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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箭在弦上(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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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定,岑奇点了一队人马,悄悄出营接应。
彼时,霍敬刚刚踏入陇西地界,连日来他自高阙塞快马飞奔南下,又沿着贺兰山外围绕远,等接到他父亲来信时已是后半程,下半夜丑时才刚进营,一连数日跑下来累得筋疲力尽,一行人连魂儿都快被大风刮散了,眼皮和发隙里都夹着沙砾,倒下就爬不起来。
霍谆听说了出来瞧,命人把这不成器的竖子拖进帐篷里。
霍敬歇下还未满两个时辰,天不亮又被他父亲的人抓起来,好赖洗刷一番,虽说眼下乌青满面倦容,但年轻人底子摆在那里,换上干净体面的常服,看起来又是精神奕奕的,被推搡着上马。
大营外,沈雲背倚晨光,高踞马上,笑着同他遥遥打招呼:“许久不见霍公子,一路上可还安平顺遂?”
天色蒙蒙,霍敬更是困得连眼都睁不开,可甫一闻这声色语气,连再细看也不待,扭头就问:“父亲,您这是何意?”
霍谆神色不动,一抬手命人将今晨刚打来的新鲜猎物捆到马上去。
“本侯面前,谁准你多话,你只管照着为父的意思去办。”
他今日忙得很,留下这句话后掉头便走。
霍敬又气又惊异,追喊道:“父亲!”
长信侯足下发力脚程飞快,他自然没能得到回音,此时沈雲悠悠打马过来,目光在那一头鹿一头麇身上打个圈,顿了顿,同那旁边捆猎物的士兵称赞:“一箭穿睛而不伤皮毛,霍侯的人好手艺。”
士兵笑道:“小沈将军过誉了。”
霍敬默然半晌,拔脚趋向自己的坐骑,见他终于妥协上路,沈雲催马上前与之并辔而行,霍敬只回以冰冷的扫视,前者也浑然不觉。
霍敬看自己不爽,沈雲当然知道。
月前他请命领兵北上,为卫将军做后援,恰好在上郡边界遇上了欲图私自出逃的霍敬,斥候将人扭送到他面前,看这副负气样子,应是被长信侯强行留在了云中。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恐怕骁勇善战如卫将军霍谆,在大汉与匈奴节节败退的节骨眼上也不敢保证自己有望一击得手,全身而退。
若是此战不利,霍敬好歹还有个留守之功,要知道云中兵力空虚,算上霍氏剩余部曲仅有兵力,也才不过万余,霍谆将七分险留给自己,剩下三分险留给自己的独子。
沈雲那时也不知如何想的,总归没有额外考虑太多,当场让人把霍敬扣下,用绳子捆了遣回肤施。
上郡大营是他叔父沈铮的驻地,其与长信侯同在大皇子阵营,早便打成一派,自然会对霍敬妥善安置,后续他带人下贺兰山,又料到此去往陇西走一趟势必不可少,便给霍敬去了书信,嘱他七日后务必动身去陇西。
当日霍敬不满自己独断专行,两人就此结下梁子,抑或霍敬对他早生愤懑。
这非是沈雲敏感多思,而是霍敬自来就不大待见他,连他的母亲霍侯夫人亦是如此。
“还在为先前的事与我置气吗?”沈雲微微一笑,率先开口,“霍公子若有不慎,出了差池,愚兄恐怕难与霍侯交代。”
他解释时不温不火,平平从容,仿佛是在面对不通事的稚子,霍敬起先听得面皮发木,随即不知又想到哪一处,肉眼可见青了半张脸,俊秀长眉紧紧皱起,嫌恶也似地撇开头。
“你沈子攸装模作样,以为是什么人,你……”
沈雲递出一个适可而止的眼神,声音上扬:“霍摇光。”
霍敬倏地闭嘴。
沈雲到底年长,又已成名在外,端的是以理服人,一开口颇具力度。
“不管什么人,形势比人强。”
他两股发力,登时领先霍敬两个半马身有余
“时候不早了,你我今日要登宁都尉的门,再耽搁下去,岂非失礼于人。”
霍敬对着他背影瞪眼睛,沈雲看到也只当不知道。
狄道小城,边境一隅,远比不得长安繁茂富庶,一行人马进城后不作丝毫停留,直奔目的地而去,岂料等到了跟前,却见宁府今日大门紧闭,
霍敬事先不知情且不提,而沈雲行军在外,身上也没有拜谒的名帖,只得带着霍敬先往太守府抻了一头,拿到了姜中捷的拜帖,再叩上宁府的门房,里头的人这才肯为他们通传。
隋氏闻讯前来,抬头先见前厅里多出两位年轻俊朗的儿郎,一时有些意外。
“恕妾身不识,二位公子光临敝府,所为何事?”
