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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霜天欲晓(一) ...

  •   宝剑初成,还未开锋,也没锻鞘,魏云舒细细品鉴过,觉得尚佳,趁着天色早,打发了底下人送出宫去,正好能赶在宫门下钥前回来。
      一桩心事落地,魏云舒回到寝殿,就着炉火晾干头发,重新梳洗更衣,踩着天将将擦黑的时辰,同日二探宣室殿。
      殿中才刚掌灯不久,穿堂一夕风过,曳曳烛火幽光里,案后一个身影泰然高坐。
      “今日霍敬入宫了。”
      魏云舒正提匣进来,闻言微微一笑,捋袖上前,将散落的竹简收放在侧,端出一碟枣泥山药糕摆上书案。
      “长信侯千里迢迢回京来求,此事便作罢了。”
      “……你倒消息灵通,”皇帝起笔的动作一顿,顺势搁上砚沿润了润毫尖,“午膳前来过了?”
      做完这些,魏云舒一振衣袖,落座在下首。
      “不过想着父皇近日案牍劳形,来送些解乏的吃食。”
      坐定说罢,她垂眸沉默片刻,忽而低声道:“太傅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住父皇雷霆君威。”
      皇帝头也不抬,却停了笔,冷哼一声:“朕看司马翊年迈昏聩,御前失言,当不起你一声太傅。”
      “儿臣能有今日,全仰赖太傅倾力相授,”魏云舒望着烛火明灭,摇了摇头,“只是儿臣不知,若要深究太傅此次失言之罪,究竟是忤逆圣意,还是擅度圣意?”
      “……”
      皇帝蓦然抬眸,笔下走势乍收,直直看向这个女儿。
      今朝一试,霎时皆已明了。
      说来惭愧,枉费一世聪明,此刻却是她第一次真正窥探到了帝王心思。
      魏云舒猛地垂眼,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摆出臣下的姿态:
      “儿臣失言。”
      儿臣儿臣,一声儿字点在前,一声臣字缀在后。
      意在提醒君王,儿女是可以亲近的臣子。
      ……
      司马太傅只是说了实话。
      上若无意,臣下焉能左右?昔年文帝有心削藩,晁错献计,反逼起七王犯上作乱,欲平郡国之祸,唯痛杀之。今日的司马翊未尝不是当日的晁错。
      皇太女的封赏迟迟不下,可见皇帝的心里是最明白的。
      父皇是舍不得她,也保不住她,便隐隐寄希望于她自己本身,要么心有不甘斗到底,要么心如死灰了无力,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命数。
      而司马翊却站了出来,一语道出她的处境,也彻底点破了君父的无能为力。
      ……
      当夜,魏云舒一反常态,睡得极沉。
      此事过后没几天,在皇后榻前侍疾的莘郡主也算劳顿日久,魏云舒眼下主宫中事,于情于理不能等楚王府递信来催,她前脚将这位堂姊妹送出宫去,后脚回到椒房殿就要接待新至的贵客。
      宣平侯王堃,当今国舅爷,陈留王府的主君,世袭第十九等爵关内侯,食邑兖州三千户。
      魏云舒快步走出来,正见殿前一对夫妇撩袍挽裙要行叩拜大礼,便上去作势虚虚欲扶。
      “舅父舅母快起,何需多礼。”
      宣平侯不起,仍执意拜下,口中道:“礼不可废。臣与内子谢殿下厚爱。”
      礼毕,宣平侯夫人轻轻搭了她的手,顺势欠身而起,音容温柔可亲,关切询问:“不知皇后娘娘的病情如何?”
