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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来满楼(二) ...

  •   迟与瑛一路浑浑噩噩,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宫。
      “此行之后,想必御史台少不得要参本宫一本。”
      公主用着轻飘飘的口吻,吐露出寥落与失望,仿佛刹那枯萎的夏花,眉间阴郁不化,眼下晕开乌青,两颊不见胭脂色,然而刻意细看,又恍惚错觉一般。
      “你进入中枢已久,早该有所耳闻,今上治下,有一不成文的例规,凡世族子弟,一律不得沾染御史台,为的就是在朝中留出几双清亮耳目,以避百官倾轧之殃,免胥吏剥削之苦,使天下衣食有所依,冤苦有可诉。然初衷虽好,御史台动辄以劳民伤财为由,一味上书驳掉了多少主伐的折子?”
      “不察下情,不明上意,做臣子做到这份上,倒要本宫亲自教你。”
      她说,畏者不言畏,勇者不逞勇。
      最后那一声发问,他尤记得自己心头猛跳,猝然举目,对上那双漆如夜色的眼眸。
      “孰是懦夫,孰为猛士。迟与瑛,你可心中有数?”
      ……
      宣室殿门前,早有人捷足先登。
      花容云鬓,兰钗雀簪,十四五的年纪。
      本该我见犹怜,人之常情,可御前当值的小黄门见多了貌美妃嫔,只肯通传一遍,片刻不闻回应,便抻长了脖子赶人走,切切期盼,好像专门在候着什么贵人来似的。
      宫妃眼看求见无望,连带来的粥羹也晾得透底,只得含泪转身退下。
      她垂目走出十余步,眼前乍见一袭杏仁黄曲裾,款款曳入视野,衣上丹桂开枝,花缀如米,煌煌而散,金缕串着珍珠,绣满了襟边袖口,当即止步抬头。
      十余级汉白玉长阶下,缓缓登上一人。
      那张面庞风华正茂,说不出道不尽的盛容昳丽,看年纪不下二十,金笄步摇贵重风流,并未绾发成髻作妇人打扮,宫妃心里发紧,欠身退了一步,张口低低唤了声:“召华公主。”
      魏云舒略作停顿,侧目颔首,算是致意。
      二人打过短暂的照面,波澜不惊,倒是先前那赶人的小黄门冷不丁冒到魏云舒跟前,也不待人问,端的是无边殷勤。
      “殿下,那是李少使。”
      一句话里,他独独刻意咬重了某个字音。
      魏云舒会心一笑,如赞如叹道:“幽州倒少有出落成这样纤纤弱质的美人。”
      她略抬手,身后跟着的宫人立即将食匣提上前。
      “殿下又说笑了,“那小黄门眼疾手快,赶忙捞过食匣抱在怀里,一摸却满手温凉,脸上不显,心下称奇,“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睿安都快忘了真正的美人长什么样了。”
      “哦?“魏云舒仍有心思逗趣,“如何美了?”
      小黄门接得顺溜:“长安第一美人!”
      他口中的美人挑眉,又问:“怎么才只是长安呢?”
      “殿下恕罪,都是小的孤陋寡闻,天底下只认长安一个好地方,自然也只认长安第一美人。”
      小黄门今年十六,睿安这个名字是魏云舒亲口取的,人如其名的机灵嘴甜。
      魏云舒拂着长袖,边笑边摇头:“这几日都有谁来过宣室?”
      睿安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闻言答道:“每日想见陛下的人多了,都被打发走了。”
      “是吗?”
      突如其然,魏云舒止步于宣室殿前,一门之隔,隔不去人声窸窣。
      “那此刻殿中的是何人?”
