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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朵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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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水汽氤氲,半妖的身体置于一片模糊光影中,他将自己藏于拙劣的伪装之下,仿佛这样,就不会有任何危险因素偷偷潜入他的弱点。
泉水是温热的,但被包裹着的身躯永远也捂不暖,就像那颗妖怪之心习惯了寒冷,如今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容身之所,却总是怀疑所有向他涌来的关心。
后背上可怖的疤痕闪着红光,本该葬身于大火中的丑陋蜘蛛再度苏醒。
「奈落,你看不起我对桔梗的爱恋,那你自己又算什么,哈哈哈,不过是一只从我坏死的肉.体里爬出来的半妖……你的傲慢摆给谁看!」
聒噪。
只是一个念头,整片温泉的水开始沸腾,若是有人能活着看见这一幕,就能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泉水,而是由不可名状的透明半液态物组成的温床。
它似乎在孕育着什么。
像是力量,又像是野心。
那道声音穷追不舍:「其实你比我更可怜啊,奈落。」
半妖拳心一紧,若是那个揣摩他心思的东西拥有实体,一定会被立刻削成烂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个可怜的人类会遭遇什么,你早就有所猜测,但你就是这样阴暗的存在,一切情感不会大于利用价值」
“说够了吗。”
垂落的眼睫之下,杀意四起,但它的主人只能忍受,必须忍受。
奈落不允许一个被囚困于体内的残缺灵魂有资格讥讽他,越是试探,早日分离那块肉的决心就越发明晰。
他心中所想如何,那种肮脏的东西又怎么会知道。
鬼蜘蛛并未被威慑住,生前他是坏事做尽死不悔改的盗贼,死后自然也不会屈服于一句软绵绵的威胁。
低低的哂笑声嘶哑难听,和他那张被烧毁的脸一样见不得人。
像是被铁烙过一般,他的言辞滚烫无比。
「什么时候变这么拉了啊,奈落」
「如果这就受不了了,等到必伤其一的时候,你又该如何抉择,贪得无厌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滚。”
顷刻间,幻影和声音被无形的压力捏碎,回到它们该回的地方。
至于奈落,他的眼神从未离开“温泉”底一步,那里沉睡着的人,经受这么多天的滋补,也该从梦境中醒来了。
泉水彻底从液体蜕变成富有弹性的某种固体,像是果冻,滑滑的、一触即溜。温泉眼缓慢升高,那些不可名状的果冻托起一具苍白的茧,说是茧,它的质地却更像是蛛丝。
薄如蝉翼,流光溢彩,躺在里面的人仿佛早已失去生机,在层层禁锢中睡得安稳。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慢。
这就是人类的脆弱之处。
“过来。”
那些透明胶质物骨碌向前,停在浓密卷曲的黑发边缘,轻轻剥开白茧,露出里面被小心藏起的半妖的秘密。
灵魂颤动搅乱了女孩的神智,与此同时,渐渐衰弱的还有她的身体。
原本红润有生机的脸庞被煞白替代,即使久久沉睡,也没能褪去眉眼间的疲色。
没了茧的束缚,她落入半妖怀中——肌肤相贴。
奈落抚上那张微感冰凉的面容,这样的她,失去鲜活与自我,他却因此产生一瞬的安心。
他想要的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一颗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心。
他又该拿什么,去换取自己渴求的东西。
鬼蜘蛛的挑衅从未伤害到他,因为那些阙词大错特错,真正理解妖怪内心的,至少不会是那样一抹可悲的烧伤印记。
必伤其一?