      身为陈阳王氏的当家主母,方氏身上全然不见大家宗妇惯见通有的浑然威严,温和得近乎柔弱。
      魏云舒淡淡颔首:“要好许多了。”
      “中宫身体抱恙,外臣贸然擅入恐有冲撞,便由内子代为看望吧,殿下毋要见怪。”
      相较于年轻柔弱的妻子,王堃则相貌周正硬朗,谈吐间俱是一种凌然在上的直率,年逾不惑而鬓不染毫霜。
      “舅父说笑了,您岂能算作外臣?”魏云舒欣然会意,回身一一布置下去,又亲自引二人入厅,“这边落座吧。”
      不多时,方氏便随着王皇后身边的女官入寝殿探望,左右皆已屏退,宣平侯坐下来,吃不及一盏茶,只听他道:“殿下近来受了诸多委屈。”
      王氏的消息自然是快,更遑论事发数日,以她这位舅父的心性,肯按捺到今日才动身进宫,当属难得。
      她与霍敬的婚事作罢了。
      “天子的宽恕,岂有那么好求?”魏云舒右手拢杯,末尾垂下的小指叩了两下桌面,“欲平此事,长信侯势必要拿出好处,本宫还有什么不满意?”
      她这位父皇胆识过人,敢想敢为,仅从当年林氏一事,其杀伐果断就可见一斑。
      此番对于霍敬,岂止是放过?
      “父皇既已问过我,想必不日就要安抚霍氏上下了。”
      魏云舒圈起茶杯,抵在唇边浅啜。
      “霍敬那厮不提也罢,到底长信侯就这么一个儿子,可恨迟与瑛那中山狼自恃清高,素日里结下多少仇怨,如今祸事临头还不忧前途,分明早已另寻恩主背靠大山!”
      “弃暗投明罢了,拦的什么趣?”
      宣平侯冷冷哼笑一声。
      出身寒门者,但凡能在朝中占上一席之地,多半是公主赏识,王氏引荐。一旦公主失势,朝中势力失衡,寒门必要受到打压。
      “若此番远走匈奴,迟与瑛仍能原封不动,高枕无忧,本宫倒要贺他了。”
      宣平侯初闻无觉,神色不虞,倏而一怔,惊疑不定地望过来,竟连“殿下”也不称了。
      “你……云舒,此话何意?”
      “舅父稍安。”
      泠泠水声里,魏云舒添满一杯新茶。
      “这些时日,王氏上下已是仁至义尽,母后与我都看在眼里,舅父是一族之长,弹压底下异心本就吃力,眼下不妨先歇一歇。”
      她是政客,一生算计,只要活着,自己就没有输,哪怕死了,别人也未必赢。
      新茶被推至触手可及之处,王堃脸色几经变换,终于还是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茶尽了,客也就走了。
      ……
      王氏罢手容易,中宫的病想有起色却难,正所谓病去如抽丝。
      又过半月,宫中流言四起:陛下有意发嫁瑞阳公主。
      魏云舒初听时,正值清早,直言道:“哪里是父皇有意,分明在照着霍文氏的心思来念。”
      霍敬的事其实一直都有余地。霍氏得罪了召华公主,王皇后乃至王氏,并不等同于得罪了皇族。只要霍敬成了皇室中人,这场龃龉便能自内而外消弭,公主娶哪一位都不打紧。
      但霍文氏不会无缘无故瞧上了瑞阳,必得有人出面提点她。
      魏云舒侧首,问起身后正在为她梳头的渡月:“如今瑞阳身边,还是郭媪吗?”