      睿安忽然没由来一个冷颤,觑她神色淡淡,小心斟酌着说:“是司马太傅。”
      ……
      宣室殿中,帝王面前,亦有人进诛心之言。
      “今日太傅求见,朕属实料不及,想必召华也是一样的。”
      流水华年淌过指间,记忆里的清矍身影如柏如松,而阶下长跪的垂老朽翁早已白了两鬓,近花甲之年,弓腰驼背,官袍前短后长。
      老臣复姓司马,单名为翊。
      翊,有辅佐之意。既为人臣,司马翊是两朝元老,又位列帝师,也算不辱此名。
      “朕六岁时,你受先帝所托为朕启蒙。朕登基后,亦让召华尊你一声太傅。她自小跟着你识文断字,明经读史,至今已有十七载。”
      皇帝说着,眸光晦暗难明。
      司马翊深揖一礼,复直身而起,道:“老臣厚颜,承蒙先帝今上看重,忝居公主太傅之位。殿下是臣一手教出的学生,若非形势逼人,迫不得已……不瞒陛下,这些年,老臣无时无刻不在思索破局之法。”
      “……莫非太傅早知召华有今日一劫?”
      “非也。”司马翊唏嘘着摇头,满面戚戚无奈,“世上本无未卜先知一说,却有见微知著之能。”
      皇帝沉默良久,勉强开口:“愿闻其详,太傅请讲。”
      “当日陛下登基,本意敲山震虎,威慑各地世族。不想您一念之差,陈阳王氏本就列居七世家之首,反借中宫之势彻底一家坐大,致使朝纲一度不稳。直到公主成年摄政,从中斡旋,苦心经营,才将王氏收为己用,真正做到扼而不制。公主这些年看似抬举母族,实则是以王氏一力而反世家之众,她自身也成为了平衡皇室与世家的一步要棋。”
      言语之间,司马翊非但丝毫不避讳公主摄政一事,反而对其行事多加肯定,也正因如此,皇帝对他的来意更为不解。
      “陛下与公主是父女君臣,同心同德。您身为人主,统御世家,应当许给天下臣子一个公允。是以,世家累功积劳成势,纵使威胁皇权,陛下囿于身份无法直接削降,才需公主代为出手。”
      至此,司马翊话锋藏机,直转而下。
      “一样的道理。陛下动不了世家,但公主动得。世家不能反抗陛下,却可以把公主拉下马。一殿君臣,君不能明着治臣,臣不能明着反君。”
      他喟然叹道:“可一旦公主为君呢?”
      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古往今来多少君臣反目?
      “抛开祖法规矩不谈,除非公主急流勇退,否则他们岂能坐视公主上位?”
      “即便公主肯退,多年下来她早已无路可退。可若不退,除非公主为君,接替陛下镇抚世家,另外扶持新贵起势,才能有人代替公主,继续与众世家搭台对垒。”
      一席话有如断金裂石,直剖利害,醍醐灌顶。
      司马翊铿然断言:“这就是公主终有一日要面临的死局。”
      皇帝大梦初醒,不肯认清般不言不语,司马翊却不欲就此放过。
      “只要陛下一道圣旨,即刻册立召华公主为皇太女,入主东宫,临朝称制,执掌宫印,持握虎符,集军政大权于其一身,殿下大可彻底脱身此局,是为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
      “可陛下做得到吗?”
      面前的帝王哑口无言,答案显而易见。
      “正因如此,陛下口中的劫难,方为殿下破局的一线生机。”
      “不论当前,陛下从宗室中另择人选,将和亲一事囫囵而过,公主日后又当何去何从?东宫至今无主,宫中迟迟不出有望议储的皇嗣。而公主雷霆手腕,强势至此,朝中上下有目共睹,陛下碍于种种情由,既不肯立公主为皇太女,日后若再钦定旁他兄弟继位,栽培来去,只怕公主危矣啊……”
      司马翊痛声哀道:“无情天家帝王户,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母同胞尚且薄情,更遑论同父异母?公主没有同胞相依,日后既不能堂堂正正问政,又饱受新君忌惮,最终血脉相残无可避免。公主纵有天大的本事,终究势单力薄,更逃不过群臣驱逐鞭笞。彼时,上有新君虎视眈眈,下有政敌狼行在侧,轻则终生幽禁,重则此身凋零,与其走到那一步,不如放公主离开,早日远离朝堂,未尝不是条出路否?”
