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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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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情形,殷璃是要在这里休息。
这一带已经不属於皇家围场的范围,景色也荒凉平常了许多。小屋一望即知是进山的樵夫猎户所建,东西倒还算齐全,只是似乎许久不曾有人来了,到处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殷璃站在门口,便皱起眉头来。傻大连忙收拾出一快稍干净的地方服侍他坐下,自己又去屋外拾些干树枝,预备笼火。
他屋里屋外地忙著,却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手脚僵硬地低著头进出了几趟,总觉得芒刺在背,似乎主人的目光就投在他身上,有心看一眼,却又不敢。其实他心下也明白这多半是自己吓自己,殷璃却不会有这样的兴致。
火终於生了起来,隔著一段恭敬的距离小心地坐下来,傻大这才敢壮著胆子看殷璃一眼。
如他所想,殷璃并没有在看他,跳跃的火光中,神情平静,不知在想些什麽。
傻大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空落,正想悄悄地把视线调回来,殷璃却突然向他抬起眼睛。
措手不及的视线对撞,偷看被抓了个正著,迎著那审视的目光,傻大的脸腾地红了。然而殷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不自然的神态,只玩味地看了他半晌,道:“你倒命大。”
傻大这才省起,殷璃又救了自己一命。
“奴才谢主人救命之恩。”傻大扑通跪在殷璃面前,磕下头去。
“起来吧。”殷璃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神色之间到像是有些不耐和倦怠了。
看著他的表情,傻大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小心翼翼地爬起来,重新坐下。
殷璃动了动,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在火堆边靠下,对傻大道:“说些什麽来听听。”
面对突如其来的命令,傻大一时语塞。他本来就不是善言辞的人,这会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支吾了半天,喉咙里都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殷璃倒也似乎并不著急,只一手支著头,看著他著急却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开口。
好半晌傻大的舌头才总算重新听了他的使唤,结巴问道:“主……主人……您……您想听我讲什麽?”
殷璃透过垂著的睫毛看著他,懒洋洋答道:“随便你讲些什麽,不妨把你进府之前的事说来听听。”
进府前的生活……讲什麽呢,傻大呆呆看著火堆。穷人家辛酸窘迫的日子其实都是千篇一律的,在傻大二十四年有限的人生经历中,他实在想不出什麽可以当作很有趣的事情讲给别人听。
殷璃依旧好脾气地在等,傻大看著他,终於慢慢开口:“快过年了,主人要是喜欢听,奴才给主人讲讲奴才小时候过年的情景吧。”
殷璃不置可否地恩了一声,傻大便接著说下去。
“小时候,奴才住在边郡一个叫泽山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家大多很穷,奴才的家也不例外。”
“那时候小孩每年最盼著的,就是过年的时候,娘给扯上几尺新布,做件新衣裳。初一再得些糕饼果子吃。”
“奴才生在一个大家,家里有很多人口。有一年收成不好,年便过得格外艰难。可是那时侯奴才不懂事,也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想新衣服穿,想果子吃。”
“奴才的娘没奈何,就把自己年轻时候的花衣服裁了,给奴才做了一件新袄。奴才很高兴,穿著就跑到人前去。可奴才是男孩啊,那些人看见了就笑,笑奴才明明是个小子却穿著姑娘家的花衣服……”说到这,傻大嘿嘿地笑了几声,那笑声在黑暗的夜色里显得有些干涩,他转向殷璃问道:“主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殷璃却并没有笑,只动动睫毛,道:“说下去。”
傻大缩缩袖子,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拨了拨火。
“奴才就发窘,再也没脸在人前待,只好跑回家去。可是奴才知道,那件衣服是娘花了好些工夫做的,即使是件花袄,奴才也还是喜欢,也还是爱惜……”说著说著,傻大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不知该说什麽好了似的,有些迟钝地摸了摸脸,结巴了一下,又继续讲。
“那时侯过年,家家都兴吃油炸面果子。那时侯奴才年纪还很小,小得有些事奴才都记不清了,奴才就记得爹给镇上的富人家送马,半个月跑了好几百里山路,回来的时候,给奴才带了好些村子里都没有的松子糕和桂花糖……奴才不知有多开心,可是爹有多辛苦,奴才当时却并不知道,都是後来听娘说的了。”
那时侯的快乐他的确还记得很清楚,以至於现在回想起来,甚至都能感觉得到桂花糖融化在嘴里时的甜味。傻大咽了咽,嘴角不自觉地有些上扬。
火堆燃烧时发出的淡淡青烟,和著些小小的飞灰盘旋著向上升腾而去,透过那些烟雾,很多过去的景象似乎都活了过来。
傻大死死地盯著那烟雾,笑了笑,情不自禁地去看殷璃。这样只有贫穷和窘迫的话题,原以为会在殷璃脸上看到无聊与不耐,却不料殷璃单手托著腮,火苗跳跃中,半掩的睫毛下眸子浓黑而闪耀,像是在想些什麽,又似乎是正听得入神的样子。
那样的神情不知为何让傻大有些发暖,不觉连嘴巴也和心情一样,渐渐轻松自然起来。
精神一放松,话就多了。殷璃喜欢听,他就觉得很高兴。一张脸都在火光中生动起来。
讲著些琐碎的小事,傻大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不知不觉间竟与殷璃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起来。
正说到母亲给他讲的小时候的故事,殷璃淡淡插口问:“然後呢?”
