貌是极配的,虞从义盯着面前雨帘,却忽然神思不属。他感到自己的表情肢体都变得极其不自然起来,好像全都突然不属于自己了一般,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非常手足无措。“我是来找大哥的,他父亲过世了。”女人见他有些迟缓的样子,出言解释道。“噢,这,这边走。”虞从义顿了顿,忽然就不会说话了——脑子忽然机械了,口舌忽然僵硬了,只是直直带着对方往里走。虞从义还记得他那时只敢看对方执伞的那只手,水葱似的,洁白纤长。
      将对方带进厅堂后,虞从义留了一句“您稍等”,便匆忙退下,传唤小差将干爹请过来。那之后,他没有离远,而是作势找僻静地方躲了起来。站在连廊后面一个人静静站着心跳的乱的不行。虞从义从影壁前窗户的镂空里,静静看着堂前那小姐踱来踱去的柔曼纯白身影。乌发用一根银簪绾起,几根青丝似有愁容落在颈侧,天鹅般低垂优美的脖颈曲线,她捏着丝绢,缓缓的步子,素白高跟鞋踩出令人安宁的步调。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偷偷这样看着,虞从义心里脑里都感觉对方是从天上下来的人。后来干爹到了,虞从义便躲的更远了些。他们的谈话,虞从义自然也是什么都没听到。从旁人言语中他只知道那女人原来便是干爹常念叨的那个小妹,在辈分上是做他姑姑的人。她叫做蒋洁洁。洁白无瑕的洁。
      其实那天他根本没看清那女人的相貌,可即便只是那一身洁白,那一句嗓音,就足以让他记忆深刻很久。后来直到蒋洁洁离开蒋府,虞从义才从堂外进屋,垂着脑袋走得很慢,是有些无精打采的模样。
      蒋义群问他到哪里去了,虞从义随便搪塞回答。要是说他爱上了干爹的妹妹,那谁都不会相信。
      蒋义群自然不会发现什么端倪,只是许久未见家人,又忽得此噩耗,有些悲从中来,也未来得及发觉这干儿子的细微异常。
      虞从义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爱上了蒋洁洁。自那以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能再见到对方,而他这一见钟情的本事,也并没有维持很久。总而言之,几乎是惊鸿一瞥的那次初见后,至少小半年内,虞从义仍一直记得对方。
      若干年后,他与蒋洁洁再次遇见,是在干爹的葬礼上。非常奇怪,他与蒋洁洁的见面,总是阴雨绵绵的天气。
      虞从义全身黑色,举着一把伞站在队伍的最后。蒋会长生前叱咤风云,拜堂兄弟无数,他这干儿子也只能往后靠着站。他的心如这天色,正是快沉到地沟里去的时候,身边忽然走近同样一个白色身影。
      “拿着这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与几年前几乎没变。虞从义眼角忽然神经质的跳动一下,抬起头来。他看到一张素净清丽的脸,白瓷一样细腻的皮肤,说不上多惊为天人,然而干净舒服,能让人一眼望进那如明镜的翦水秋瞳里去。虞从义清楚的看到,天上的雨丝被风斜着吹进她的伞底,然后落在她的面颊,那雨丝凝成一小点水珠,晶莹剔透的落下来。怎样都是极美的。
      虞从义忘记说话,就这么心沉冷面的和她对视了很久。蒋洁洁递给他手绢的手也迟疑了,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好,反而道了声,“抱歉,我以为你在哭。”
      “不是的,”虞从义才反应过来,气的掐了把自己。几年过去他也算有些长进,他眼尖瞧到对方那把伞似被风吹的伞骨歪斜漏雨,便主动将自己的这把与对方的换了来。
      “你是小虞吧,”蒋洁洁看着她,无奈的动了动嘴角,“我认得你。节哀啊。”
      虞从义看着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无奈的也想扯一下嘴角。他把头扭向前方,送葬的队伍持续老长,他实在是有些无心,然而还是深深的被对方吸引,“我,嗯,您是姑姑吗?我们上次见过。”
      “哪个上次?”蒋洁洁眨眨眼,说起话来与她的外表有些不相称。她的语气告诉虞从义她应当是那种心灵活泼的女性。虞从义瞧着她的声色,在心里无声的舒了一口气,这个时候蒋风明跑过来,拉着他的衣袖拼命扯。“哥哥,小张哥哥让你去前面。”
      虞从义被蒋风明拽的跌跌撞撞往前跑,想对蒋洁洁说些什么,回过头,却发现她身旁不知何时站了一名男性,蒋洁洁和他共撑一把伞,正向他望过来。虞从义看到她们手牵着手,是一对幸福鸳鸯的模样。他扯了扯嘴角,点头示意,然后快步跟随蒋风明往前面走去了。
      葬礼礼毕后,虞从义没有刻意去寻找蒋洁洁的身影。知道对方已有伴侣这个事实让他心里无端发闷。然而仅仅是发闷,虞从义并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对他来说,能看一眼对方,说几句话,便足以让他记她许久。他不能也不敢再多奢求什么。
      虞从义以为他们的下一次见面或许又将在漫长的年月以后。殊不知那雨天的葬礼仅仅过去一年多,夜幕降临下的劝业场一层凯司令咖啡厅门前,他站在交叉路口等待过路的黄包车,眼前却似曾相识浮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几乎是不敢让人相信的。虞从义的双眼违背他心意迟缓移动,听觉却不由他掌控而灵敏捕捉到那双素白高跟鞋走动的声音,只有她的鞋跟,才会踩出这样清悦的声响。多少年了,不知她为何还喜欢这样一双鞋,不嫌它旧么?虞从义转过身去,那白色风衣的女子没有看到站在伞下的他,与他擦肩而过。
