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暮色》墨以书

2、第二章

　　从学校回到家里，爸妈已经从田里掰玉米回来了，我喜出望外的跟他们分享我的成绩。
　　“家里衣服洗了吗？”
　　“中午回来饭也没看你做！我和你妈辛苦大半天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你说我们花那么多钱养你有什么用？”

　　期待的夸赞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父亲不耐烦的痛骂。
　　母亲坐在旁边吃着白开水浇热的饭，低头夹上一顿吃剩下的苦瓜，不发一言。
　　她好像习惯了父亲这个样子，但我还没习惯。

　　从前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
　　这个地方的人真的是分不清什么场合该夸赞，什么场合该打骂。

　　“你凭什么骂我？衣服不能回来洗吗？我去学校看成绩了啊！”
　　我攥紧拳头，忍住没有发飙，只是用平和的声量去质问眼前这个我根本不熟的“父亲”。

　　“砰”的一声，碗筷被摔碎在我面前。
　　他居然比我先发飙了。
　　“凭我是你爸！”
　　这话说完，他忽然朝我气不可遏的冲过来，手起手落间，一道清脆的响声，把我的世界都扇安静了。

　　“我一年交那么多学费给你读书，你都给狗读的吗？”
　　“敢顶你老子的嘴，你好本事！你这书读的有什么用？”
　　“干脆别读了！把脑子都学坏了，知道顶撞你老子！”
　　……

　　他咆哮着骂我，但我妈还是那么的安静，重复着夹菜扒饭的动作，对眼前的事充耳不闻。

　　我真愣了，一边流眼泪，一边发懵。
　　过去活了二十八载，我还是第一次被人气成这样，就跟躺在冰窖里似的浑身发冷，直打哆嗦。
　　偏偏我对此毫无办法。

　　谈判是建立在互相尊重的基础上进行的，而在这个小乡镇里，在这个毫无尊重可言的家庭中，父权的地位根本撼动不了。
　　他一句不让我读书，我就真的读不了书。
　　*
　　离一中报名结束只剩下一天的时候。
　　我爸往家里领了个男人，大概比我大十来岁，听说家里是开服装店的，家里也有钱，我如果嫁过去，光彩礼就有十八万八。

　　这笔钱能让我爸在县城给我弟添置一套商品房，付了首付还能剩下几万搞装修。

　　真荒谬，这一刻我居然在痛恨这个县城房价低。

　　那男的还真看上了我，婚期也定的很草率，十月一日，跟祖国母亲盛大的生日是同一天。

　　怎么说呢？挺给祖国母亲她老人家添麻烦的。
　　她的子民在本该为成绩苦恼的年岁里，被人逼婚生子呢。

　　我急得眼泪都来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我觉得，任谁碰见这样的事，都得急昏过去。

　　到如今我才算真的体会到当日刘云的痛苦和恐惧。
　　头脑一片空白，就如同我惨淡空虚的未来。

　　一个小时不到，我爸和那男的谈完了，约好日子两家见面，就在他要送人出去的时候，我忽然拼了命的往家门外跑去。

　　对，跑，离家出走。
　　离开这里我才有可能扭转局面。

　　耳际的风呼啸而过，带着暑热，燥的人心发慌。

　　我不知道我爸有没有追上来，只知道自己是真的拼了命的在跑。
　　刘云有想过要跑吗？她有没有这样尝试过啊？
　　好，那我来替咱俩试一次。

　　当我一口气跑到车站的时候，理智也一点点回转。
　　完了，我没钱！

　　车票售货员有一个是我小姑，要不说我运气好呢，这要命的关头，刚好是她值班。

　　小姑是个传奇人物，初中毕业也被我爷爷奶奶逼着结婚，她死活不肯，于是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离家出走独自闯荡社会去了。
　　与我此时此刻，就只差在了时辰不同。

　　十数年后她归来，受外界熏陶，依旧单身，谁劝都不结婚。
　　所以如今她三十好几，没有家庭琐事烦扰，自由自在。

　　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今后我的偶像不再是C罗。
　　是我小姑！

　　“姑，救救我！”
　　我扯着嗓子朝她嚎叫。

　　毫不夸张，我差点跪下来求她。

　　后来复盘这件事情，我不禁沉思，当时我的恐惧仅仅是害怕嫁人，亦或是害怕没有书读吗？这两件事情无论哪件在我心里，都不至于让我恐惧至此。

　　所以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只好当做是这具身体刻在骨子里的畏惧。
　　是我暂时还无法理解的畏惧。

