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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来满楼(一) ...

  •   回宫当晚,王皇后又亲临召华殿走了一趟,怒气冲冲而来,忧心忡忡而去。
      果不其然,第二日早朝,御史台就有了动静。
      三日之期还遥遥在望,廷尉府尚呈不出个子丑寅卯,下朝后却已有铺天盖地的折子递上来,雪花片似的刮进宣室殿,积了一堆又一堆,影影幢幢摞在了今上的案头。
      魏云舒不用看都知道,这些奏折里参的无一不是霍氏,这点毋庸置疑。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公主殿中,又是一日入夜时,灯火葳蕤,跃起跃落。
      魏云舒支肘抵额,指尖慢慢抚上眉心,长睫塌落成一道少有的柔和弧度,手边茶温已凉多时。
      “殿下又烦心了。”
      渡月秉烛过来,新添一盏明灯,却久等不闻回应,她正欲回头,只听得低低一声长叹。
      “本宫大难当前,他倒好,经人一挑就炸。”
      “殿下的意思是?”渡月睁大了眼。
      “那是霍敬乘醉所作。”
      魏云舒的处事,向来是有一分说一分,她既有此言,必是已然查清来龙去脉,心中有数。
      于是,渡月只得倍加小心翼翼。
      “殿下伤心了吗?”
      甚至不需一瞬思考,魏云舒摇头否认。
      “也许,是我伤了他的心。”
      “他要的,我给不了。”
      “他却以为,我裙下之臣无数,他亦不过三千其一。”
      渡月听得哑然,但见公主神情寡淡,又讷讷摇头,不知在安慰谁:“……不会的,霍公子他一向是敬爱殿下的,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魏云舒笑了笑,向后仰身而去,轻声道:“他怎么不会是这样的人?”
      霍敬出身云中霍氏,是这一辈的独子,来日承袭侯爵,云中霍氏阖族权柄都将交握于他一人手中,受门第思想熏染,养成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秉性,并不稀奇。
      说起来,魏云舒今年二十有三,今秋才开始议亲,而寻常官宦家的女儿再受宠,不到二十也都发嫁了。俗话说得好,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她的追求者大有人在,只是一直无心成家,而帝后对她的放纵,也不仅仅是因为溺爱无度,相反,他们对膝下唯一的女儿寄予厚望。
      自及笄以来,直到前年,魏云舒动了婚配的心思,有意择个有权势的夫家,站在自己身后作为助力,她这才放心同文清开口讨嫁妆。
      王皇后与她择定霍敬为驸马人选,图谋的就是云中霍氏的势力。
      不想是她看走了眼,瞧轻了人。
      一个出身名门世家的臣子,竟会执拗于儿女私情,受不得旁人丝毫挑拨,在暗暗愤恨未婚妻的多情与野心,怒醉之下作诗亵渎一国公主,以下犯上,乃至今日被人利用,成为一把刺向她背后的冷刀。
      说到底,世家坐大,想效仿陈阳王氏的人,太多了。
      如今看来……霍氏,赫然也是其中之一。
      皇室与世家,是这偌大王朝的一个痼疾。
      未尝不是当日因,今日果。
      ……
