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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回忆结束)
      利斯克目道银行旁的铁栅栏,生长了一丛浅粉色的蔷薇。仲秋的午后,气候甘爽,那爬藤植物迎着向阳的砖墙,舒展带锯齿的小叶,枝头郁郁葱葱开出一溜镶着红边的小型花球,它们随风波动,是深绿色海中沉浮的小舟。
      虞从义从这铁栅栏后经过,于此街道巷口来回巡查。近天来西关监狱逃走穷凶极恶杀人狂犯人一名,有目击者证词告知此人就在此地附近出没,于是这军士长带着一队部下,身先士卒,搜寻逃犯来了。
      一刻钟前,虞从义刚下令整支队伍化整为零于此街道四处细细找寻,一只苍蝇也不能放过。他此时来回徘徊在这个巷子口,一双眼睛隐藏在额前垂发落下的阴影里,明暗不定。
      银行是一栋西洋派的建筑,高高大大的有些气派。门厅前阶梯堪称冗长,两边立了一排值守卫兵。
      虞从义这部与警卫部的人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此刻快步从那建筑前经过,目不斜视。
      冗长阶级下站了一个男人。那是个背影,过于高挑的身材一身黑呢大衣,戗驳领口两侧及肩乌发垂落,黑的简直扎眼。他站在建筑投下的阴影里,他整个人也仿佛都被笼罩在黑暗里一样。
      他整个人的形象,在街道上是十分抢眼的。虞从义看清那人以后,忽然停住脚步,瞳孔瞬间收缩。
      因为这个背影…这个人!他几乎汗毛倒竖,他认得出来,这个人正是那天在林公馆的客房内他只看见侧脸的那个外国男人,就是他的下属杀死了蒋洁洁!
      此刻虞从义就站在那男人四五步远的正后方,全身神经都绷紧了。若想要在这一帮警卫眼皮下行刺实属异想天开。他提高警惕,又不愿打草惊蛇让对方注意到自己,便四下打量,想要就这样当个过路人悄没声息走远,再做计议。
      他原地悄悄转了个弯,做了个无声无息的向后转,即将便要离开现场,谁知前方那男人手上一沓信封没捏紧,其中一页竟随风飞了起来,被吹向后方。
      唐泽菲伸手去抓,没抓住,那页信纸就这样飘飘忽忽被风带的往虞从义面前飞去,虞从义刚原地走了没有两步,忽然一页纸拦在眼前。他懵了,随手抓了纸下意识回头看去,就见到那洋人三两步跟上来,站在他面前。
      虞从义愣了一下,半僵不僵的捏着那纸,侧过身去看对方。这人真的是高,足高出他半个头,一身黑衣乌发,面色如纸白,明明没有入冬,虞从义却莫名感受到一种初冬的寒意。
      虞从义在这一刻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刺杀计划得从长计议了。然而他并不会意识到,这一页利斯克目道上突兀飞来拦住他去路的信纸——为何就那么准确飘到他的面前,今后将会改变多少他的人生轨迹,或者,他和唐泽菲两个人的命运。
      虞从义心灰意冷的将信纸还给对方,点点头示意,垂着眼就想离开。虽然他并不是什么怕人见的大姑娘,然而让心底潜在的暗杀对象看清楚了自己面目,任谁也不会好受。
      “谢谢你,先生。”唐泽菲说道,接过信纸,再一次拦在虞从义面前。虞从义抬头看他,心有诧异,诧异的是他说中国话竟然说得这么好。
      这是他第一次见说中国话说这么好的洋人。
      “您看这个地址,您认识么?”唐泽菲展开那信纸,放在虞从义眼前,他指着一个地名。“阿桂裁缝店?”虞从义读出来,做出回答,“认识。距离这里不远。”
      “非常感谢,先生,不知您是否有空,能带我走一段。我对这里,实在是不太熟悉。”唐泽菲叠好信纸,将自己手里那一叠折在一起,望着虞从义的眼睛,语气竟意外的绅士。虞从义下意识就要说不,然而没说出口。对于这个不甚过分的请求,他虽然万分想要拒绝,然而看对方态度异常真诚,拒绝又怕太过生硬反而惹人起疑…况且他一身军士制服本就显眼,若想留心,对方或许早已记下了。
