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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   司机弯着腰给唐家少爷开车门,唐泽菲一步从车上跨下来,站在唐家郊区别墅的院门外面。他没能立刻进去,此时他就站在那铁门外,双手放在外衣口袋里,目光透着栅栏尖头的缝隙向内看着。
      院门口的卫士们见到大少爷来了,纷纷冲过来拉开这铁门,一个个苦着脸低着头,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将唐泽菲簇拥了。而唐泽菲二话没有说,在他们的环绕下走进院门。入冬了,他戴了一顶宽沿的挡风帽子,穿着一件格外厚重的高领黑羊毛长衫,那领子高到几乎搭着他下巴,将他的脖子领口护的严严实实,而他半张脸几乎隐没在帽檐底下,让人看不起表情,被风吹乱的中发在脸颊侧乱刮。
      唐泽菲来的途中已经听说发生了什么,因此他走的很急步子很大,手在外衣口袋里紧紧抓着衣袋,心中隐隐不安。
      然而人们绝不能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来:一个小卫士急匆匆从前面跑过来跟着他说,其实事情已经发展到怎么样的地步了——半分钟前,唐老爷刚刚停止了呼吸。
      这个消息让唐泽菲心下猛然一震。唐泽菲感觉到自己捏在口袋里的手指尖有一瞬间的发麻到几乎没有知觉,脑袋也片刻的空白,他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了,却还是一言不发的往前走。
      仅仅只是加快了速度。
      小卫士看到他的沉默,连忙也跟着上来,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像在追赶着什么一样拼命走着,唐泽菲走着走着,脚底忽然踉跄一下。
      卫士赶忙跑上来,扶住了他,唐泽菲的声音低声从领子里溢出来,“让我靠一会。”
      卫士明白了,站在那里让唐泽菲去靠。
      唐泽菲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抬起头,缓缓的等待体内那种躁郁的火气从脑袋慢慢转移到胸口…
      刺激是大忌,绝不能在这里犯贫血病。
      他在心里念了几句祷词,目光向前方看去,那教堂就在不远处伫立着。
      半分钟后,唐泽菲拍了拍卫士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去。
      “是枪杀。”
      唐泽菲站在米斯特唐的尸体面前,对方被放置躺在了一张长方木桌上面,身下铺席一张雪白绒布,唐泽菲伸出一只手,搭在对方鼻底。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腹部两个黑洞的的小窟窿上面。
      他已经彻底没有了呼吸,唐泽菲心里空落落的想。没有了呼吸,人便只是这个样子,变成毫无意义的一具□□…唐泽菲取下帽子,将头发向后捋了捋,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理了理衣领环顾四周,他又捏住眉心用力按了几下,开口声音没控制住的不大平稳,“他是怎么…我是说,我父亲…”
      半个时辰前,他在自家英租界公馆里的沙发上切苹果,客厅老式座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尚且毫无预备。
      “少爷!少爷!”声音通过有些失真的听筒传过来,惊慌失措气息不稳却似乎隔着很远似的,“老爷他,他中枪了,今早抓回来的人被人带走了!老爷他肚子上中了两弹,正在流血,很多血…”
      “那人被带走了?是谁来了?”唐泽菲抓着电话迅速站起来,脑海里嗡的一声。
      “…他们抓错人了,真正的军士长来了,我们的人,死了八个…”
      唐泽菲几乎是扔了电话便立刻赶了来。英租界的房子离郊区不远不近,可即便这样,赶来也需大半个时辰,他的司机一路飙车来的,却还是终于没能赶上他父亲的最后一面…
      唐泽菲站在这里,此时已完全知晓了事情经过,话没说完,他撑着桌面慢慢转过身来靠着了,将帽子放在一边,他闭起眼睛,长长的吸了口气。
      身边一时陷入了静寂。唐泽菲没哭,低头捏着眉间,他缄默不言,面上不见喜悲,他是在思考哪里出了问题。正在这时,陆晋不知从什么地方跑了来,“扑通”一下跪在他面前。
      唐泽菲放下手,很疑惑的望向地面上的陆晋,“嗯?”