      “正是她。”
      故人一如往昔,深谙见风使舵。
      当日霍敬那桩事一出,怪不得她不痛不痒却也恶心得不轻,原是背后被这老媪嗅着了风向,暗地里与河内秦氏盘算上了大皇子。
      河内秦氏前后共有两个女儿入宫为妃,姐姐诞下了大皇子,妹妹诞下了瑞阳公主,虽非一母同胞,却也血脉相亲。
      先撬了她的婚事,再打发她去和亲,王皇后痛失爱女,陈阳王氏大势已去,此时瑞阳再嫁了霍氏独子,河内秦氏与云中霍氏就此联袂结成姻亲,共同扶持大皇子问鼎储君之位。
      一箭双雕,一目了然。
      魏云舒盯着镜里,不由抚掌笑起来:“这出戏唱到如今,本宫再不露面,他们就扯不出什么名堂了。”
      铜镜中的女子云鬓高绾,朱颜昳丽,大气灿烂胜朝阳,澄明如洗似月华,静若琉璃镜湖,盛逼四月桃花。
      她振袖起身,举步迈出大殿,门外步辇早已听召来候,直奔宣室而去。
      今日的宣室好不热闹,台下稀稀落落跪满了臣子。
      魏云舒稳稳走下步辇,对眼前一概视若无睹,她今日这阵仗摆得大,少不得有人上前来拦。
      “殿下,今日陛下散朝后,有几位大臣前来求见,目下正在宣室中商议要事……”
      魏云舒微微颔首:“本宫知道。”
      她正是闻风而来。
      被推上前的内侍抖如筛糠,闻言刚刚如蒙大赦,又听公主如是吩咐:“开门。”
      他心知无法,噗通一声跪下,长戚戚道:“殿下见谅,这于理不合,恐怕陛下怪罪……”
      魏云舒摇摇头,抬脚就要往里闯。
      她这一动,御前的侍卫不得不上前,他们身形魁梧高大,个顶个的好功夫,往门前一站,挡得密不透风,架不住前者丝毫不怵,脚下停也不停。
      虎贲郎一出来,魏云舒就知道,她父皇压不住了。
      像今日这样的大型集议,又是群臣谏上,调来虎贲郎值守陛前护驾是常理。
      砰地一声,面前的虎贲郎靴子碰到了门槛,八尺大汉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得弯腰低声道:“……请公主莫要为难小人。”
      “你若让开,自然不会为难。”
      门外的动静不大不小,适逢殿中的争执一停,刚好足以听得一清二楚,众臣纷纷望向高座上一语不发的君王。
      沉默未已,外围有大臣摇着头叹息:“公主简直狂妄任性,居然找来了……”
      任凭众臣苦苦劝谏,不惜从早朝一路逼上宣室,但见皇帝油盐不进仍不松口,心里早闷着火气,趁着此刻占理,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强闯宣室,何等的目中无人,若非皇室子女,早该治一个大不敬之罪!”
      话语刚落,魏云舒一掌拍开殿门,正巧说话那人离得近,被她听见这一句。
      “是谁要治本宫大不敬?”
      各路嚣声顿时消失得无声无息。
      魏云舒打眼扫上一圈,殿里殿外都一样,跪了一地,
      她缓缓走上前:“敢问戴罪之身,何以和亲?”
      “……”
      恍惚间,殿中众臣只道是误认或听错了。
      但堂上向来不乏耳聪目明之辈,见皇帝脸色骤然阴沉,机不可失,果断抢先一步道:“公主能作此想,自是再好不过了。”
      话一说出口,他立即感觉到上座传来一道视线当头压下,弹压不悦的意味丝毫不加遮掩。
      他坦然承受,弯了脊梁顺从地跪下来,朗声道:“陛下固然不舍爱女,可公主贵为金枝玉叶,养尊处优食邑万户,婢仆成群扈从如云,今日和亲,也是理所应当。”
      当真刺耳至极。
      “张祭酒,”魏云舒头也不回,仅凭声色辨人,“此言差矣。”
      “本宫自问蒙恩不少,自当对得起供养本宫的天下万民。只是众卿高官厚禄无一有缺,吃穿住行高人一等,却对眼下境遇束手无策,又如何对得起天下万民?”
      耿直如张寒,竟当真被她问住了。而见张寒不语,身旁的老臣呵呵笑道:“公主不知,和亲乃是兵不血刃……”
      “那就去想。”
      一句话,堵得那老臣将未尽之言尽数遣回了腹中,略臃肿的颈子也堵得发红。
      “本宫不是你们一句锦衣玉食理所应当就能打发得了的!”
      “泱泱大国,庸才尔尔,联姻求和乃是耻辱。商鞅变法,移风易俗,方有强秦虎狼之师。世间岂有一成不变一劳永逸之法,若是办不到,朝廷养你们又有何用?”
      魏云舒横眉冷目,口气更是欺霜赛雪。
      “今日,在这宣室之上,拿出你们的丰功伟绩,来让本宫心甘情愿!”