　　到最后，小姑挺身而出救下了我。

　　而她救我的话术清奇到我都气笑了。
　　她跟我爸说，“张湘现在还小，多读点书将来找到好工作，能给家里赚钱是不？”
　　“她多读点书，条件好起来了，想嫁哪种男人嫁不成？到时候嫁个有钱的，小楚还会缺那一套房子？只怕五套都有了。”
　　“要想马儿跑得快，你不也得先给它多吃点草？”
　　“城里人都管这叫什么，投资！比让她现在结婚，划得来的多。”
　　话糙理不糙。

　　我爸被她劝住，答应让我继续读高中。
　　我心里的石头也终于在我高一正式入学那一刻落了地。
　　日子就先这么过着吧，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
　　高一那年的寒假，我在街上碰见了刘云。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宽松棉衣，拎着两只刚买的猪蹄，整个人胖了一圈，但那张脸却比之前憔悴了很多。

　　“你过得还好吗？”
　　我问她。

　　“还行。”
　　她笑着朝我点点头，手抚上自己的小腹，“你呢？”

　　“我也还行。”
　　这简短的对话，算是为我俩曾经的友情打板杀青。

　　“张湘。”
　　“嗯？”
　　“我怀孕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那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而那个地方，曾经的我没有，现在，我也有。

　　刘云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要做妈妈了。
　　好像是情理之外，但又在意料之中。
　　结婚之后就是生子，来到这里以后，太多人这样教育我了。

　　“好好照顾自己。”
　　“好，我会的。”
　　这时候的我俩就像是两个小孩，学着大人的模样叮嘱、寒暄。
　　笨拙又心酸。

　　尽管说我已经活了二十八载了。

　　再一次见刘云，已经是她生产后的第三个月。
　　我放暑假回来，听说她生了，拿剩下的生活费买了一箱牛奶去看她。

　　她生了个女儿，小脸粉嘟嘟的，非常可爱。

　　可她公婆并不喜欢，她老公甚至抱都不愿意抱一下他们的女儿。
　　三个月大的孩子最爱睡觉，我就坐在床边静静的看着她。

　　“饭做好了没啊？”
　　外间有个声音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她老公回来了，看见家里没有热饭，气不打一处来，摔了一个碗。
　　小宝宝顿时被吓哭。
　　刘云没应答她老公的话，抱起孩子哄。

　　“哭哭哭，就知道哭，吵死了！”
　　说完他又换鞋子出去了，全程我甚至没看到他的样子。

　　“让你见笑了。”
　　刘云歉疚的朝我笑。
　　我尴尬不已，只能呆呆的应了句：“没有。”

　　宝宝还在哭闹不止。
　　刘云当着我的面就解开内衣，给小宝宝喂奶。

　　我一时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摆，只好望向窗外发呆。
　　“怎么也没个人帮你搭把手？”想了很久，我还是张嘴问她。

　　可她同样也隔了很久才回答我，语气里是她藏了很深的委屈，“就……都很忙。”

　　太窒息了！
　　这一切都太窒息了！
　　如果没有小姑，我或许也会成为这个样子，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每天不停歇的做家务，经受公婆的白眼，经受丈夫的吼骂。

　　某种意义上，嫁人也算是一场豪赌。
　　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为何我当时会那么害怕我爸逼我嫁人了。
　　因为我妈过于安静了。

　　“我”应该也目睹了母亲是如何慢慢安静下来的吧？

　　我就是刘云，幸运一点的刘云。
　　这一切对我来说是震撼，也是鞭策。
　　我得努力读书，考出这一座座大山，去看刘云所说的江海湖泊。

　　山不会渡人，在遇到江海之前，我得先自渡。

　　于是我没日没夜的学习，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也不愿回想那一天我所见到的任何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的成绩也一次比一次好。
　　高中三年一晃而过，而高中这张答卷，我答得也非常完美。
　　658分的好成绩，够我选一个还不错的双一流大学。

　　填报志愿的时候，我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选择了我的老本行，金融。

　　因此我爸气的跳脚，扬言录取通知书到的时候，他要把那玩意儿撕的粉碎。

　　我气势汹汹地怼他，“人家快递员送录取通知书，本人不到，根本不会给你！”
　　他更气了，“老子不给你交那学费，我看你怎么读书！”

　　你说巧不巧，我满十八了！
　　当天夜里我就收拾东西偷偷出门，翌日一大早就买了一张去北方的绿皮火车票。
　　两个月，够我赚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