      “少爷,对不住,我…我该死啊…”陆晋几步爬跪过来,抓住唐泽菲的裤脚,“我,我恐怕是抓错人了…”
      “你当然抓错人了。”唐泽菲望着他,“你先起来,我有话要问你。”
      陆晋抓着他的裤脚,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唐泽菲看不惯人这么跪着说话,不耐的提高了声音,“你给我起来。”
      陆晋照做了,他起了身,唐泽菲却没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他凑到陆晋耳边低声吩咐,“马上去给我弄清楚宪兵司令部军士长是谁,你没抓对的人,就是他。”
      陆晋迅速点点头,抬头看着他动了动嘴,还要认错,唐泽菲不给他这个机会,“枪毙你也不够你将功补过的,你先把我说的事给办了。”
      陆晋匆匆的走了。唐泽菲也没给余下的人解释的机会,他转身再次面对了父亲苍白的面庞,感到眼前的画面逐渐泛起点点的黑色星星,方才强忍着的不适感慢慢侵袭上胸口。
      过不去的,溶血病,最忌讳的就是忽然受刺激。
      唐泽菲这样想着,双手撑在了桌面,他的目光上移,午间刺目日光透过彩色玻璃落在地面,宗教叙述的故事在他眼底看来越来越昏暗。
      “我有点晕,”他在坐下来之前说,“母亲在哪里,这事儿她知道吗?”
      …
      三刻钟以前。
      虞从义放倒那几名保镖,半拖半拽着李铭,匆忙走出教堂大门,那堂里隔间却有一个小门悄无声息张开一条缝隙。
      女人手里拖着一把长枪,躲在那扇门后,枪口伸出门扇,她佝偻着隐没在角落,眼睛从半披着的凌乱发丝间露出来。
      如果光看这幅样貌,绝不会与她和平日里那个华贵精致的唐家夫人联想在一起,然而人总是多面的,这个如畏光动物蜷缩在暗处的女人正是唐家夫人,梅里克女士。她抬着一杆枪,哆哆嗦嗦探了出去,正是被方才几声巨大枪响刺激到的她此时同样将手指放在了扳机上,犹犹豫豫对着厅堂里躺着昏迷不醒的他丈夫的身体扣了下去。
      两声枪响过后,她忽然扔下那枪,剧烈的震动让她的肩膀狠狠向后一磕,手指没拿稳枪托,那枪口直接砸在她小腿,砸出一长道血红口子,鲜血立刻顺着白腿淌了下来,她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
      …
      “我母亲今天早上也来这里了?”唐泽菲在等待医生过来的途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眉头一皱,“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小的刚才派人去找了一遍,夫人不在,应该已经离开这座教堂了。”有人回答。
      唐泽菲知道她母亲信基督教,来教堂祷告并不奇怪,可是今早这里发生这么多事,他母亲要是在这里并且目睹了那些发生的一切,结果恐怕不堪设想…
      唐泽菲叹了口气,说,“许医生到了吗?我觉得恐怕得请她先帮忙看看几位死者的情况。”
      许医生到的时候,卫兵果然先请她查看了几位尸体的中弹情况,她虽说并不精通验尸技术,却也是留过洋的,尚且具有基本的判断能力。只见这许医生带好手套探进尸体的伤口处按了按,然后摇了摇头。
      “许医生,”唐泽菲坐在不远处,看着她的举动,“您是否有什么发现?”
      “很抱歉我并不能看出更深的问题,但起码我得到的结论——可以保证的是,他们不是由一把枪致死的。”
      “准确来说,我猜测他们死亡时间都很接近,可是您父亲的中弹口明显比那几位深的多,我猜测是类似狙击枪的武器,那几位,是威力较大的手枪。”许医生抬起头,同样看着唐泽菲,“其实这很容易混淆,而且这几位保镖中伤的伤口非常,可以说规矩,杀手应当精通枪法,有一定控制力,而您父亲的伤口…”她摇了摇头,“整体来说,很不一样。”
      “…”唐泽菲低着头思考了一阵,“您的意思是,杀手有两把枪或者根本不是同一个人杀害的他们?”
