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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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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从义九岁这年,也就是他到蒋家的第二年,蒋义群在玉香楼养着的小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
他没来得及将那女人明媒正娶过门,因为生下这小婴儿的第三天,这女人因为难产时候的大出血而奄奄一息,不久便命丧黄泉。蒋义群悲伤,但不是悲痛欲绝。已近不惑之年的他,抱着膝下这唯一亲生独子,心中是忧喜交加,蓦然间感到自己这后半生竟然有拨云睹日的兆头。
他将这男婴取名为蒋风明,风光无限的风,光明万丈的明。
…
蒋风明的指腹在虞从义领口处摩挲一阵,往下走,捋了捋他的外套,从襟前到衣角。虞从义抬起袖子,忽然发现肩膀处一颗金属纽扣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线头孤零零。他忽然心下一沉,难言的烦闷再次袭来。
“大哥,回去换件衣裳吧。”蒋风明的手在他衣摆下停住了,望向他的脸。
“唐立树解决了,”虞从义与蒋风明走进厅堂。蒋风明在客厅巨大皮沙发上坐下,脱下外套扔在一边,面前红檀茶桌摆放布鲁塞尔雪茄一盒,他的目光停留在那里。
“风明,”虞从义站在一旁,“在林公馆我看到姑姑了。她被人打死了。”蒋风明听罢,很有思量的一点头,然后看向虞从义,脸上没有多少惊讶或者悲伤的表情,“哦?自从姑姑嫁去杨家,我很久都没有看到她了,这怎么会呢?”
“抱歉,风明,我不知道。我没能保护姑姑。我看到那杀手,我便跟着他,看到他上二楼,进会客厅,我不敢再进入,我怕暴露。我不知道他是谁,那个人的主顾,是个洋人。”虞从义的手在颤抖。说到这里,他整个人都微微战栗了,心里有怨气在烧。
“大哥,”蒋风明沉吟一阵,向他招招手,“你过来坐。”
虞从义没动,而是看向他,想说,风明,我会杀了那两人,为姑姑报仇。话到嘴边忽然停住,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番心思,又有谁知道呢。连蒋风明都未必知道。
他沉默的站了一会,吐出来一句话,“风明,我有点累了,先上楼了。”
蒋风明看着他,点点头。“好啊,大哥,你,”摸出一打火机,他声音低了下去,“我过会上来。”
虞从义疲惫不堪的扯了扯领子,将缺了一颗袖扣的制服胡乱脱下,侍从早已立在一边接住,他几乎是头重脚轻的爬上二楼,将自己关进洗浴室。
…
虞从义十三岁这年,蒋义群托人情关系将他送进陆军军官学校。对于这个义子,他抱有自己的心思。不是坏心,然而总得为自己的百年之后考虑。
他蒋氏血脉在四年前得以继承下来,这个儿子他放在手心里捧着惯着娇着当少爷养大,他从心底里知道,这孩子和虞从义不一样。
或许当有一天他离开这个世上,还有虞从义这个哥哥可以护着自己这娇生惯养的小儿子,可以给他最坚定的庇护。自己这家业做到如今已然不小。他掌心的阎罗刀从不单薄,码头货箱的烟土在渗血,海河涨潮时他能听见哭嚎。在天津说起蒋家,的确是能让人闻风色变的存在。在那时风明继承这些,身边总要有一个最亲近的人,最可信任的帮手,亦或,最锋利的刃。倘若某一天虞从义成了大器,他蒋家也算在军届有所可依了。蒋义群先是让虞从义去读河北陆军军官学校,后来辗转让他进天津讲武堂,在那里又苦修六年。
