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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安梦醒(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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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皓月高悬,星子稀淡,无雾无云,廊下无风,本该一场好睡。
孰奈何,魏云舒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乎每隔小半个时辰,便会惊醒一回,发得一身冷汗。如此一夜寤寐难安,翌日起来,脸色差得吓人,吓得召华殿的宫人连忙去禀了椒房殿。
王皇后闻讯,免了今日请安,晨会散后又放心不下,人还没出椒房殿,就递出口信,命人熬出一碗安神养身的汤药,亲自过来走了一趟,亲眼看着女儿喝到一滴不剩,这才安心离去。
渡月端来梨子水,给魏云舒清口润喉,在边上觑着她的脸色,轻轻唤道:“殿下?”
“嗯?”
魏云舒应了一句,回身在榻里翻到食匣,从里头捡出粒蜜枣吃了,漫不经心嚼着听。
“今早御府令的人送衣裳来了。”
魏云舒抬眼瞟她:“哪儿呢?”
“那时殿下还未醒,所以东西先送进了厅里,人都在外头候着。殿下可要过目?”
渡月说着,适时地从袖里抽了条帕子出来,魏云舒以帕掩口吐出枣核,寻思着下回该吩咐膳房一声,这枣腌制之前还是去核最好。
她丢了帕子,道:“取来吧。”
渡月唤了一声,外头应声走进两名宫婢,人手端一只锦盒,一路低眉垂眼,献宝一般奉上前来。
右边的锦盒打开,魏云舒阅宝无数,眼力也独到,先打眼一扫,没挑出不妥来,但见针脚细腻云密,形制天然契合人体,纵是出自宫廷妙手,也可谓十分巧思,十足用心了。
“好看的,不知衬不衬汝宁?”
早在衣裳送上来前,渡月已打好了腹稿,此刻拿来便用,张口就道:“四娘子生得英丽,这颜色最合适不过,殿下好眼光。”
魏云舒摇摇头,一笑而过。
侍奉左畔的宫婢颇有眼色,见状,适时地打开自己手上那只略小的锦盒,递近稍许。
魏云舒倾身一看,啧啧称奇:“稀罕事,不消人催,连配冠也一并送来了。”
如此,她一时也不急着细看,反而吩咐道:“梳洗更衣,快些。”
花厅设在西殿,平时用作处理常务,见人也多。
此刻,阶下正候了几名宫人,忽闻人声窸窣,接着珠幕一挑,先走出两名美婢在前打帘,其后绣履踏声尚浅,领头的御府令已恭恭敬敬跪地迎接。
他拜下来时,但见碧裳青鸾带云一般飘然拂过眼前,那彩衣往何处摆,他也跟着膝行挪动,待上头的人在主位坐定,他立时一个响头磕下来:“公主金安。”
有宫婢奉了一盏清茶上来,浮汽淡薄,如罩轻烟,正值七八分烫,早就备着了。
“你们的差办的好,起来回话。”
魏云舒微微一笑,接在掌心,却笼盖不饮,原封不动递给了渡月,后者一愣,随即把盏子推回那宫婢手里,一个眼色瞪她下去。
魏云舒只当没看见,也无不悦,继续说道:“衣裳与配冠都齐全了,本宫有心要赏,怎生不见尚冠局的人来回话?”
“回殿下,尚冠局眼下脱身不得,忙得脚不沾地,瑞阳公主的性子,您也知晓,左改右改不肯罢休,着实没了主意,奴婢便替着来送一趟。”
“倒是会讨巧,哄得你来替他们顶差,”魏云舒淡淡瞥他一眼,突然伸手捏在冠后一角,悠悠按过去,指尖一搓,也不知是否摸出了什么,闲闲收了回去,“这样上得台面的物件,还是叫尚冠局自个儿留着吧。”
少府令面露愕然,一时没有反应,不知是不明白还是不敢。
魏云舒淡淡吩咐道:“渡月,弃了原先的样式,叫人去宫外打一顶素银小冠,虽说素,也要简而不陋才好。”
渡月矮身一福,应了声诺。
噗通一声,少府令诚惶诚恐跪下来,身后随之压倒了一片。
“殿下恕罪,奴婢们该死,还请殿下息怒!”
“宝剑也不必宫里打了,等寻个空档,出宫一趟。”
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转眼就挑了尚方与尚冠两个局的顶头差事,面子里子丢到了宫内宫外。
“急什么,”魏云舒稳坐高处,头也不抬,语气近乎称得上心平气和,“忘了?本宫要赏你的。”
这番话背后的意味深长。
只一会子散了赏银,等打发人走干净,渡月往外望着厅里,略提了些音量:“殿下适才服过一碗安神药汤,茶药相冲,不宜用茶,不如煮些甘草水来润润口?”
“也不甚费口舌,没的麻烦这些。”
魏云舒摆袖起身,往寝殿走去,难得偷来半日闲,当是用来养精蓄锐的。
“殿下……”渡月快步跟进来,铺整被褥,放下床幔,有些心不在焉,“轻易放过尚冠局一马,岂非助长气焰?”