总会找到解决办法,既能安全吞噬四魂之玉,又能保下她的命。
……仅是这样而已吗。
保下性命,就足够了吗。
*
距离上一次见到奈落,又过了多久,零无从得知。自沉睡中醒来,她渐渐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因为在养伤的日子里,只有神乐和神无会来看她,她们也很少愿意告诉自己想要了解的信息。
“……别再问了,你明明清楚的吧,这都是奈落的命令。”
原来神乐也会露出不忍的表情,那些与她拌嘴又无法撬开内心的时日,恍若一场与世隔绝的朦胧幻梦。
零记得很清楚,神乐曾讨厌自己,就像奈落从前步步算计自己一样。
她无言以对,目光穿透那扇唯一的窗户,投向更远的云海彼岸:
“我就是想不通啊,他在闹什么脾气,难道逃避时间就可以遗忘他的所作所为吗,受了伤的人是我,我都没计较,他钻什么牛角尖。”
有时候,人果然还是得相信自己的直觉。对于奈落这种难以预判心理的妖怪而言,既然第六感察觉到有潜在的问题,早知结果如此,她当初就该态度坚定些。
正确的怀疑和验证怀疑,是一段关系能够存续的重要推力,对奈落这种问题妖怪来说更是关键。
“你……”
“呐,神乐,奈落是不是打算赖账了。”她迅速转移话题,绝不让悲伤的情绪停留三秒。
让神乐看自己的笑话什么的,简直太地狱了好吗,尤其是这还关乎她最讨厌的上司。
不管出于什么心理,零都不希望被自己列入重点关注对象的“孩子”见证挫败。
话术还是有用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神乐在照顾她的情绪。
她收回只说了一个字的话,然后恢复以往的桀骜:
“就算是做出这种事,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
“你能不能出去,反正我不清楚。”
从神乐的神情来看,她大概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不知道这种下意识的否定和消极态度,是因为见了太多,还是因为她本就是“惊讶过的”受害者其中之一。
神乐是对的,风和自由珍贵无比。
零:“你的什么把柄留在奈落那里了?”
神乐怔然,掩去不受控的惊愕,“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问题。”
那就说明有了。
神乐最重要的命脉攥在奈落手里,高悬于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落下,所以她没得选,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她又猜道:“你喜欢自由,所以奈落夺走了你的自由,自由之下最大的束缚是什么呢……生命吗?奈落让你的命随时处在摇摇欲坠的崖边。”
神乐缄默不言,但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零被关了那么久也不是白关的,她现在知道,总有最猛胜悄咪咪跟在神乐身边,为的就是监听两人的谈话内容。
可换个角度想,奈落不见她,最猛胜就是最好的传话筒不是吗,他一定能听到。
清了清嗓子,零扯出不算友善的笑,对着空气说话,仿佛在唱一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
“实在不愿说的事,我不会「当着你的面」穷追不舍。但是,奈落,永远不要用我身边的人去威胁什么,无论是戈薇还是……”
她停顿于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红衣女人,神乐当然不会错过这幕,此时心里更多的是暗笑人类女孩的天真。
毕竟在她的视角看来,之前以为奈落很在意的人,终究还是没避过被利用这条路。
那天四魂之玉发生异动,奈落出手斩杀包围城堡的妖群。后来出现在她和神无面前时,怀中抱着陷入昏迷的零,她身上冷汗涔涔,受了极大的痛苦。
联想到她那些奇怪的能力,奈落做了什么其实并不难猜,反正不会是好事。
受到零这段时日的影响,神乐还真想过他会不会就此收手,留有一线余地。
只是自那天过后,她明白自己错了,奈落永远都是那个自卑敏感又心胸狭隘的幕后躲藏者,不会有人比他本身的目标更加重要。
于是她想逃离的念头重新跳动起来,背叛之风再度淹没了理智。
但神乐作为从奈落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终究还是没能看透他真实的本心,她说得并非没有道理,但又不能算作正确解读。
镜头另一侧的人似乎气急了,最猛胜扑腾着翅膀嗡嗡飞走。
神乐略感诧异,必须承认,能逼走奈落布下的眼线,她求之不得。
“你和之前相比,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神乐指了指她的左胸,下面藏着一颗跳动的心脏,“这里。”
“我竟然也看不透你,原本以为你只是个一心爱慕奈落的傻瓜,现在看来并非如此,你有自己的坚持。”
“这算是夸奖吗?”零很高兴,紧绷的表情都放松了许多,能从神乐口中听见这样的评价实属不易,这说明自己离她又近了一步。
神乐不自在地别过头,声音小了些:“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零低下头,压着嘴角的笑。
神乐有些尴尬,于是转了个话题。
“激怒奈落,对你没好处。”