虞从义二十岁这年,未及半百的蒋义群患了一场重病。或许是他前半生杀业太重,这病让他一卧不起。重金求来的家庭医生也说不出来他到底是得了怎么样的病症,只说似乎是脑袋里长了一个瘤,非得西医的开颅手术才能治,然而这样的手术极其危险,别说天津,就是放眼整个中华民国,又有谁能真正做到呢。
蒋义群想过漂洋过海去欧洲医治,于是事先将虞从义从学校唤回家,想要对他交代什么,然而终日疼痛难忍,无精打采的他还是没有熬过这短短半年,虞从义回家的第二天,蒋义群躺在床上,口渴难忍,爬起身抿了一口水,忽然手腕颤抖不已,无法控制的全身麻痹发抖。玻璃杯子摔落在地,他直挺挺侧卧在床沿,眼睛还睁着,手臂也伸出去老长——家仆闻声赶到的时候,蒋老爷睁着眼睛,已经魂归西天。
虞从义去药铺抓药回来,刚要嘱咐厨房煎药,便听到二楼大呼小叫哭嚎不止。跑上楼一看义父死相惨状,当即扔了手里一切,几乎是跪地趴伏膝行而至近前。
“干爹,干爹,”他碰到蒋义群的脸,那躯体已经没有温度了。虞从义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指尖麻木,连带着全身血都凉下来。他忽然扑上去紧紧抱住了蒋义群的脖子,脸埋在对方颈窝后背,全身颤抖不已。没有落泪,但是悲伤到眼眶酸痛,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泪腺不发达极少流泪,心痛不已了也只是呼吸急促,浑身颤抖,抱着蒋义群的遗体,虞从义抖成筛糠。
蒋义群于他而言有恩,而且如同再造之恩。干爹撒手人寰,临死前自己未能和他说上一句话,然而他也知道干爹最希望的应当是什么。
这一年,蒋风明十一岁。
干爹不在了,蒋风明便将是蒋家最大的主人,虞从义从来不会想着要去夺取获得什么,他没有这个心,亦或是,没有这个脑子、这个胆色。蒋家黑灰产如何庞大,可想而知这一年,蒋风明将会从一个天真孩童逐渐、彻底蜕变成什么模样。
蒋义群还在的时候,蒋风明和虞从义的相处模式是一个不懂事孩童与大自己很多的哥哥之间的自然而然的玩闹。蒋风明很小就知道虞从义不是爹爹亲生,虽然这个哥哥大自己很多岁,然而这点让他不再忌惮对方。他经常无缘无故的以一种无知孩童的讨人嫌心故意“欺负”虞从义,或是在对方抱自己时大哭大闹,叨扰对方不得安生;或是在犯错之时脱卸责任,推给哥哥,让对方无可奈何;亦或者时不时伸出扇叶大的小胖手,没轻没重拍打虞从义身上…虞从义从不计较,大概是习惯不和孩子唱红脸,也或者是看在蒋义群的面上。蒋风明有时候闹着闹着,就觉得没意思,这个大哥哥,太冷,太沉!
蒋义群离世的一个月后,蒋风明在府里找到虞从义。他现在完全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然而神情语气已经成熟太多。他板着一张脸跟虞从义说,自己不要去学堂了。
虞从义问为什么。
蒋风明答,如今蒋家内外事务太多太繁忙,要再去学堂已然分身乏术,不如让他好好的做蒋家家主,将这些事业重新匡扶起来。
虞从义问你今年多大。
蒋风明答十年又一。
虞从义对他说,你现在正是读书的年龄,家里的事务有大哥和管家暂且操持,三年五载还不成问题。等你将学问吃透了再回来做生意,懂得道理多了,当真会比现在更加游刃有余。
蒋风明听罢这话,有些气恼,那年纪的孩子正是不服输的时候,他气咻咻想了想,忽然蹦出一句,“大哥你这样想让我去学堂,莫不是看上我爹的位置了?”