      如何破局?
      逐她出局。
      外间炉上正温着茶点,却一直没人记得打开,匣中蒸汽慢慢凝形,结成水珠,一点一滴落下来,最终濡湿了糕饼。
      魏云舒挽裙起身,不疾不徐,踱出了宣室,停在斗拱飞檐下,举目空望,不知何时起,有乌云成片从山头压来,竟要变天了。
      将将站定未已,忽闻身后殿中传出一声惊天霹雳般的裂响,门前门后的宫人们登时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她知道,是父皇摔了他最爱的秘云茶盏。
      天边闷雷滚滚,几声轰鸣,空气中凝着一团水,无形无色无味,覆住人的口鼻,叫人压着气,呼吸不畅,秋后最后一波余热过后,起了习习凉风,捎来雨丝潮汽,地皮见了湿意。
      疾风催劲雨,睿安悄悄撑开一柄带青竹绘纹的油纸伞,无声打在公主的发顶,后者恍若未觉,仿佛在按捺等待,直到一滴冰凉的雨砸在眉心。
      心里有什么东西藏不下了,借这一场甘霖,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那一瞬,魏云舒毅然投身奔入雨幕。
      “……殿下!”
      青竹伞倾翻在地,沾染了砖面泥泞,身后的惊呼此起彼伏,伴着雷鸣轰然炸开,必定又是满地无措张皇的人。
      魏云舒行在雨中,放任密集的雨点流落额间,沿着鼻梁淌下两颊,又悬于颌下滴去,湿濡青丝错绕着缠上金笄,那身杏仁黄色曲裾遇雨沾湿,被拖坠着绊在脚下,衣色也不复先前的柔嫩明净。
      奔出不知多远,渐渐地,天上转而飘起了梧桐轻丝,银针飞屑般落到脸上,生出簌簌的痒。
      魏云舒抬袖抚容,面上水痕温凉。
      适才她一路走来,逢门就拐,见人就走,漫无目的,此刻作停,举目四望,入目的是一处空僻的宫庭清池,幽幽寂寞,只余残藕枯荷。
      魏云舒举步欲行,不防脚下一绊,便低头理开纠结成团的裙摆,意外发现衣角沾着一片金黄扇叶,在身上极不显眼,于是回眸一瞥,只见身后树着一株丈二高的银杏树。
      这个时节正是满叶灿黄,虽也宁贵祥和,却也无人问津。
      魏云舒静静注视少顷,忽而懒懒抱袖向后一靠,如束腰身就倚在池南一排雕栏横杆上,深吸浅呼一口气,仰颈,抬头。
      寒水如濯,青黑色的石砖被冲刷一净,雨若冰刀,摧落的银杏扇叶叠叠簇簇,开出满地明黄的残弧,一场极致的明暗交织。
      她的心忽然就静下去了。
      这一静,魏云舒心神状态渐复佳境,几乎是立时敏锐地察觉出暗处有一道窥视的目光。
      盯得很紧。
      与对方截然相反的,魏云舒身上丝毫不见那种受窥时如芒在背的紧绷,反而足下收力,调动着躯体趋向松弛,双臂自然撑开在两侧栏杆,闭上了眼。
      那嵌着宝珠的绣履嘶嘶前滑,在身体不断向后倾向池心的同时,身上的目光热度猛涨,足以断其紧张无害,魏云舒悠悠勾了唇角,稳稳刹住身体的去势。
      慢慢地,她回身站直,毫无预兆地,偏头回首,杀了窥视者一个措手不及。
      是霍敬。
      魏云舒眉梢轻挑,一瞬思索便理出了来龙去脉。
      诚如睿安所言,每日想要面圣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想来今日霍敬原是被家中押上御前请罪的,岂料半路遇上了苦主,见她出格失态恐有意外,便跟了过来。
      不过,这个节骨眼上,还有谁能制得住霍敬?