      “对,就是这样。”许医生又看向米斯特唐的面容,忽然拨了拨他肩头的衣裳,“您父亲生前…似乎脖子还被人重击过。”她换了手套走向他,“很抱歉听说这些,可这也太过于…突然了。”
      “当时现场是有两个人…”唐泽菲低声说,他皱起了眉头,望向许医生,“不,应当我说抱歉才是,这样的场面我很…”
      “别说这些了。”许医生叹了口气,将工具箱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开始装配起那些输血的瓶瓶罐罐,“我们先来解决一下你的贫血吧,还是头痛胸闷战栗吗?”
      “一模一样。”唐泽菲扯了扯嘴角,无奈的苦笑。
      他挽起一边的袖子,许医生取出冰盒中的两大罐新鲜血液,放置在一边。
      …
      陆晋走出庄园,他的车就停在院子外面的那颗梧桐树底下,此时他走近了,拉开后座车门,向里面探身望去。
      后座上蜷缩着一个女人,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却并不肮脏,瞧着仅是有些精神不济的模样,陆晋对那女人道,“夫人,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先不要回家。”梅里克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几乎是蜷缩着蹲在后座上,双手抱住膝盖,神情狂妄且疯癫,“我现在不想回去…我不…”
      刚犯了精神癫痫的她此刻稍稍缓过了精神,心绪刺激她的种种行为此刻在她脑海里走马灯一样来回播放,梅里克的脑海里不住传来杀死丈夫时枪响的那两阵巨大震动声。
      “不!!…”她抱着脑袋,又竭斯底里狂叫起来。
      “好的,夫人。”陆晋心领神会,轻轻关了车门,绕到驾驶座,上了车。
      原来,他在唐泽菲到达之前便先行来到了这座教堂,梅里克夫人会在每周四早晨来郊外这座教堂做祷告,到了时间他会来接夫人回去。
      然而今天不一样。陆晋甫一走进这大堂,鼻子底下便弥漫了一种铁锈般的血腥气息,他心里不禁立刻提了起来,果不其然在大堂地面中央见到了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他上前迅速分辨了一下,忽然由心底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慌和惊悚——因为那最右倒着的,奄奄一息的人,不是唐老爷又是谁?这是谁干的,怎么会这样?陆晋迅速探了一探老爷的鼻息,发现对方已经彻底没了气息,他立刻慌乱的汗如雨下了,并且迅速开始环顾四周。这周遭竟诡异的没有一点人的影子,他莫名且无端站在这里,任凭谁出现了他都是跳进黄河再也洗不清了。
      这座教堂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且,梅里克夫人去了哪里呢?
      陆晋试着呼唤了两声,“夫人,夫人?”
      没有应答。他继续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梅里克夫人?”
      依旧没声音,反而是他自己的回声,在这座教堂里飘了很久。
      陆晋感觉到背后一阵毛骨悚然,拔腿就要快步离开,忽然听到了隔间里一阵女人的抽泣声响,照理说这样甫一听也是极为恐怖的,可陆晋屏息凝神分辨了一下,堪堪认出那是梅里克夫人的声音。
      然后他迅速找到了对方,果真是在一个隔间。
      推开门缝,陆晋不可置信的看到对方手里捏着的那杆长枪,一瞬间他忽然什么都明白了。他有震惊,这情绪却有限的很,疯了,他想,都疯了,他是早就知道梅里克精神仿佛是很有些问题的。尽管如此,克服了那些震惊过后,他竟然顺从的没有多说任何,迅速将梅里克拉了起来。可梅里克全身无力神情病态,哪能正常的哪怕走一段路呢,陆晋想也没想大着胆子将对方抱起,一手拖着枪走出教堂。
      教堂外有一口水井,陆晋顺手将那枪投进井里,头也不回的抱着梅里克离开。谁知刚坐上院子外的车子,将要发动之时,他立刻便从后视镜里看到,唐少爷的车开过来了。他深知离开这庄园的路通共只有一条,而唐泽菲不会认不得他给他的这辆车。
      陆晋选择让梅里克先在车里等一等。他同时亦坐在驾驶位上认真想了想。
      唐泽菲派遣他的任务他随后便转手扔给警卫队那边的事情他是心知肚明的,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懒怠大意竟然无形中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拾级而下。陆晋心想,既然这样,也只有如此了,或许上天冥冥之中也在帮他,竟然让他们(警卫队的)真的全部死在了教堂里面,要不然,他又该如何去向唐少爷答复呢。