虞从义听罢愣了下,想起自己此前没有顾及到风明会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他是无心,正因此而从未表明过自己心思,如今听到此质问,当真是心间滞涩,喉头哽咽。有什么比表明自己没有篡权的心更难表达的呢。倘若把他的心揪出来看上一看,那里面决对没有对蒋家的算计。虞从义扶着小蒋风明的肩膀,慢慢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语气也放缓了,“风明,哥哥虽然不姓蒋,但是把干爹,和你,都看做是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干爹走了,风明你是哥哥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哥哥不会做这样的事,哥哥现在最想看到的,就是你快些长大,然后继承爹爹的意愿,你懂吗?”忽然抱住蒋风明孩童的身体,他的脸几乎贴在对方胸膛,“风明,你信哥哥也好,不信也罢,你只要记住,哥哥永远不会伤害你。”
虞从义毕生没对谁这么温柔过,唯一一次,也只给了十一岁的蒋风明。也许他的本性不是这般,然而面对有恩之人的孩子,他不得不也宁愿这么做。
蒋风明在虞从义怀抱中慢慢低下头来,末了虞从义听见头顶传来一声很低的,“对不起,哥哥。”
这一年年末,虞从义从学堂毕业,进入天津警备部谋了一个副队长的职位。
从那次往后,蒋风明对虞从义,变得无比依赖,甚至有时候腻歪。在蒋风明长到十七岁的夏天,他彻底离开学校,撕掉校服坐上蒋家家主,开始了他叱咤风云的一段人生。这时候虞从义已经任职天津卫宪兵司令部军士副长,并且马上将要胜任总长。
虞从义是从这个时候——如蒋义群所愿,真正成为了蒋风明坐下的一把利刃,在这个时候,他只听蒋风明的话。他是踩着昼夜交替的刀刃行走,向前踏入光芒万丈的晨曦,向后踩如血海尸山的永夜。军士长或者杀手?在同僚面前毫无疑问是前者,光明之道,然而他一转身,又走进黑暗。
…
虞从义半身赤裸,浴巾搓着头发,他回到房内。房门开着,他看到蒋风明坐在屋内床上,手里捏着一根烟。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到虞从义站在门口。撩了眼对方赤裸半身,他的目光盯着指间那根烟头,“方才我想了想,姑姑被害,有些蹊跷。”
虞从义以为他向来对他这亲姑姑没啥感情,也不指望对方有啥指示,此刻思索片刻,略微点头,“凶手你我都不认识,想来确实奇怪,也许是杨家那里的仇家也未可知。”
“不一定。”蒋风明说道,语气是有点顾虑的样子,“大哥,你确定姑姑是死在那洋人手里?”
“我看的一清二楚。”虞从义答。
蒋风明沉道,眼睛依旧盯着那烟头,“就怕是,有人盯上蒋家了。”
虞从义明白他话中含义,这蒋风明与姑姑感情淡薄,根本不在乎蒋洁洁的死或是爱恨情仇如何如何,然而要是她的被害是与他自己有牵扯,那他这个弟弟将会忧虑万分。
虞从义不想让蒋风明因此忧虑,且也觉得没这个必要。他走进房去,也在边上坐下来,试图安慰,“你放心,杀害姑姑的人,我必会查清楚底细。”
蒋风明的眉头皱起,嘴唇抿成如一条线,沉默。自从他坐上蒋家家主会长的位置,他便多思多虑,有时候给人一种生性多疑的错觉,然而虞从义记得,他小时候并不是这样。小时候的蒋风明,纯真的如此不谙世事。
蒋风明并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变了这么多,他长久的思考着,忽然伸出一只手,握上虞从义的手,抱住在掌心,他说,“哥哥,你说过会保护我的,对吗。”
“当然。”虞从义偏过脸去,看见蒋风明低着的侧颜,二十二岁了,还是一脸的孩子气,然而眉头皱着,有些阴沉的样子。
这孩子怎么尽学了我这样子。虞从义在心里轻轻叹息,伸出手臂将这个早已成人老大不小的弟弟搂在怀里,“放心。”
蒋风明顺势靠在他胸膛前。这模样外人看来也许有些小怪,然而对于蒋风明来说,确是不可多得的一次撒娇机会。然而他无娇可撒,也早已过了那年纪,因此此刻就静静靠在那里,听见虞从义沉而稳的心跳。
虞从义心里却是有点闷。因为他知道对于蒋洁洁被杀害这件事上,风明的心思,是完全利己的。对于亲姑姑的死亡,虞从义甚至从他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而自己却截然相反。风明的态度既是如此,这种无言的情绪让他对对方甚至有点愤懑怨气,然而并不能宣泄,因为比怨气更多的,是无可奈何的包容。
再不可能有谁让他这般了。
仅他一人而已。虞从义低着头,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