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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虞从义沿着那小道一路向前走着,花园里没什么人,起码是没有类似保镖这样的人走来走去巡逻,他抱着一种自己是不是找错地方的错觉,一直向那栋洋房走去。
      也许真的是他此时运气太好,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几个人,制服打扮,却不是他寻常见过的那种警备部的服装——然而十分相似——大约六个人,他们手上拎着长长一根黑色的棍子,腰间还别着枪。
      虞从义立刻矮身蹲在一片树丛后面,看见那些人绕着一片水池来回踱了几圈以后便也向洋楼方向走了过去,虞从义连忙起身,悄然尾随,一路上再没有什么人了,他可称顺利的接近了这座洋楼。
      然而那些人并没有停下,他们继续往里走,虞从义很快发现这房子后面竟然还伫立着一座尖顶圆拱教堂。这是一栋明显陈旧了,却更显得古朴典雅的罗马式建筑,天津市区这种风格的建筑不算少——然而那种沉淀了许久岁月痕迹的感觉,仿佛它是中世纪就建立在这里的——虞从义简直要怀疑那是故意做旧而成的,将这座教堂建造在这样的荒郊野外,足以证明这应该是这一座私人教堂,可是,天津卫内又有谁拥有如此大的手笔呢?
      那行人继续向前,虞从义紧随其后,果然他们在那教堂偏门停下来了。其中一个人打头阵推门而入,最后一人跟进去的时候忘记了关门。虞从义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坡行一路向下,里头不算特别拥挤昏暗,两侧墙壁高于头顶的玻璃窗照射下天光,墙壁上还悬挂着壁灯等等。虞从义看出这是一个地下室,并且越往里走,那种潮湿发霉的味道便愈加明显,走廊尽头,那些黑色的人影向右转去了,地面终于平坦了,虞从义看见周围两侧出现了一间间囚室。
      和普通囚室并无区别,然而很明显是私人监狱,因为那规模并不大,里面也并没有关着犯人,虞从义一边留意周围,一边寻找李铭的身影。
      那些人脚步一转,向旁边楼梯上去了,虞从义连忙一转身靠着墙隐没在黑暗里,生怕被他们发现了去,他大步走近里面几间囚室一瞧,也根本没有李铭,正是疑惑的时候,他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伴随人声说话,他意识到自己身处地方极其不利,连忙跟随先前那些人的脚步,上了楼去。
      这是教堂大厅直接连接地下室的一间侧室,虞从义刚走上来的时候,忽然一阵脚步声夹人声从他身后响了起来。
      好在教堂内柱子多,虞从义转身靠着柱子侧站了,手下意识伸进衣衫下摆握住了枪套,走过来的是几个人,都大意到甚至没向他这边看一眼。
      虞从义得以在这空闲转过头去看——他看见为首的是一个洋人,一身黑色,因为是侧影看不清面目,身后跟着他方才见到的那几名保镖其中两人。虞从义分了点神感叹最近见到外国人的频次是不是有点太高了,就听见那人开口说道,“问出来没有?他到底是不是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非常流利的中国话,虞从义再次震惊了一下。这是他近段时间来见到的第二个把国语讲的如此流利的外国人,然而他尚未来得及将此事做出什么联系,一阵拖行的身影随即从远处响了起来,越来越近——他向那里看过去,见到方才不见的其余几名保镖拽着一人双臂将那人拖着快步走了来,而那人似惊恐万状,又无精打采,那脸不是李铭又是谁?
      虞从义肯定李铭是受了刑的,受怎样的刑他不知道,总之人现在出于虚弱与惊恐的边缘,并不是他日常所看见的那个正常的李铭。
      虞从义花了些时间思考了自己是否要将对方救下来的必要性,他已经听到对方的问话,并且确定李铭已经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也许也已经知道其实那真正的凶手就是他了。
      “老爷,他死不承认!”其中一人开了口,虞从义听见他在李铭身上踹了一脚,非常愤怒的,“他娘的,他不说啊!”
      “难道是泽菲抓错了?”站在前面那个男人有些疲倦的说,“他拿着一颗扣子就确定是宪兵部的人,是不是太轻率了?”
      虞从义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他确实是发现自己的衬衣袖口上,似乎是少了一颗金属扣的。
      “怎么办,老爷?”又是一个人的声音,“问也问不出来,继续打么?”
      “等等。”那男人转了个身,面对了李铭。虞从义躲在柱子后面,被那建筑遮挡了视线,他听见对方又站定了,然后低声开了口,是对李铭说的,声音竟然有些不忍与哀伤,“告诉我,九月初三,林公馆,是你杀死了唐立树吗?”