      魏云舒随手拂开颊上的发丝,好整以暇地猜着。
      兴许是长信侯回京了。
      思索之间,庭下起了风,微不足道,架不住雨后风凉,刺得肌肤生寒,冰得她不想再思下去。
      霍敬本愣在原地,忽然间见公主走来,衣妆又不复平日雍容得体,浑身上下俱是一僵,连忙低头侧身回避,不安地道了声:“召华殿下……”
      “嗯。”
      魏云舒神色和缓,从他身旁走过,不轻不重应了一声,淡淡地仿佛在说:她听到了。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言语神情。
      衣发皆湿又如何?凡她所过之处,无不跪地臣服,俯首不能直视。天下间能有几人看了去她的窘态?
      她就这般轻轻松松扬长而去了。
      ……
      召华殿外,渡月双手捧了只狭长的锦盒,形似剑匣,她左等右等,远远地看见宫道上一个人影,当即迎将上去,可等挨近了才发现,她家殿下竟然是独身一人走回来的,没带随扈,没传步辇,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就像是被人迎面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人尚在三步之外,通身寒气先扑了满怀。
      这当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渡月一时傻了眼,失声叫道:“殿下!”
      魏云舒将食指抵在唇边,摇了摇头,莲步轻移,自己快步入了寝殿,渡月白着脸跟进去,放下锦盒就走,命人速备热汤,伺候沐浴。
      先灌过一碗急急催出的姜汤,魏云舒散下长发,任热水起伏漫过肩头,足足泡了快过一炷香,熏得整个水房白汽缭绕,水雾浓重,终于感受到手足回暖。
      渡月估摸着时辰推门进来,先在外间放下什么东西,随后才默不作声用干巾帕为她擦拭头发。
      “母后那边如何了,还有郡主,”魏云舒已泡得乏软了,仰头轻轻靠上桶沿,“辰瑛许久不在宫中留宿,一切可好?”
      “殿下放心。”
      对话疏松如常,她却如有所感,笑了笑。
      “你还有话想同我说吗?”
      “有。殿下求的宝剑,今日午后送进宫里来了。”
      “……嗯?”
      魏云舒颇有意外,扭身看去。
      “成先生说,一时心痒,便自己试拟了名字,请宫中示下,若殿下这里有主意,不妨亲自赐名。”
      渡月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目光倔强。
      魏云舒披衣起身,赤足踩在木地板上,留下点点水痕,她绕过屏风,走出帷幔,来到较为干燥的外间,小榻铺了隔潮的皮草,柔软温暖,案桌上晾着热茶,旁边就摆着那只锦盒。
      “说来这是赠与汝宁的佩剑,本该传书与她一并商量的,”浴后口渴,魏云舒在桌边坐下,捻杯喝茶,“事急从权,既不能早做打算,便也顾不得了。”
      她低头一瞥,渡月便将锦盒打开,先见一张竹叶宽的小笺,上头龙飞凤舞写了两个大字:
      引戮。
      看不多时,魏云舒便摇头,道:“……这名字不好,杀气太重,别冲着汝宁。”
      思量过后,她蘸过杯底余茶,沾湿了指尖,在桌面写下“秋水”二字。
      渡月面露踌躇:“这……是否女气了些?”
      “女子用的,怕什么女气?”魏云舒抚过长剑,定定屈指一弹,落在剑脊,铮鸣无休,震得指尖发麻,遂玩味一笑,“世人提及秋水,往往都会想到美人含情,双瞳剪水……”
      她意满收手,眸底漆然无波,细看却熠熠如星。
      “这剑身经过火炼淬冷,锻得清冽如冰,澄明如泓。法家庄子挥有名篇《秋水》,寄寓超脱狭隘,以求自由解脱的愿景,倒很衬汝宁。”
      宝剑配英雄,巾帼使得,须眉也使得。
      “自由二字,说来简单,你当谁人都能拿得起来?”
      她泼尽残茶,执杯倒扣案上。
      “仗剑者,主伐掌杀也,才有资格言自由。”
      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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