今早出去一看人数不对,她心里上下直打鼓,殿下近来心情不佳,昨日小沈将军冲撞在前,今日尚冠局怠慢在后,竟仍不起怒色,当真奇事一桩。
魏云舒听得眸子眯起,挑着唇角道:“尚冠令几时得罪过本宫?”
王皇后早间过来透出风声,今日早朝御史台又在装聋作哑……非常时刻,她不想沾手,小惩就足够了。
尚方局的确是个认真办差的地方,又是椒房殿一手提拔起来的,下承上意,今日无缘无故丢了差事,自然懂得该去向谁讨这个债。
至于御府的人,此番领了她的赏回去,料是日后再也生不出什么狗胆给人随便帮腔。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眼下么,只不过是个开始。
……
西市中街连出一条葫芦巷,口窄肚大,边边角角俱住得满当当,一丝风也透不出去。尤数右手边起第一家,整个儿都被前街那些茶楼画馆的房檐影笼得严实,一进院里,角上是垒得垣墙似的柴墩,愈显逼人的狭塞。
再往里探。绕过一口不知深浅的窄井,蹚出一地摆得毫无章法的陶范,就可以看见房前支开的草棚,后头的柴门敞哗哗大张着,靛蓝色的破烂门帘半遮半掩,里头正中摆的烘炉,旁边橐籥呼呼鼓得正旺,铁烧到极致的金红,滋滋入水冷却,霎时白气扑面冲天积在房顶,雾漉漉,汗涔涔,一屋子炉烟炭灰跌宕沉浮。
忽有一阵清风过,烟火喧嚣里,透进一大束光,惹得屋中人眯眼直腰向外看。
破烂门帘被人撂上了门后,显出一个人影,头顶帷帽尖尖,素纱垂过半身,一双手自内拨开面纱,满目浮烟中露出张俏白的笑脸,实在令人眼前一亮。
巷外文墨馆,楼上魏云舒换过便衣,坐下来等了一盏茶功夫,就见渡月将人请上楼来,遂起身相迎,形容客气:“先生,有礼了。”
匠人年近不惑,一身布衣补丁打补丁,他拱手一礼,长揖到底:“鄙人不过一介打铁的野夫,操着民间的手艺,做不来宫里那些镶金砌玉,更担不起公主一声先生。”
端的是不卑不亢。
这样的话,魏云舒已应得驾熟就轻,当下信然笑道:“先生者,长者也。先生早于本宫立身问世,奉为长者,在于理。天下达者为先,今日是我有意请教,称作先辈,合乎情,如何担不起先生二字?”
她这一番情理顺下去,尚不待人细思触动,又委婉客气搬出前言里的请求:“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先生是铸剑大能,我想为挚友求得宝剑。”
匠人缄默不语。他本叫成在刚,人如其名,立志要锻出至刚之兵,年轻时曾供职大内少府,在长安一众高门显贵间颇有名气,听了数不尽的吹捧奉承。他自诩是为明主枭雄铸造镇国之钧,誓不叫天下良将猛卒保家卫国短了两手,多分险机。可回头一看,原是宝剑尽配了世间酒肉囊袋。这令他大失所望,遂决然请辞,隐入市井。可笑的是,他的隐退无关痛痒。
得意公侯们风光不减当年,那些镶在剑鞘上的砗磲宝珠,象牙瑰玉累日成辉,熠熠如旧,三尺青锋委身于鞘中,积多蒙尘,永无用武之地,除了他自己,无人为这些宝剑利器道一声惋惜。
无论宫闱抑或是坊间,论起这位召华公主,评判总是不一而同,无非丽容不胜桃色者多,嘘声高于赞歌者众,他张口欲拒,却听面前年轻的公主缓缓说道:“剑与铸者一脉相续,铸者不端,剑脊不正。先生虽称我一声公主,然,身无卑屈之姿,面无谄驯之色,身不在荣辱,而心在千秋。数天下名钧几何,我汉剑挺拔刚直,端正不阿,其形如魄,该当人剑如一。”
这样的见地,是如此的郑重,她重眼前的名匠,重远方的挚友,更重大汉精魂所在,成在刚生平所谓匠者之魂,莫过如此了。
声声入耳,字字珠玑,切切入心。
“……殿下谬赞。”一时之间,他膛中如起热浪,熬血烹心,隐隐竟复少时之气,“不过小事,岂敢劳动公主大驾。”
“君子不言小事,是谓无小事。”魏云舒翩翩展袖,做出礼让的姿态,笑说,“先生请。”
她一应言行举止实在磊落亮堂,再古板的人也忍不住松了脸皮,生出诚善之意。
三言两语间,火候已催到,一主一宾相继落座,渡月端上早已备好的茶,侍立在侧,足足一个时辰过去,雅间里方闻起身送客声。
见迎来送往余事周全,渡月念着魏云舒一向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便端来茶果折回,不想在廊上迎面撞见魏云舒臂挽长衣走出来,她一愣,忙搁下手头,追在身后。
“殿下……不若歇上片刻再动身?”