      李铭半天没有答话,虞从义怀疑他其实是已经说不出话了,好半天,他听见一个很惊恐的,“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啊。”
      “求求你,告诉我吧,这位先生,”对方的语气瞬间变得更哀求了,“唐立树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他很懂事…他帮了我很多很多,你要是真的因为什么仇恨杀了他,告诉我好吗,也让他安息…”
      虞从义听着,心里在想,唐立树…唐立树,自己那天在林公馆杀的应当就是他,唐立树…唐泽菲,一瞬间,他便明白刚才心中那莫名的吃惊是为了什么,他杀死的唐立树,应当正是那位唐泽菲的兄弟,而身后这个人,便是唐泽菲的父亲,也极有可能,与杀害蒋洁洁一事有关。
      虞从义皱起了眉,几乎是一瞬间拔出腰间一直握住的枪套,转身从柱子后面走了出去,心中像有什么炸开了一样,他感到耳鸣隆隆作响,脑子里有一瞬间空白了然后全是目睹蒋洁洁死亡之时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就是这样,假设认定了什么事情是那崩溃的底线,或者他心中扭着那无法捋顺的死结让他不能解脱,他便立时像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顾了。
      所有的冷静都是表象,他心里此刻只有烦躁,愤怒,就像巨型石块砸进水潭一样,会溅起多大的涟漪,甚至就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一连数声的枪响,震的虞从义虎口发麻,他用的手枪是部队里特殊配置的,后座力比□□还要大些。
      子弹击中了四个保镖,一瞬间他们向周围歪七扭八的倒下来,子弹穿过他们胸口的时候血花飙了出来,李铭很明显的看见一道血线迸溅到自己脸上,应该还有些进到他眼睛里去了。他的手臂瞬间轻松,踉跄匍匐在地,震惊的抬起头看到他长官不知道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其余两个反应很迅速的也拔出腰间手枪,向虞从义进行回击。米斯特唐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惊讶的叫了一声,模样有些滑稽的下意识向那两名保镖身后躲去。
      虞从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太近了,他抬手两下解决了剩下两个保镖——在他们顺利把手枪从枪套里拔出来的瞬间。他拿枪指着米斯特唐,犹豫了一下,却没动手。
      手枪指着地面,他从柱子旁边走了出来,几步就来到李铭身边,米斯特唐大概是震惊过度,又或者是惊吓过度,方才两名保镖倒下来以后他也被那重量惯性推倒了,此刻他就那么倚着其中一人的尸体半趴在地上,并且双手举过头顶,做出一个投降的手势,“你…你是,别,别打我…”他的表情看上去真是害怕极了。
      虞从义用脚踢翻了他,蹲下来搜了他的身,发现他身上并无武器——然后用力一胳膊肘击在对方后脖颈上,将他击晕了。他因为一些原因,而暂时的没有杀死对方,然后,他看向李铭。
      “老大!…”李铭也趴在地上,浑身颤抖,他满头大汗,眼里甚至有害怕流出来的泪水,“老大,老大…”他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什么的颤抖了声音,“老大,你怎么来了,你…”
      “什么都先别说了,我带你走。”虞从义拉住他,使了力气,却发现拉不动对方,他皱了皱眉,“能自己站起来吗?”
      “我…我,”李铭自己也使了使劲,发现腿脚软的要命,而且一阵阵发虚,根本站不起来。虞从义注意到,他面部有一些擦伤,衣服尚且完好,不知道身上有没有其他伤口,而且,似乎还失禁了。李铭好歹也是宪兵司令部他的副长,怎么说也是个不小的军官,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想必对方一定用了些手段,然而虞从义并不想对他多解释什么,他怕的是有另外的人很快就会赶过来,毕竟,他刚才那几声枪响,并不是消音的。
      他将枪迅速套回腰间,俯身下去一把将对方拽起来,然后换了个姿势让他搭住自己肩膀,就这么把人半背半扛的弄了出去。
      他离开的时候特意留意了回头看了眼,那倒在地上的洋人胸口起伏着,他知道对方只是暂时的昏迷过去了,与此同时教堂外面真的传来人声喊叫,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目睹这一切一样。虞从义脑子里现在很乱,并不能匹配出一个该将那人如何处置的最好方案,只知道现下做什么都比不上先带着李铭离开。尽管他心里正有一个闷闷的声音不安的提醒他,也许他会因为此而真的陷入什么大麻烦里去。
      虞从义带着李铭躲躲藏藏,很快穿过教堂和房屋,来到花园入口。在那入口的红砖铁栅栏下面处,两名抱着枪的卫士正在门口来回走动巡逻,虞从义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一手扶着李铭,一手抓着枪,几乎没有犹豫的两下把对方打倒,然后迅速带李铭接近那铁栅栏。“快爬!”他压着声音命令急促道。周围挺安静的,但是他不知道何时又会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一队卫兵。
      李铭在这个时候也早已恢复了些力气,虞从义弯下腰来,让他踩着自己爬上去。现在的情形也让李铭顾不得推三阻四了,他慌慌张张的“嗯”了一声,咬咬牙,一只脚踩上虞从义肩膀,双手攀附上铁栅栏的钢筋柱子,“老大,等着!”他一蹬腿,很顺利的跳了过去,没等他在那一边稳定好身形,虞从义也已经抓着栏杆翻了过来。
      虞从义的车就停在那铁栅栏后面的一颗梧桐树底下,他和李铭迅速爬上车,然后发动车子,疾驰离开。
