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雾》巫山云雨飞

13、十三

　　东边的云层边缘被镀了一层金，太阳露出半个身体，残月的轮廓已模糊成一片水渍般的灰白。
　　河面浮着未散的雾气。
　　白雨往水中丢了块石头试探了下，河底的尸虫并没有动静。
　　看来它们极度嗜阴，连初生的太阳都惧怕。
　　“可以过了。”

　　几位青云派弟子们看着一片狼藉的河中小径，犹豫了。
　　直接走过去吗？那可是腐肉堆成的“路”。
　　如今从幻境中解放出来，少了感官屏蔽，他们更加直接地感受到这恶臭。
　　就在一名弟子做足心理准备，准备抬脚踩上去的时候，白雨奇怪地看着他，没忍住问道：“青云派是不擅长轻功吗？”
　　那名弟子飞快收回脚，原来不是直接走过去啊，差点就出丑了。

　　白雨身体如云舒展，轻轻一跃上芦苇尖，那苇杆便弯成一张欲射未射的弓。倏地弹直时，人已掠出一段距离。
　　青黄的苇叶擦过衣摆，发出细雨般的沙响，他的衣摆却不沾湿一分半点。
　　他的轻功没有江湖客惯常的破空声，唯有芦根断裂时细微的“喀嚓”。

　　任棠雪眸光闪烁：“云舒霞卷，飞燕掠波，流星赶月，云收雨霁。”
　　“这是——”何舒怀微微皱眉，“‘踏雪无痕’焦瑞丰的招式？”

　　任棠雪微微昂首，看着白雨的背影沉默片刻，便轻功跟上。
　　他使的也是“踏雪无痕”的轻功。
　　他站在其中一根芦苇杆上，那芦杆承受着他全身的重量，竟如此稳当，最多只是有片刻较快地抖动，却不会轻易掰折。
　　任棠雪运转内力，每一步行动如飞雪般轻盈，不留痕迹。

　　身后的弟子见任棠雪也动身，都纷纷跟上。
　　只是他们的轻功不是焦瑞丰的踏雪无痕，也不像任棠雪和白雨这般好。

　　白衣翻飞，在林间踏枝疾行，簌簌作响。
　　这树林不见除了人和虫以外的任何生物，就连鸟儿也不曾被惊起。
　　一时间林中只有如小雨般的声响。

　　在最前面的，是两个速度不分上下的身影。
　　任棠雪承认，他有暗自较劲的心思。
　　他自认为，对所有的强者应该要抱有这种勇于探讨和学习的态度。

　　但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在其他弟子看来，就是急迫地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个“别人”还能是谁。
　　当然是对这一切都浑然不觉的白雨了。

　　白雨对于武功谁强谁弱并不是很在乎。
　　至于身旁那个很轻松就能跟上他的速度的人，他看都没看，只知道对方是白色衣服的。
　　到底是简单的白衣服还是复杂的白衣服呢，他也没看清。
　　此时他什么都没想，注意力只在前方。
　　虽然遇到的人不多，但白雨知道这偌大的江湖，武功比自己厉害的人有很多。
　　就比如白无清。
　　白雨从白无清那里学到的轻功才掌握了七成。
　　剩三成他还是没学到精髓。
　　他觉得自己到极限了，那三成不是努力就能掌握的，而是九成九的人都不会拥有的天赋。

　　大约在太阳爬到树梢以下的高度时，他们也快来到开门了。
　　河流的唰唰声就在耳边。
　　白浪拍岸，不远处都能听见回声。

　　弟子们仿佛看见了破阵的曙光，铆足了内力纷纷加速跟上。
　　渐渐地他们感到地势正在向下，他们赶路不再吃力，轻松了许多。

　　很快，人们便感受到了河流的清凉气。
　　看见那湍急的河流了。

　　他们在岸边停下。
　　河流湍急处，水流哗哗地挤过窄道，你追我赶。

　　可是——
　　“霍思齐呢？”屈炜舟张望着周围。
　　白天的视野要好不少，但由于树木繁密，却始终不见河对面有活人的身影。
　　“难道不是在这个位置吗？”屈炜舟不解地问道。
　　何舒怀轻微喘气，看起来竟然比屈炜舟还要累一点，“你忘了？他过不来。”

　　“那是刚才过不来，现在休息了这么久，还没有恢复内力吗。”
　　屈炜舟就差抓耳挠腮了。
　　“该不会是在过河的时候被被河冲走了？”
　　他持续发挥着天马行空的想象。