      虞从义想找借口,嘴唇开合两下又闭上了。心底成了一堆乱麻,他感到有点烦躁。事情为什么发展成了这样,他如今不得不,与这个杀害了蒋洁洁的凶手一同,走在了一起。
      虞从义不看对方,淡淡收回目光,他轻声说道,“那好,先生,请跟我来。”
      …
      唐泽菲跟在他身侧两个拳头近的距离,双手插在大衣口袋。虞从义僵硬了神情,一言不发,就这样无声无息走着。虞从义走路的时候身姿挺拔很稳很正,有种士官公事公办的整肃感。唐泽菲也没言语,任由他走得其实很快。
      虞从义越想越觉得有些荒唐,只想快些到达目的地,同时眉毛因为一种紧张感微微拧起。
      他紧张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因为对方跟在极近的距离,令他产生一种颇为不适的压迫感。
      好在他自觉面目看起来一向严肃,旁人并不能由此窥探到他心里去。
      “长官,我该如何称呼您?”唐泽菲开口,是一种很随意漫不经心的搭讪语气,他声线偏低,这搭讪也搭的有些漠然。
      “鄙人姓虞。”虞从义没打算看他,目光依旧注视前方,是一种更为冷淡的沉肃。
      唐泽菲像是没看出对方并不想与自己随便攀谈,“虞长官,利斯克目道上两旁的野蔷薇很美,是吗?”他的唇角很浅的翘起,眼睛因为微笑微微眯起,目光流连于街道两旁。
      “算是吧。”虞从义答,“不过这个季节,过不了多久也要败了。”
      “可惜。蔷薇的花季,真不算长。”
      虞从义略微蜷了蜷手指,不想和他纠结这个问题,没有做声,他只是一味的赶路。
      身侧那人随手从路边折下一朵,捏在手里转着玩,“虞长官喜欢蔷薇还是玫瑰?”
      虞从义眉间抽动一下,感到莫名其妙。偏过头瞧了对方一眼,他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这一偏脸,他发现对方也正直直盯着他看,目光相撞时毫不避讳,那人浅褐色瞳仁在过分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缩起,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虞从义不清楚自己是否看到了——笑意?
      不过对方很快偏过脸去,而虞从义否决了这个想法,并且也迅速移开视线。因为那男人的面孔,让他方才一眼瞧的心里发颤,这一张脸简直超过他所见过任何人类的面容——是西方人的面孔,也俊美风流的异常。而这美几乎像是淬了毒,因为他面色苍白,眼窝深邃,眉眼形状堪称柔丽,藏于左脸颊眼睑正下方是一颗突兀黑痣,好像造人者普罗米修斯随意挥洒的一笔,却添说不出的媚;五官既是如此了,可是那脸型轮廓又偏于深刻分明,几乎坚毅。如此正邪相持与刚柔并济竟一同存于他这一张面孔之上。而那眼神瞧进去如爬行动物瞳孔一样的冰冷,里面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半分笑意的。
      这是怎样的形容?似人非人。这个长相,旁人看来只有类似三九天的寒冰,让人心里直发毛。起码站在虞从义的角度来看,的确是这样的。他不确定是洋人年轻时都长这样一副皮囊,还仅仅是眼前这人…他不动声色转过脸去,又拧了拧眉。
      “您怎么称呼?”虞从义感觉后背莫名悚然一下,不大好气的开口,要一探究竟,“看您的样子,不像是中国人。”
      “泽菲洛伊斯,长官叫我中国的名字唐泽菲就好。”唐泽菲的声音是低而快的,几乎没什么起伏,“家父家母年轻时从意大利罗马涅来中国居住,我从小在天津长大。”
      “你的中文说的倒好。”虞从义评价,“听不出来是洋人。”
      “谢谢。从小到大一直有人这么夸我。”唐泽菲扯了扯嘴角,却不像是要笑,“其实我出生就在这里,小时候家里佣人都是土生土长天津人,我最先会的,自然就是中国话。”
      “令尊姓唐么?”虞从义想起来在林公馆的时候,对方被尊为上房客人,便很有心打探一下对方身份,“令尊是做什么的?”