      又过两日,廷尉正严鸣就今长信侯世子霍敬亵渎皇室一事上书阐明。
      据廷尉府所查,当日在丹青庐文馆收押的十一名文士经过审讯,其中两人吐露实情,当日言行均是受人指使,对霍氏公子蓄意污蔑,并从各自家中搜出白银共计八十两,现已认罪画押。另有五人互相指认,非是主犯,但聚众盲从交谈,言语间曾有不敬,一并扣在牢中听候发落,余下四人只是正常采买文墨画稿,被释放还家。馆中四名侍立书童亲眼所见,有手书为证。
      口供赃物证人证词一应俱全,堵得御史台一个字也说不出。
      召华公主的态度,今日人人都看得明白:霍敬一事,信不信由她,有与没有,她说了算。
      值得一提的是,廷尉府的人很会办事,并没有往下追查所谓的背后主使,也就是说,让霍氏的人自己看着办。
      今日廷尉府留这一手,很对魏云舒的胃口。
      她是帝后独女,深受皇恩,近年又与母族摒弃前嫌,由陈阳王氏一力扶持上位,是当之无愧的人君耳目,帝王臂膀。
      她固是春风得意,却将下头的几个皇子压得一丝风也吹不到。
      如今,宫里的大皇子不日即将加冠成年,朝中不乏守旧之臣心思活泛,若要逐她出局,与匈奴的和亲无疑是个契机,魏云舒心若明镜。
      此番霍氏搅出这一池浑水,大皇子一党浮出水面,初露锋芒。
      是以这事好办得很,顺着大皇子的路子往下查,查着谁就是谁。
      霍氏若识趣,岂能放任准驸马不明不白蒙冤受屈,自当请命追查下去,揪出背后那些溃不成形的党羽,拿出真真切切的诚意,才有可能博得她事后的既往不咎。
      正如如魏云舒所料,云中霍氏的宗妇午后匆匆进了宫。可对方的来意,不仅与她先前所设想的背道而驰,还令王皇后当众动了大怒。
      其实霍文氏的心思并不难猜。那些亵渎之词虽是酒后失言,但确实出自霍敬之口,从而一连引发数日轩然大波,败坏了堂堂当朝帝女的名誉。经此一事,公主与霍敬之间,芥蒂之深,龃龉之切,恐难以再续前缘。既已得罪,不如就此解除婚约,若能成功逼得召华公主出关和亲,一来不需提心吊胆,再无后顾之忧,二则与外戚王氏就此撇清不必要的干系,若来日大皇子果真得势,霍氏尚且能博一个可进可退。
      她倒聪明,懂得避重就轻,只道犬子霍敬无福,担待不起公主错付厚爱,经此一事倍加无地自容云云,任凭霍文氏舌灿莲花,揽尽了百般不是千般过错,极尽伏低做小之能事,王皇后纵有怫然不悦,也始终一语不发,到底要留几分尊容体面。
      可对方却铁了心思退婚,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忍到极致,终是不堪爱女受辱,骤然发难,喝令左右宫人将霍文氏当场扣下。
      岂有此理,可笑至极!
      她的孩子,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众星捧月长大的,魏氏皇族的金枝玉叶,陈阳王氏的掌上明珠,午夜梦回时她曾多少次扪心自问,命里无子又如何?上苍赐予了她全天下最好的女儿!
      偌大皇室,儿郎无数,无出其右,精彩绝艳。
      那霍敬本就有错在先,而这霍文氏包藏祸心,欺她召华一个女儿家需得自恃身份,不好为婚事纠缠,只恐今日婚约一解,他朝身陷囹圄,已是垂垂晚矣,届时若再有违逆,反倒致召华于不忠不孝不义之地……
      王皇后渐思渐深,愈想愈怒,将指尖攥得泛白发颤。
      “云中霍氏的宗妇算是什么东西,她也敢,也配来算计我儿吗?!”