      半晌,殿上无人应答,换来一声嗤然冷笑。
      “本宫才知,原来女子站的越高,被牺牲的噱头越是体面。”
      “公主此言差矣,”此时张寒再度出列,将原话奉还,“后方大定,阵前无忧。女儿家本就娇贵,教养得知书达礼,贤惠体贴,男儿在外才能拼搏无忧。是以女子固然柔弱,大难来时只能豁出性命抵挡灾祸,但正因如此牺牲,好儿郎们才能全无后顾之忧,也还女娘们一个安泰盛世。”
      “说得好大道理,本宫不知你口中的安泰盛世在何处?”魏云舒目中盛满讥诮,几欲盈溢,反问更似挑衅一般,“是匈奴吗?”
      她仿佛天生一张文人口,总能讽得切切刺骨,刺得众人回不过神来。
      “……公主这是在咒大汉亡国吗?”
      张寒稍稍一反应,顿时青了整张脸。
      “此战必行。当日高祖皇帝安邦定国,江山大统,靠的难道是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吗?”
      这样要害的罪名,这样敏感的话机,这样年轻的公主却应对得不咸不淡。
      在场者不乏御史台的人,闻言登时炸开了锅:
      “这……妄议先祖,干涉国政,成何体统!”
      “我朝从前苦于战事,几代休养生息至今,公主安知民生疾苦啊!”
      “陛下也太娇惯了公主,纵得她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宣室之上,朝堂大事,岂容女娘登堂入室形容放肆!”
      有位大臣说到此处,持着手中的物什唾沫横飞,指点间快得要扇出风来,可谓形容放肆。忽然眼前一暗,只觉阵香风衣影齐齐刮来。
      “笑话!”
      长袖劲然,扫落他手中的象笏,当啷一声,拂出门外数尺远。
      “宣室如何,女娘又如何,千年万世,终有一日,尔等口中所谓一介女流亦能踏足庙堂!”
      “牺牲不是帝王家的宿命,是世俗强加给世间所有女儿家的宿命!”
      魏云舒拂袖转身,众臣已瞠目结舌,见状忙如鸟兽般退避着散开,她踩着地上的象笏板,大步踏出宣室。
      “诸位!”她高声一呼。
      阶下跪了七成年轻学子,他们生于不公,所以生来反抗不公,心中时时有愤怒,也常常有迷茫,并不值得原谅,也不值得怨憎。
      少年心,诚可贵。
      魏云舒居高临下,底下异声渐起,一张张生动的面孔尽收眼底,百般鲜活的情绪一览无余。
      “从前黄老学盛,走的都是中庸路,须知世上万事讲究里外明暗,无为怎堪不作为,怕且怕思得太浅,做得太深,而道无为难治矣。”
      众人听得目不转睛,眼中只见她深深吸气,徐徐长叹。
      “今有匈奴奇袭,来势汹汹,渔阳郡中守备不足,粮草紧缺,又待如何?交出匈奴人过冬的棉衣粮油、牛羊蔬果,送上一位太守千金婉转求和,又或是……寸土不让?”
      一片低嘘里,总有人奋力叫开:“寸土不让,死战!”
      “说得好!“魏云舒面不改色,不吝大赞。
      “世上没有打不起的仗,只有战不起的人。”
      “道义当头,兵临城下,岂还由得我们想与不想?”
      “你只道大汉羽翼未丰,焉知匈奴打的就是你羽翼未丰!”
      四面八方的窃声私语戛然而止,短暂的寂静过后,身前身后骤然崛起沸腾喧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诸位袍泽,我辈此生躬行当有二事,一曰思学,二曰尚武。无它,太平安逸久,则沉疴积弊;盛世华庭多,则腐朽遍生。”
      说罢,她回身一撩衣摆,长跪于宣室殿前,在愈演愈烈的嚣声中,恳切道:“匈奴狼子野心,陛下不可不防,奈何一人之见,难能取信于众。儿臣今日全了忠义,再不叫父皇为难,召华自愿出关和亲,一探匈奴虚实,只望我大汉从此君臣和睦,上下一心,共御外敌。”
      语声落地,魏云舒毅然伏身拜下,额头吻上冰凉的白玉砖板,沾了陛前浮尘。
      “云舒此生不做国君,愿为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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