      虞从义捏着伞把的指节一瞬间攥出青白的颜色。他非常克制的放轻动作,伸出手拉住对方肩膀,他的动作那样轻,生怕惊吓到这位月色一样的女人。她的纯洁,她的淑雅,岂是他能接近的?他只怕自己做的不够好,哪里都不好。
      蒋洁洁回过脸来,看清了虞从义。这一回,她的面上有泪光。虞从义吃了一惊,见这样一朵娇花不知因何泣泪,便觉得十分忧心烦扰,因为觉得她流泪的样子像极了黛玉哭花,无论如何也都叫人心疼不已。
      虞从义慌忙寻找贴身口袋,然而遍寻不见手帕,实在没有办法的他上前一步,竟然用自己的衣袖为对方挡下了那来势汹汹的决堤泪水。那天以后他的口袋里总能摸到一块手帕,寻常人不明所以以至于腹诽为何这军士长贴身之物会有这么女人家的一件物什。
      蒋洁洁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她用力忍住不再哭泣,在面前这个比她自己小了接近十岁的干侄子面前,她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无助脆弱。
      “姑姑,你怎么了。”虞从义半天才憋出一句,而这时蒋洁洁已然匆匆收拾好情绪,她苦笑般努努嘴巴,将一缕发丝别到脑后,自嘲般说,“被男人骗了。”
      “何事?”虞从义只能问。
      “他骗我说去英国留学,其实是他老爷子为他安排的婚礼,而且他早就知道。”蒋洁洁轻轻“哼”了一声,“我还想着过完九月,我就和他…”一时竟不能再说下去,因为她的声音又有了哽咽。
      虞从义为她撑着伞,明明已经高出她那么多,他却还是偏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眼睛。“这样啊…”他听见自己说出的话,轻飘飘,不知所云,他想安慰,却不知道如何安慰。
      蒋洁洁笑了,有些用力摸了摸他后脑勺,“我哭过就算啦。小虞你可是,过几年要找姑娘了,千万不许骗人家,姑娘家的,会最恨你骗人。”
      虞从义点点头,拼尽全力偏过脸去看向对方眼睛,蒋洁洁的眼神就清澈的,温和的,微笑的也看向他,眼眶里泪已经干了,只是那里面,少了点东西。
      虞从义知道那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实现的了。
      那天,他们又站在咖啡厅的檐下聊了多久,或许蒋洁洁都早就没了印象。夜深阑珊,渤海咸涩的风掠过劝业场楼顶的巴洛克穹顶,将百年商埠的烟火吹成九月底仲秋冷清的月色,那个清辉流溢的月,或许是虞从义二十几年生命里见过的最彷徨最幸福最无奈的月。
      再往后,就又是三年。蒋风明有一天忽然跟虞从义说,法租界的杨项最近与他很不对付,而他自己又不想撕破脸皮,从前爹爹为他留下的事业,他无论如何也要好好维护。虞从义见他像是已有自己的主意,便问他想要如何去办,蒋风明想了想,说出了那个名字。
      “杨项老婆死了一年了,一直没再娶,我想把姑姑给他。”
      虞从义听罢,双手不受控制的一哆嗦,心里陡然沉下去,不动声色的看进蒋风明的眼睛里。
      “风明,是你自己这么想的么?蒋洁洁,那可是你姑姑。”
      “名义上的姑姑。”蒋风明没有看透虞从义的意思,他边走边说,“她也三十好几了,早都该嫁人了。”
      “你姑姑受过西洋教育,她的思想或许早与封建的女人不一样,谈婚论嫁对她来说未必…这么潦草对待她的未来,大哥觉得有点不妥。”虞从义忍住了心里喷涌而出的郁气,出言提醒道。
      “大哥。”蒋风明听完他这一番话,回过头来站在原地。“哥哥啊,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知道我最近…我头疼的快要死掉了!那个杨项仗着我年纪小,根又不稳,在法租界处处打压我,我手底下的小张,都被他弄去了,我没办法,我没能力,我如今只能讲和…”
      “难道只有这一种办法?”虞从义蹙着眉头问他。
      “目前看来,是。”蒋风明抬起头,看向他的眼睛。
      “干爹若是在世,会许你这么做么?”虞从义的眉毛锁成疙瘩,他胸口郁结,十分烦闷,“大哥会帮你想办法。这联姻的事也许并非正…”
      “你姓蒋还是我姓蒋?”蒋风明忽然暴怒起来,他的眼底都是烧起来的火,一窜烧到虞从义眼睛里,他又无奈又委屈又愤懑的撒起脾气来,“哥哥!我真的好累啊,你帮帮我好不好,就算,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虞从义看他这模样,心隐隐疼起来,觉得自己这个大哥真是没用,只能光看他忧愁烦躁无可奈何么?可从小就被架空在蒋家事业以外的他又想能有何等通天本身?面前蒋风明的模样也是他前所未有的见过,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焦灼。
      末了,虞从义感到了心灰意冷,挥挥手,他无言道,“就按你说的办吧,风明。”
      “哥哥,还有一事。”蒋风明变脸似的一下子就熄了怒火,并且眼巴巴的模样,望着虞从义。
      “何事?”
      “蒋家上下,只有哥哥你与姑姑有几面之缘,还算有交情,我想让你去给姑姑说说情,让她给杨家当太太。”
      虞从义有一瞬间的愣怔。
      “姑姑不肯,就绑她去。她奈何不了我们什么。”蒋风明面上有笑颜,一种不属于孩子的天真的残忍。
      虞从义只感到心里有什么在挠,钝痛的。他只看了一眼蒋风明。淡道,“随你安排吧。”
      “大哥你最好了。”蒋风明靠过来,靠在他身边。
      虞从义面无表情。风明,你就把我往死里折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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