      “家父做些洋行生意。唐这个姓,是他来中国之后取的。”
      “令尊喜爱中华历史?这个字,对我们中国人是特殊的,因为我们国家历史上存在一个繁盛的大唐王朝,很有渊源。”虞从义对他解释道。
      “正是长官您说的意思。中国人,讲究一个传承。”唐泽菲说,“家父的确对中华文化敬仰崇拜,因此才取这个字。”
      虞从义和他这么有来有往的聊,竟然聊出一种骄傲感,其实这些内容,他在初级中学结束以后就不曾再接触过了。
      又说了没有几句,虞从义抬眼看到了对面街角拐角处一排玻璃橱窗红色贴字的“阿桂裁缝”四个大字。他站在路口,向对面抬抬下巴,“喏,那边。”
      站在道路边,唐泽菲道了谢,虞从义点了点头便转身想走。虽然那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让他放松了不少神经,然而他直到此刻,心弦还是紧绷的。那不是别人,是他的仇人,他今日放过他,不代表来日就会放!
      虞从义刚迈步,胳膊却被那人轻轻拦住。他只好再次回头,不解的抬眼去看,却见唐泽菲望着自己,声音很低的几乎听不到,“我们是不是从前见过?”
      “抱歉,我没有这个印象。”虞从义摇摇头,唐泽菲已经放开他的胳膊。虞从义转过身,快步离去。
      他心里只希望自己能走的更快些,彻底走到看不见对方的距离。要不然他真的怕自己忽然起了杀心,把这个人解决掉。
      方才的某一瞬间,是在他们的交谈中吗?说不清是什么,让虞从义忽然迟缓了杀意,心弦紧绷的一刻稍稍松懈,让这次近在咫尺的机会无法握在掌心,就这么白白流失。只有这一次,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只是这一次。
      虞从义走出很远了,才忽然靠着路边铁栅栏站立了,他躲进黑暗里,不动声色回头看去——那路边,黑色风衣的男人已经不知去向,完全看不见踪影了。
      虞从义站在原地,忽而懊悔又沮丧的低头揪扯自己衣襟,直拽的脖颈生疼,好像要喘不上气来。
      …
      室内朦朦胧胧,光线昏暗,窗帘没拉开,光线只从那些微的缝隙中透进来,白石地砖上是帘布反映的暖红色。别墅二层浴室,那门开了一个小缝,水声哗哗从龙头流泻而下,那浴缸里的温水,满的就要溢出来。
      三岁的唐泽菲站在浴室门口,懵懵懂懂向着那一条小缝隙向里望去。浴室里只有一线暖红色的天光,那一池流淌的水,像极了流动的鲜红血液。
      “弟弟?”唐泽菲用意语模糊小声询问,眼睛凑在那一条门缝里,看向白瓷浴缸。浴缸挺大,能容纳两个成人的大小,此刻那池水终于满溢出来,水面粉白相间的玩具水球随着水流淌到地上。
      浴缸里不见人影,可是唐泽菲分明看到,早上母亲抱着不满一岁的弟弟来这里洗澡,母亲不知道去哪里了,而浴室水流声音不断,小孩感到好奇,便自主下楼寻找那声音来源。
      别墅三层楼,没有一个下人。房子大,人又少,在白天的时候也显得鬼气森森,小孩尚且不懂这些,便擅自推门走进浴室。
      摇摇晃晃来到浴缸边,小唐泽菲只穿了一件肚兜,浴缸溢出来满室的水,他踩在水里,探着脑袋往浴缸里看。
      一具小小婴儿尸体,沉在水底。很短的胎毛随水流波动,像什么水生植物的草叶。那婴孩全身粉红,被泡的发肿,也许生前恐惧哭闹过,而呛了满腹的水,他小小的脸布满褶皱,眼睛开了一线缝,样貌狰狞,几乎恐怖。
      唐泽菲就这样定定趴在缸沿看了一小会,忽然吓的尖叫起来,并且滑倒在地上,踉踉跄跄冲出浴室,哭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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