“……我知道。”零抬头看她,那眼神里包含了许多,最明显最浓烈的情感,或许是懊恼。
有些明明已经不想回忆的东西,她却忍不住向对方倾诉。
“我从未忘记奈落是个有野心的妖怪,但是那天他说让我见戈薇的条件只是增强力量时,我也真的感动过。说实话,到现在我依然认为出事不在奈落意料之中,我不喜欢误会,所以选择相信他。”
“只是没想到最后被困住的人是他自己。”
神乐不能理解她对奈落的情感,毕竟那家伙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而且自己善意提醒,也不是为了听这些。
她没好气地开口:“那你就应该离开,像他那种性格有缺陷的家伙,是不可能改变的。你的心脏又不在他手里,又拥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力量,这座悬崖上的城堡其实根本锁不住你。”
零没有对她的劝告做出回应,只是不正经地调笑道:“原来是心脏啊。”
“……”神乐脸色一黑。
她甚至开始疑心,对方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套话。
“被你知道了也无所谓。”她像是看开了,啪嗒一声合上扇子。
“反正透露那么多都没发生什么,奈落大概真的气惨了,没有再继续监视。真想不到,居然沾了你的光,难得有了片刻安宁。”
神乐色彩明亮的衣袍立在风中,宛如一簇热烈的火焰,风暴不会将她熄灭,只会成为她脚下微不足道的垫脚石。
“你和那个叫戈薇的人类关系很好对吧。”
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她很善良,而且和我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人,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但是奈落和她是敌人。”
“……对,所以只是希望。”
神乐听出她话里的苦涩,眼底的光影变了又变,她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因为那是自己的身份生来就不会拥有的情感。
不过她可以送给零有用的信息。
“既然来自同一个地方,你为什么不和她回去,回到你自己的世界。”
零头顶打出一个问号,“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准确来说,是因为奈落知道。”神乐顿了顿,想起那家伙发疯时的样子,生出一点厌恶。“你灵魂受损昏迷不醒的时候,奈落可没少带我们找那女孩的麻烦,有次正巧撞到她从食骨之井另一边穿过来。”
“……他有病吧,天天找事,戈薇招他惹他了。”
“他一直都有病。”
神乐说得一本正经,零控制不住笑出声,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她擦去眼角笑出来的泪,“我没有试着逃离,而是愿意留在城堡,当然是有特殊原因的。”
神乐看着她不说话,但表情上明晃晃写着“快说”,拨动扇叶的小动作暴露她的好奇心。
零故意吊足她的胃口,诡异地沉默十几秒后才开始解答:
“戈薇和我拥有同一个故乡,但是我们相差太多了。能看出来,她一定是在「爱」里长大的,这样温暖的女孩子总会不自觉吸引很多人,包括她现在的同伴们。”
“但我没那么幸运。”
零突然站起身,眼神哀伤地盯着神乐,然后趁她愣神扑了过去,露出狡黠的本来面目。
——和服很柔软。
“你你你,放开!”
神乐哪里遇到过这种情景,一个人类聊着聊着莫名其妙冲上来抱住自己,而且怎么拽都不松手。她现在感觉浑身都不舒服,对这种示好的行为本能排斥。
“不放。”
“我又不是奈落,你抱我做什么!”
空气凝固几秒,两人似乎都发觉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很奇怪,怎么回复都不太对劲。
是零浅浅的一声叹息打破沉默。
“看在我和奈落同样可怜的份上,神乐就让我亲近一下吧。”
神乐挣扎的动作忽然停下。
“留在戈薇身边或许会快乐,但我无法找回已经缺失的感情,只有奈落这样……需要我的存在才可以。”
“我远比你想象中贪心得多。”
或许在神乐看来,她是被奈落掌控的那一方,但真相往往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即便奈落不肯承认,他的种种行为也已经暴露了正在改变的半妖之心。
这就是她的目的。
她对奈落的情感,既是出于真心,也夹杂着不那么纯粹的等价需求。
如果给的安全感能让他放弃四魂之玉,自然是皆大欢喜,但是奈落偏要在她以为走上正轨的时候闷声干大事,这就不好办了。
原本想去看看戈薇只是为了告别,现在计划不得不有所改变——她要继续和戈薇一起把四魂之玉彻底除掉,以绝后患。
“你的念头很危险。”
神乐其实并不清楚零具体在想些什么,只是直觉驱使着这么说。原本清晰无比的身影,在她眼里变得越来越模糊,和心机深沉的奈落如出一辙,这种感觉说不上讨厌,或许是因为那个人是零。
零:“算一算日子,也快到了。”
她没说是什么日子,但是神乐很清楚。
那是奈落作为半妖最虚弱的时候——黯淡无光的新月。
巧了。
神乐的心情好起来,即便零抱着她不放,也渐渐不再抵触。
「那天城堡应该会很冷清」
零会偷跑出去找戈薇,而她——
准备见一面杀生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