　　另外几名弟子质疑：“不会的吧，思齐的轻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白雨当然听到了他们在说什么，不过他目前关心的倒不是这个。
　　曲水八阵图的八阵能量皆是相同的，其中一个受影响，其他的阵法能量也会受影响。
　　他们破了杜门迷烟阵，那里的能量削弱，多余的能量就回到了阵眼。
　　单从这比之前更加湍急的河流就能看出来。
　　暗流在河下闷吼，声音被捂住了一般，沉闷的“轰隆”声从水底传来。
　　白雨观察到，在河中心沙洲的位置，有一个逆向旋转的漩涡。
　　而那就是控制水流急缓的“罪魁祸首”。
　　那就是阵眼。
　　漩涡对应河底的位置，大概摆着磁石阵。

　　在这关头，何舒怀忽地瞥见对岸的树冠上发出异样的动静。
　　不是很自然，不像是被风吹动的。
　　直到从那里钻了个人出来，他才认出那是霍思齐。
　　霍思齐的头顶还顶着几片树叶，正拼命地向他们招手。
　　何舒怀欲跟白雨说些什么，却看见白雨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河中沙洲，似乎是在想办法破阵眼。
　　因此他没有出声打扰，而是将霍思齐的方位告诉了屈炜舟和其他几人。
　　屈炜舟当然也看到了霍思齐，不用何舒怀提醒，他便也兴奋地跳了两下对着河对岸招手。

　　“少主，何师兄，屈师弟你们还活着啊！”霍思齐的呼唤被河流声撕成碎片，零落地飘到他们的耳畔。
　　屈炜舟咧着大牙，眼睛看着对面，张嘴却是问何舒怀的：“师兄，你有听到他说了什么吗？”
　　何舒怀眯起眼睛，指尖在袖中微微蜷起，脸色忽地变得凝重，他压低了声音，“复述”了一遍：“少主，何师兄，屈师弟，你们救救我。”

　　“多亏了白大侠，我才能找到你们！”霍思齐非常兴奋，手舞足蹈着。
　　何舒怀紧紧盯着霍思齐，神色愈发严肃：“不要靠近……什么？他还说他们全部人都走散了。”

　　屈炜舟也缓缓收敛了笑容，他看了眼在不远处的白雨，小声地问：“不要靠近谁？”
　　“好像是个名字。”何舒怀说。
　　是谁的名字，不言而喻了。

　　屈炜舟视线转回霍思齐身上。
　　他觉得何舒怀说的也不全对，他只能凭借几个零碎的字音推断霍思齐好像是在说：“不对吧，他说的好像是，快离开他，我们会被困在这里？”
　　这里的“他”仍然代指白雨。

　　另外几个弟子又接着说：“不对啊，你这句话是病句，你应该也听错了。”
　　“思齐说的是，多亏了少侠把他吓跑，才能跑到这里？”

　　“霍思齐是在说，多亏了他，才能找到我们。”任棠雪说完，就不在这与他们继续扯皮了。

　　他侧头，目光落在白雨被晨光勾勒的侧脸。
　　树冠下细碎的阳光在白雨身上投下斑斓的光点。
　　他无声地靠近。

　　白雨蹲在河边，双手伸进水里，轻微摆动着，像是在探着什么东西。
　　“你找到阵眼了吗？”任棠雪声线平缓。
　　白雨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看清，就被有些亮眼的光刺到了眼睛。
　　他低下头，“在洗手。”
　　任棠雪还以为他在找阵眼，本以为能帮上什么忙的。
　　白雨下一秒便说道：“你来得正好，河中间的那个沙洲看到了吗？”
　　他指了指前方。
　　任棠雪看过去：“看到了。”
　　白雨又话音一转：“你的水性怎么样？”
　　任棠雪向来低调谦虚，但对着白雨，不知道怎么的，说出的话就变成了：“挺好的。”
　　“那正好”，白雨扬眉，语调轻微挑起， “你潜入到沙洲底下，那河床附近应该有磁石阵，你去把它破坏掉。如果不知道磁石是什么，就找看起来摆放得有规律的，长得又奇怪的就行了。反正磁石看上去不太像这河道里天然的产物。”
　　任棠雪看着这急促的河流，一时没应下，而是陷入沉思。

　　“怎么了，不敢下去吗？”白雨轻笑，也没语言强逼，“但是我没多少耐心了。”
　　任棠雪正想叫一个水性比较好的弟子来捞石头，白雨就已经站起身。
　　他看向白雨：“你要自己下去？”
　　“我水性一般。”白雨摇摇头，侧过身来看着任棠雪。
　　青云派怎么都是相貌俊朗秀美的少年。