      魏云舒赶至椒房殿,举步将行未进时,正听见如此一句。
      她静思良久,终于自屏风后绕出,并不去看霍文氏,只在阶前轻轻拜下:“……母后息怒。”
      当日宫门下钥前,霍文氏安然无恙被放出了宫。
      然而,这桩婚事既不作罢,也断无再成之理,如同一道喉中刺,横在嗓子眼不上不下,卡得人心里难受。
      宫中皇子公主其实并不算少,只是大多生得晚年纪小,眼下及笄的公主只有两位,一位是召华公主,一位是瑞阳公主。前者虽在和亲事出之前就已定下婚事,可如今情况有变,便也能算得上一个人选。
      霍文氏这一闹,满朝上下观望者众多,人心浮动愈演愈烈,将将有些风吹草动时,王皇后突然小病了一场,王氏族中子弟心领神会,以他们为首,每日早朝上的话头一有不对,便有一部分人立即驳回,时日久了,朝中俨然已分作两派,各执一词,寸步不让,吵得不可开交,朝堂上一片乱象。
      双方僵持不下之时,大内甚至传出风声,要从皇室当中选出些年轻伶俐的女眷接入皇宫,放到凤榻前为皇后侍疾,若有人数不足人选不佳,便退而求其次另择官眷,必得是出自长安高门阔第的贵女。
      宫中向来无风不起浪,一时间各家人人自危,避之不及,更有甚者着急忙慌,走投无路,攀扯出好几箩筐无比荒谬的破烂姻缘,却是后话了。
      ……
      人是不能无缘无故嚷病喊灾的,装的时间一长,久而久之,身体也信以为真了。
      王皇后抱恙半月,气弱神虚,不能理事,魏云舒白日侍候汤药,夜里便守在榻前,得暇时处理宫务,记事理账,顺带留心着朝堂上的动作,忙起来衣不解带,一连数日下来,倦不可言。
      这日适逢十五,楚王府的莘郡主照例进宫来给王皇后请安,她是个体贴温柔的性子,见魏云舒一人实在分身乏术,便自请留在宫中侍疾。
      魏云舒在椒房殿陪着这位堂姊妹用过午膳,又将身边的渡月留下看顾周全,便回了自己殿中休息,从午后歇下,一觉睡到翌日天亮。
      醒来之后,召华殿的宫人要给她端茶点,魏云舒思量片刻,吩咐道:“去备菊花茶和红豆糕。”
      宫人在她身边侍奉得久了,一听就心领神会,知道这是主子要带到御前的东西,忙退下去好生张罗准备。
      魏云舒早饭只草草用了一碗甜粥,待她沐浴更衣过后,膳房也送来了她要的茶水点心,齐齐整整用梨花木提匣装好,匣底的空格里还薄薄地铺了层炙石持温。
      算算时日,自那日与沈雲温室殿一叙,魏云舒已有许久不往未央宫去了。
      那日的话,到底令她心里生了芥蒂。
      她事后欲解心结,可沈雲身为边郡守将,没有久滞长安的道理,此番回朝受封领赏,中秋庆宴嘉奖一过,如今早该按照中枢新行调令远赴渔阳上任了……
      “公主殿下?”
      行在宫中甬道上,魏云舒眉间紧锁,望着前方遥遥的宣室想得出神,浑然不觉迎面走来一人,她目不斜移,脚下停也不停,径自要从那人身边走过。
      “殿下……请殿下留步。”那声量骤然提高。
      魏云舒倏然回神,循着声音微微侧首,目光清淡淡地落在一人身上。
      这样称得上冒昧的拦驾,她不置一词,傲然不发,如轻视如戏虐,在那黑漆漆的眼底,仅能得见长空飞阙,从来映不出旁的半分余影,她总是这样的野心昭昭,目下无尘,眼中无人。
      不多时,对方被看得难堪,招架不住,败下阵来,俯首向她行礼作揖:“微臣迟与瑛,见过殿下。”
      魏云舒记得此人。兖州人士,陈留郡籍,祖上官职不显,家中称一句寒门倒也勉强。早年间他曾就农桑择种一事,作有一论,通篇针砭时弊之言,机缘巧合下入了她的眼,就此走了王氏的门路,经过地方察举,在任为官,不过两年光景,地方又一封折子荐他进了中枢。
      此人身在朝中,不畏人言而敢言,在今御史中丞曹巍如手下做了个治书侍御史,与另一人同掌复核疑狱,因他性格强势,还隐隐压过对方一头。
      只消一眼,魏云舒却能约莫端详出对方的来意。
      果听他道:“事关重大,迟某斗胆,请公主借一步说话。”
      魏云舒不无喟叹:“入仕四年,你一切如旧,丝毫没有改变。”
      听出话中的意味深长,迟与瑛抿唇不语,长揖不起。
      面前的公主袖手端立,巍然不动。
      宫中甬道上人来人往,这场僵持也不过维持了几息而已。
      “如此,请恕微臣直言,”迟与瑛眉间拧起,咬牙又作一揖,“迟某不才,若无公主赏识,无以至今日。伯乐有恩,臣没齿难忘,更钦佩难当。公主天资卓越,敏于政事,胸有丘壑,运筹帷幄,非是一般闺阁女儿可比拟。数殿下过往,何等过人手腕。此番纡尊降贵,不吝小财薄力,做到滴水不漏,只为保全与霍氏公子的婚事。微臣不明白,殿下分明受此等奇耻大辱,何以至今婚约未解?”