傻大往火堆里扔了些树枝,“那时候娘的舅舅每天早上去集市时都会路过我家,有时候会送给我们一些腌肉,娘就把肉切成小块,用细绳穿起来晾好,有时候晚上吃完晚饭,娘会把肉用沾湿的纸包起来,塞在未熄的灶火里,过一会香味就飘出来,再等一会肉就熟了,娘就拿出来分给小孩子吃。那真的是我吃过的,最最好吃的美味。”
傻大抬头望著殷璃有些笨拙地笑了笑,“我那时侯一直想不通,虽然纸是沾湿了的,可是放进那麽热的炉火里也会烧著啊!呵……到现在也不明白是为了什麽。”
他一边说著,一边摸著头,对著火堆扯开一个老实憨厚的笑容。
殷璃的脸色其实仍旧称不上有多愉悦,只是这个时候的傻大沈浸在回忆的世界里,有些忘形地忽略了自己的本分。
殷璃听著他讲完,舒展了一下身体,转身看看周围,向傻大道:“去找些吃的东西来,我饿了。”
这无疑是出了一个难题。这荒山野岭中没有人家,傻大又不会武功,一时之间他真的想不出到哪里变出食物来喂饱他的小主人。
傻大在柴屋里寻找著。墙角的布袋里有些白米,可是这里的锅灶看起来都已久不用了,想来殷璃决不会吃用这样的灶具做出来的食物。他也没有胆量让堂堂瑞王府的小王爷用一锅白米饭来充饥。
正在发愁,忽然发现梁上吊著篮子,走过去掂高了脚看了看篮子里的东西,傻大的脸就有些红了,回过头来看著殷璃道:“主……主人,这里有些腌肉,奴才给您做我小时候吃过的那种烤肉好不好?”
火苗哔剥做响,渐渐便有真实的香味飘出来。傻大一直有些脸红。
他的提议没得到同意,却也没有受到反对。在殷璃的默许中,他循著记忆里的方法,用沾湿的白纸把腌肉包好塞进火堆里。之後便是无声的等待。那个几天以前还离他无比遥远的人,此刻就和他坐在一起,等著他做的食物。傻大抱抱膝盖,在满足中反而生出一种惶惑来。
忍不住去看殷璃的脸。後者仍旧神情淡漠地,虽然望著火堆,却并不是那种等待食物的略微急切,而是不知在想著些什麽,只剩下火光中一个冰冷而俊秀的侧脸。
那神情极好看,傻大呆看了半晌,连忙在殷璃发现之前收回视线。此时肉已经烤好了,他把肉小心拨出来,挑了最好的部分,捧到殷璃面前。
傻大有些紧张地看著。殷璃慢慢吃完他捧上去的烤肉,也没有什麽特别的神情,过了一会,用布巾擦了擦手,一面示意他再挑些。
接下来的时光倒也好过。
傻大毕恭毕敬地服侍殷璃吃著东西,一面再说些琐碎的事情给他听。渐渐便聊到傻大如何识字。
殷璃听了便抬起眼帘看著他,问道:“你识字?”
傻大迟疑片刻,有些赧然地低下了头,答道:“会一些,都是小时候娘教的。
殷璃未再说什麽,只示意傻大不想再吃。傻大便伺候他用积雪化来的水洗了手,又将剩余的东西收拾干净。
此时已是後半夜,傻大忙完一阵再坐下来,才慢慢觉得肩膀痛得厉害。刚刚接连发生一连串的变故,後又忙著服侍殷璃,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身上有伤,精神过於紧张,竟然也忘记了疼痛。此时松懈下来,才渐渐有了感觉。低头去看时,只见左肩处衣服被血濡湿了一片,当中一道深红色的伤口,皮肉翻卷,在火光中仍闪著些血色,看起来煞是骇人。
傻大本分认命惯了,伤了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只觉得没有丢掉性命已经够幸运了。虽然渐渐感觉疼痛难忍,他也只想著撑到回府,再自己摸些伤药。然而那伤口虽然於性命无碍,却终究让傻大流了很多血,他适才又几番忙碌,此时精神一旦放松,便有些委顿起来。
偏偏殷璃并不放过他。
傻大垂著头,正在蔫蔫地打著瞌睡,忽然听见殷璃问道:“你娘想来也不过是个村妇罢了,她又如何识字?”
似乎一时之间没有明白殷璃的问话,傻大有那麽片刻的怔愣,之後才像是慢慢反应过来,搞懂了殷璃在说什麽。他晃晃不甚清醒的脑袋,扯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道:“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想来……是外婆教的吧。”
说完便又垂下头去。
殷璃并未答言。
一时沈默。
周围安静得让傻大几乎要歪头睡去。然而他心里终究记挂著自己是在殷璃身边。这异常的安静让他挣扎著抬头去看殷璃的脸。
一看之下,却把傻大惊得清醒了大半。
只见坐在火堆边的殷璃神色不豫,一张俊脸冷若冰霜。
明明是没有任何表情的,傻大却不知为何,觉得殷璃看著自己惊慌而又不知所措的眼神,无声地哼笑了一声,便再不看他。
傻大努力地回想著自己到底是哪里疏漏,冒犯了主人。他知道自己的愚钝,明白即便竭尽全力,只怕也不能让殷璃满意。何况今夜与殷璃过近的距离,让他多少有些兴奋得忘记了自己的本分。他想著自己的言行,不由得背上出汗,几乎要跪下来向殷璃请罪。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些动静。只听一个声音道:“恭迎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