魏云舒信手披衣,将颈前绦带系得飞快,答道:“不必。”
眼下她不宜在宫外长久逗留,今日事既了,早早回去便是。
二人说话间,楼下文墨馆传来阵阵嬉笑:“瞧这处,‘上林好,欢愉妙,一气八千里。’着实讽刺辛辣,哈哈哈……”
但闻人声窸窣,与人印象中的风雅之地大相径异,渡月也自觉此间确非什么适宜休息的好去处,便不再多言。
“诸兄且不知妙处,单瞧好个芙蓉露……当属美人泣泪了!”
魏云舒抬手摆袖,示意渡月不必相扶,自己揉着眉心下楼,越往下去,嗡鸣人声听得越发清晰。
“啧啧……裙下三千客,到底是世家出来的哥儿爷儿,酒池肉林不为所动,笑哪个浑似你我鼠胆呢?”
一路安步走过,她们终于下楼即将拐出门去,忽听身后不知何人饱饮放言,怪腔怪调,尖声低语,笑道:“裙下三千客?哈哈哈哈哈……那位的裙下之臣,真要论起,三千何止啊!!”
魏云舒脚下霍然一顿。
她这一停,微不足道,却叫身边人里外明暗都变了脸色,尤其渡月,只见她扭头一个箭步冲抢上前,厉叱出声:“放肆!”
强势之至,堂上骚人墨客俱然一静。
此刻,魏云舒两指仍轻轻抚在眉间,右腕略抬笼下淡淡罩影,教人辨不清眉眼高低。
渡月手足绷紧,四下一圈扫下来,敏锐地发觉有人在桌底试图藏匿什么,当即冷然缴下,握在掌心,低头定睛一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们!真是好大的狗胆!”
她劈手下来就要打,冷不防被一道女声拦下。
“恼的什么,好没规矩。”
文墨馆门前,发话的女子向光背立,静静驻足,始终不曾回身投以一瞥。
渡月浑身发抖,长跪下来,道:“……殿下恕罪。”
她这一声喊出口,四下哗然,门外长街嘘声渐起,又畏于天家威严,不敢不销声匿迹。
魏云舒徐徐踱过来,温白的掌心静静摊开,渡月屏气敛息,只能咬着牙将手中物递上。
那是片一尺来长的斑竹小笺,魏云舒垂眼一掠,笑了。
更无人料及的是,她竟当众启唇就念:
“芙蓉泪,月竹青,裙下三千客。须臾花泪不足惜,顷刻明光未满盈。”
馆内寂然里,她本音凉如秋酿,朗朗念来,逐字逐句品读,咀食嚼尝字眼,面不改色,话罢上阕说下阕。
“上林好,欢愉妙。一气八千里。莫道灯前芳华韶,惟愿清心顾白首……”
一番玩味念罢,魏云舒抚掌笑赞:“好词好律,不同凡响。”
她轻飘飘的掌声与赞声,仿佛掴在了每个人的脸上,花面笑语之下,埋了一地死寂。
“何时何地,何人秉笔?”
“……回,回公主殿下,”此间唯一名青衫文人胆子奇大,却声如蚊蚋,“此为霍氏公子所作……”
“嗯?”
她偏头这一声,吓得那回话的文士作不稳揖,躬不住腰,丢盔弃甲般扑通跪倒在地,一把风骨连筋带髓都蹬去了烂墙根臭沟渠,只晓得要急切辩白:“公主殿下明鉴!我……我等绝无触犯天威之意,今日不过是无心传看,若有何处不慎冒犯了公主……”
魏云舒目不斜视,淡淡问:“谁给你的胆子胡乱攀咬?”
“殿下!……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确是那霍敬所作,绝无虚言……”
魏云舒已无心再听,忽然抬手:“来人。”
一声令下,大门左右应声左右闯入两列卫兵,乌压压仿佛一阵飓风卷袭进来,馆中多是舞文弄墨的风流骚客,禁不住扭打,都被一一拿下,顿时哼哼呀呀成群倒地,幽嚎不止,怨气扑面而来。
“公主息怒,公主殿下息怒啊,小人实在冤枉!”
祸事临头,那青衫文士仍在带头喊冤,唱得仿佛面前的公主盛怒一时,已被心火蒙蔽,引来后者侧目,目光如施舍般投向他,声色森然。
“你若背后无人,借上三千个胆子,量你今日也不敢犯到本宫面前。”
过往二十余年里,魏云舒从未有过当下如此清醒。
真相如何不重要,真心更是最不要紧的。她深知,面前这些昏头迷眼的邪雾不过虚张声势,而她应该做的,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死死扼紧那些上不得台见不得光的群鬼,用狼一样的锐齿利爪,精准狠辣地撕割对方的喉咙,把所有不利于己的谗言狡辩统统扼杀殆尽。
保全自身,从长计议。
“押入廷尉府,着人细审。”魏云舒转身,如是吩咐道。
“三日内审不明白,都提头来见本宫。”
她跨入长街,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