      想到这里,陆晋不禁回头又看了一下,梅里克此时情绪微微平复下来,喘着气蜷缩在车角落。陆晋向她笑了一下。
      梅里克对他的知遇救命之恩,让他不顾一切也要将这些从对方身上推开,甚至,揽回到自己身上。
      …
      梅里克怀疑自己丈夫在外面有了人。
      晚餐用饭的时候,她与丈夫对坐在长桌两边,她眼尖的认出丈夫领口那条领带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式。
      梅里克不动声色将一盘洋葱炙烤的羊肉推向她丈夫,“尝尝吧,这是我新学着做的。”
      米斯特唐微笑着点点头,“好啊。”下人将这一盘烤羊肉端到他面前。
      “今天一切还顺利吗,亲爱的。”梅里克拿起酒杯,里面盛了浅浅红葡萄酒,她捏在手里摇晃着,状似肤浅的抱怨,“我这都快三天没见到你人影了。”
      米斯特唐说,“抱歉,最近实在是太忙…”拿起刀叉,他慢慢切着盘子里的羊肉,叉了一块送进嘴里,他有些夸张的“嗯”了一声,“这味道真是可…”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铃声响了起来。
      梅里克放下刀叉,坐直了。米斯特唐面上露出一个特别抱歉的神情,他拿出餐巾擦了擦嘴,迅速起身,向妻子做了个手势,“抱歉,嗯,我是说,又有事来了…”他指了指书房的方向,“很抱歉,我去听听。”
      梅里克也站起身来,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她于是又坐下来,将面前酒杯里的饮品全部喝下去了。
      不一会,米斯特唐从书房里走出来,出来时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在穿。梅里克见状仍旧站起来了,“你…”她喊了一声。
      米斯特唐估计是真的遇上了什么急事,没有给她一句解释,兀自穿了衣服匆匆下楼去了,梅里克站在桌前,忽然将面前碗碟一众物品全都推开。下人见状连忙过来询问,她什么也没说便走出餐厅。
      这都第几次了,他莫名其妙留下她离开餐桌,她已经记不清。
      她已经由最初的不解愤怒变为极其的失望,以及更深更深的…怨恨。
      “陆晋,”梅里克回到房间,一个电话打到一楼,陆晋听了电话。“去跟着老爷,”她说,“他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都要必须让我知道。”
      梅里克认为,她和丈夫唐威逊洛伊斯,在一起并且相处的前几年,是极其愉快并且如蜜糖一般的。
      他们都生长在意大利北部罗马涅艾米利亚大区,甚至出生地就隔着一座小山。他们俩怎么相遇的,梅里克已经记不清楚,只是依稀想起那是一个阳光充沛,天气爽朗的春日,蓝铃花漫山遍野开在了卢比孔河两岸。她一共只见过对方三面,那年轻人竟然就敢到她家来提亲。梅里克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第一任妻子,却还是在将要走进幸福的幻想中陶醉的熏然了。
      一年后,唐威逊洛伊斯提出想要带她去中国。他说他想要尝试在中国做生意,毕竟他的叔父,曾经在那块土地上做贸易积攒了一笔不小的财富。唐和她说,半个世纪以前,中国进口税率降低到不可置信的地步,贸易长期由外资洋行垄断,而他叔父很灵巧的在其中参了一脚,那这对他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一笔财富。现在叔父病重了,糟糕的是后继无人,很需要家里的一个晚辈过去打点事务。更重要的是,唐威逊洛伊斯家里有五个孩子,却并不富裕,最小的那个孩子甚至还没到读书的年纪,家里却连支付他读书的费用已经很难得到。
      “跟我走吧。”唐威逊洛伊斯诚恳的对妻子说,“他们都需要我去…做这些,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而且你知道的,我不想离开你。”梅里克同意了。
      她陪他远渡重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为了她抛弃自己前半生学会的语言重新踉踉跄跄学习了中文,陪他改换自己生活习惯,甚至吃食口味…可是现在呢,往事既然如此可以回首,现在的一幕幕便都让她很是恼怒,不禁恼怒,还极其不甘,男人都是这个德行!她想。她并没有向对方坦白自己家族里的遗传精神病史,原先是还有着顾虑,所幸这么些年来这病似乎一直都在对方面前隐而不发,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也并没有必要再顾虑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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