      虞从义没往宪兵部开去,他一路出了意租借,向海桥大路驶去。实际上,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后知后觉的有点抖,不完全是害怕,也有情绪激动或者别的什么,他一直开了很久,很久之中,车内都保持着相当的安静。副驾上,李铭知道自己身上如今是怎么样的惨状,身上又痛又冷,并且隐隐觉得下身湿漉漉的,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方才顾不上的羞赧此刻腾的从心底冒出三丈;另一方面,他又实在对今天的遭遇感到莫名其妙,实在搞不清楚状况的他有一种劫后余生却生死未卜的茫然。
      “老大,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是谁啊,你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这样——”半刻钟后,李铭开了口。此时车子正行驶到海桥桥头,他们逃亡似的路程已经进行了将近半个时辰,从车窗外看过去的时候,左右两边都是蔚蓝且宽广的海水,天空泛着一点惨淡的蓝色。这一条大桥联通两岸,几乎能让天津南北的车程距离缩短了不止半个钟头。
      虞从义听到他问话,却并没有理他,他的眉头又皱起来了,并且握着方向盘的手捏的更紧,他的心也正不安的跳着,脑子里是肾上腺素飙升过后回归些理智的烦躁,他踩快了油门。
      一刻钟以后。
      虞从义把车停在路边,然后偏过头去看李铭。李铭一直是手握着座位两边扶手的姿势,因为突如其来的刹车而被吓了一跳。
      虞从义沉默的看了他一会,突然拔出腰间别着的手枪,顶在对方脑门上。
      “老大?”李铭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您这是做什…”
      虞从义紧紧盯着他,缄默的,死死盯着。
      他心里有点混乱,看着李铭,一方面觉得他是自己从前忠心耿耿的下属,这次又替自己无端背锅,有点某种程度上的悲惨;另一方面,却也是个往后会对自己产生威胁的一颗定时炸弹。对方也一定是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做过什么,此时又要做什么,此时震惊之余,只是咽了咽唾沫,脸上竟然渐渐浮现出一种赴死的决绝出来。
      “如果你当时不在我办公室就好了。”虞从义轻轻叹了一口气,握枪的手微微上扬,瞄准对方眉心,李铭靠在副驾上,丝毫没有要开车门冲下车的动作,而是一脸无畏的望着他。
      虞从义扣着扳机的指尖渐渐用力。
      忽然,李铭“刷”的一下掀开自己的上衣下摆,大声喊了一句,“老大!”
      虞从义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然而没有冲动,他偏了偏头,十分疑惑的向他身上看去——李铭胸前有一道淡褐色的长疤,横在心脏前面的位置。
      “这里——”李铭指着自己胸前一字一句说,“这里是四年前,您带着我们去抓捕黑老爷那帮走私的家伙,当时我们四个不走运,没带刀没带枪的被敌人带进了死胡同,黑三他们十个人一起堵我们堵在墙角,拿着钢筋铁棍要来收拾我们,当时我们都要绝望了,你狠下心来说拼死一搏吧,成事在天,我们三个在你的带领下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逃出生天,我胸前被砍了三刀,是你帮我包扎的…”
      “这里,”他又一撸袖子,大臂上一条狰狞伤疤,是断过骨又重接的痕迹,“这里是那次铁楼爆炸,我站在楼脚下一颗火星子直奔我来,你眼睛好,眼疾手快挡在我面前,要不然我就不只是一条胳膊的事了…”
      “这里,”他弯下腰去掀起裤管,“这是那次在海河边上张家厂暴动…”
      “李铭,李铭,”虞从义愣了愣,忽然叹了口气。他叫住了他,虽然仍旧举着枪,然而他心里其实有点难受,因为听到对方讲了这么多,他的心里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我想说的是,”李铭放下裤管,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已经有泪了,他的声音也有哽咽,“我不会说话,也不是个胆子大的人,相反,我其实挺胆小的,老大,是你一步步教我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你救了我多少次了。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要杀我,或者你又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是只要是你执意去做的,我都不会怨恨你,我这条命…”
      “李铭!”虞从义闭了闭眼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他的手有点发抖,心里也漫上层层叠叠的鸡皮疙瘩。他不会想到,面前的这个从他刚进宪兵部他一点点看着爬上来的小官,竟然对他报以这样的感情,他有一点点感动也有一点点苦恼。然而尽管是如此,他依然缄默着,他的这些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你回去吧。”虞从义有些疲累的,收了枪对对方摆了摆手,“咔嗒”一声,车门解了锁,他垂着头,坐在驾驶座,双手紧紧的掐在一起,最后才低声说了一句,“别把今天的事说出来,算我求你了。”
      李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虞从义也并没有再分点眼光给他,他看不到的地方,李铭十分担忧的看着他侧脸,然后缓慢的下了车去,站到车前,向他深深的鞠了一躬。
      虞从义将车开走了。他的左手还握着那手枪,此时却带着点怨恨的重重砸向自己胸口,为今天的事,也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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