　　这是任棠雪第一次被眼前这个人直视，他不由得分了神，也望进了白雨的眼中。
　　白雨轻笑时，眼波流转，唇色不点而朱。

　　“不是我，是你。”
　　说完便一脚把毫无防备的任棠雪踹下了河。
　　“加油，我会在少主面前说你好话的。”
　　回应白雨的是咕噜咕噜、稀里哗啦的声音。

　　白雨一回头，就看到七八九十个弟子齐刷刷地朝他看来。
　　眼中尽是不敢相信。
　　包括河对岸的霍思齐。
　　气氛一时死寂。

　　白雨一滞，眼球稍稍转动，将这些弟子们的衣服打量了一番——
　　完蛋。
　　他踹下去的才是少主。

　　该不会引起众愤，被群起而攻之吧。

　　但白雨何许人也？
　　岂会被这点小场面怔住。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不知道似的：“这位弟子十分踊跃啊，主动提出要下去找阵眼，勇气可嘉勇气可嘉。”
　　“该奖，大奖特奖。”
　　白雨义正言辞，掷地有声。
　　说完之后，弟子们的脸色更加精彩纷呈了。

　　何舒怀扶额轻叹：“刚才那位……就是我们的少主。”
　　白雨吃惊，逮到一个说一个：“少主不是你吗？”
　　何舒怀噎了噎，下意识地移开了眼神：“不是……”
　　屈炜舟倒真对白雨的言辞信了几分，再次确认道：“真是少主提出来要下去的？”
　　白雨点头：“是啊。我刚刚问他会不会水，他说他很会。”

　　很会……
　　这不太像少主会说出来的话。
　　但白雨都带他们破阵了，难不成还会骗他们吗？

　　弟子们也不好揣测白雨是不是有意说谎的。
　　他们纷纷找理由说服自己：
　　“可能，真是少主提出来的吧。因为我刚看到，少主主动去找这位少侠了……”
　　“虽然少主畏寒，但说不定是想下去洗洗身子？”
　　“以寒攻寒？”
　　“对有可能，刚才那些尸虫的血肉都弄到身上了。”
　　“虽然少主身上没多脏，但少主爱干净，肯定忍受不了的。”
　　“嗯，应该就是这样。”

　　白雨打量着他们，反问：“那你们的身上不是更脏吗？要不也下去洗洗？”
　　他这句话倒是真心话，毕竟那四个被淋了满头尸虫碎片的弟子看着实在让人看着难受。“
　　那几位弟子看了眼湍急的河流，连忙后退：“我们正有此意，不过，由我们自己来就好了，不用劳烦大侠了。”
　　“那你们快点洗吧。”白雨说着，又蹙着眉看了他们一眼，离这几位弟子挪远了几步。

　　四个弟子凑到一起，叽叽喳喳：
　　“他是在嫌弃我们？”
　　“好像是吧。”
　　“我们身上确实有点恶心。”
　　“还是洗洗吧。”

　　屈炜舟则往河道里张望着，可惜水势太大，他看不出来任棠雪在哪里。
　　他不由得多想，问道：“少主他该不会是被冲走了吧。”

　　白雨也听见了这话，他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了。
　　要是还没出到中原，就因为谋害青云派少主的罪名被通缉了怎么办？
　　如此想着，他往前走了几步，打算下去捞人。

　　突然，变故横生。
　　距离他面前不到五步的位置，突然直直乍起一段两人高的水柱。

　　轰——

　　哗——

　　激起的浪头瞬间携着水花迸射起来，在阳光下映出细碎的光。
　　任棠雪从水中跃出，墨发湿透，紧贴脖颈。
　　素白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常年锻炼的轮廓。

　　白雨只来得及看清一瞬。
　　只记得那少主上来时是看着他的。

　　接着又哗啦——
　　水柱砸回水面。

　　如同下了一场暴雨。

　　可只有白雨被淋了一身。

　　白雨闭眼，咬着下唇，等水都泼完之后，才张嘴大口呼吸。
　　他抹了把脸，接着垂手，攥紧了拳头。
　　睁眼看向一旁的嘈杂处，都在簇拥着那位落水狗少主。
　　没人注意到白雨也成了落汤鸡。

　　他的睫毛挂着沉重的水，眼尾也聚着小小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他隐约看到任棠雪转头看过来，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满意还是嘲笑。

　　“少主，你刚才怎么突然下水，吓我一跳。”
　　“我是被——”
　　任棠雪转头看到一脸复杂的白雨，怔了怔。

　　白雨衣襟被水流冲得微散，露出一点疑似被冷水激得泛红的肌肤，阳光下极具光泽。
　　眸光如星月，清冽又破碎。
　　他看起来为什么不太高兴。

　　“你下水找我了？”
　　“故意的？”
　　他们二人同时出声。

作者有话说

　　落水狗少主疑似为了报复白雨，也把白雨变成了落汤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