      这番质问绵里藏针,直指魏云舒授意廷尉府包庇霍敬,以婚事作挡,逃避和亲。
      她轻抬广袖,不动声色屏退众人:“你骨子里本是极恃才傲物的,轻易岂肯好言奉承?”
      文人重风骨,脸皮薄,迟与瑛尤数个中翘楚,当下就被这话刺得耳后滚热。
      见状,魏云舒微微一笑,朱唇轻启。
      “燕雀心,鸿鹄志。”
      迟与瑛一下怔住了。
      此时他才发现,眼前的公主自始至终都站得疏远,只需平平抬眸,已如同俯视一般,高高在上。
      路上打的满腹底稿,被她谈笑间一句话尽皆撕得零碎,满心只余一地残渣,自己尚来不及草草撮弄起来,那公主却能信手翻开他的心思,慢条斯理地读起来:“想必,你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多方权衡,才说出这样一席话来。侍御史大人千算万算,顾忌着宫里的瑞阳公主年幼失恃,体弱性烈,心性有损,又深讳于诸侯国郡主的家世渊源,芜杂庞深,轻易动不得,而寻常官宦家的女儿尊荣不足,娇贵有余,震不住外邦的蛮子。倒是楚亲王在京,身份高贵,易于挟制,膝下又恰有一女……”
      迟与瑛面色微微一变。
      魏云舒心道果然,她深谙人心,更知分寸,点到为止,哂道:“但相比之下,本宫若肯点头,于公于私,都可谓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迟与瑛沉然不语,目光愈深:她果然早就什么都看得明白。
      “……可惜了。”
      不防,魏云舒倏尔话锋一转。
      “本宫今日登这宣室殿,已决意向父皇进言,”她蓦然抬眸,目光明锐,势不可挡,直摄迟与瑛心底,字字铿锵,声声昭彰,“即日起,终止和番,遣返来使,砺戈秣马,陈兵要塞。”
      后者悚然一惊。
      身为一国公主,受万民供养,她竟不知轻重至此,不惜怂恿发起战事!
      迟与瑛脸色发青:“……公主岂可只顾一己之私!”
      又是公主这二字。
      贵为皇室子女,哪个不是金尊玉贵,食邑万户?凭什么皇子受益是理所当然,而皇女享过一场薄福,就以此要挟她为前者的江山基业铺路?
      如今宗室之中,谁人能与她魏云舒相堪比?只因她以女子之身投于帝王之家,生做了一位公主,一旦自己公开主战,人人都当她为一己私利,弃大汉朝廷百官、将士黎民于不顾,设法逃避和亲,激发两国交战。
      ……在她的身上,甚至可以有牺牲,但绝不能有不公平!
      魏云舒浅浅吐息着,慢慢闭了眼。
      有人抛出一个噱头,想让大汉内里先乱上一乱,这就像一块烂肉落入狼群,群狼争先抢后落入这个绞套,越钻越紧,斗得忘乎所以。
      不过一场和亲,勾起了多少恩仇是非。
      虎狼屯于阶陛,同室操戈而起。
      这是魏云舒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大厦将倾,心如直坠是何般滋味。
      “你适才说,本宫为保与霍敬的婚事,屈尊受辱,殊不知今日你横路一拦,才算真正折辱了本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风来满楼(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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