尚未及隋氏走近时,霍敬原本正翘着腿,冷不防小腿上暗暗挨了一脚,索性跟着沈雲整衣起身,抬头就见一位穿石绿交衽罗衫,藕荷曲裾及地的妇人,她身佩青玉双果珏,目视年逾三十,谈不上什么徐娘风韵,只眼角眉梢俱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小辈见了观之可亲,如何忍得轻慢,霍敬不免叫愧。
“晚辈……晚辈霍敬,”他咬着牙自报家门,说话直盯着脚尖,跟捧本唱书似的,“家父长信侯,他听闻都尉夫人抱恙,便备下薄礼,特地嘱托晚辈来探望,希望您早日康好。”
“原来是霍侯的公子,”隋氏一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脸上笑容掉了三分颜色,“令尊有心了。不知这一位是?”
沈雲适才一言不发,直到主人家主动问及,方上前礼道:“晚辈沈雲,见过都尉夫人。”
“哦……那你母家可是姓虞?”
“正是。”
隋氏恍然,于是仔细打量了他两眼,瞧不出冷热咸淡,招呼二人坐下,拿出好茶好果来待客。
“两位公子来的这样早,可曾用了饭食?”
“谢过夫人关怀,”见霍敬闭口不说话,沈雲接过话头,含笑睨他一眼,开口顺应,“我二人原是打算着趁早来,为全礼数顾忌不得旁的,平日里在军中习惯了。”
“你说的实在,都尉从前忙起来也是顾不了朝饭晚飨,算不上什么好习惯,”隋氏听了摇摇头,人还没起身,心里头已经张罗起来,“我们府上正备呢,都尉一早携了你们汝宁妹妹出城跑马,这会儿还早着,就别饿着肚子在这里空等了。”
沈雲听得出来,这位都尉夫人待人接物不喜假客气。
“夫人一番盛情,推却不得,那我们今日便打搅了。”
听旁边的如此说,霍敬亦道:“谢夫人款待。”
隋氏和气一笑,起身亲自引他们往西阁用朝饭,两位小客被请上了大炕,很快就有现成的热食分作两份流水一样端上桌,饭式滋补之余不失可口,有道羊肉羹调制得极好,切得碎,炖得烂,腾腾热气里几乎闻不见羊膻腥,羊乳和的饼子烙得巴掌大喷香,耐嚼抗饥,配菜是咸酱重口,不算精细。
宁府在饮食上沿袭了行伍人家的风格,也颇见陇西特色。
“觉着如何,可还合意?”
隋氏这一问微妙。
行军条件艰苦,能果腹即可,沈雲不消说,所以这话摆明问的是霍敬。
大抵觉着公子哥不经沙场磨砺,故而故意有此一问。眼前是一刻不等的现成熟食,想必原先是给府中那舅甥俩备下的,若文清吃得而霍敬吃不惯,那便有意思了。
“合意,自是合意的。”
霍敬此时反应迅速,接得飞快,他想了想,拘谨地关怀道:“夫人瞧着面色不佳,可是晨起用得少,又为着我二人贸然前来,过于劳动了您?”
隋氏下意识抚上面颊,有些踟蹰,抿唇回答:“哪里,我是一贯气血贫欠些,遇冷湿寒,遇热汗虚,这眼看入了夏,发作起来总比春秋厉害,霍公子言重了。”
“夫人莫见外,晚辈当不得,”霍敬赶忙放了匙箸,他俨然已渐入佳境,言行举止皆是谦逊,“您称我表字摇光便是。”
隋氏温和点点头,脸上已全然探不出半分抵触。
沈雲那碗羊肉羹徐徐吃剩了两分底,顺了脾胃,再开口便是温言细语:“家母倒与夫人体质相近,一样的苦夏畏寒,调理很多年,宫中的太医曾来看过,说虚不受补,还得慢慢温养才是。”
隋氏轻叹气:“你母亲自然只会倍加操劳。”
不得不承认,女儿家固然贴心,但要论会讨女长辈欢心的,当属二十上下的儿郎,且要能说会道嘴甜爱笑。
霍敬尤为个中翘楚,可惜他母亲文氏吃硬不吃软,这一套在霍府不管用,而隋氏膝下寂寞,近几年来才有一个外甥女陪伴在侧,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少与这样的半大小子们打交道,有沈雲与霍敬一唱一和陪着说话,新鲜得热闹。
话说半晌,桌上杯盘被扫了大半空,极给主家面子,忽听外头院里一连迭响起诸如“主君安”的问候声,隋氏道是都尉回来了。
无须隋氏到场吩咐,前厅里已有人上了热汤饮,主位上宁远刚闻说不久,便见妻子带着一生一熟两个儿郎走进来,隋氏翩翩落到他身侧坐下,低声打听外甥女的下落:“汝宁怎么未同你一起?”
宁远受了两个小辈的礼,正襟危坐招呼人坐下,眼角风往旁边瞥,口形微动:“说是更衣去了。”
“好。”隋氏丝毫不以为疑。
说的好听,可时间渐长,始终不见人影,宁远微沉下声色,招人来问:“汝宁是怎么回事,两个兄长在这里等足了半晌。”
话音落地,立有下人来报:“回主君,四娘子说了,她稍后就到。”
此间有男主人陪客,隋氏起身想去瞧瞧,拐出门去便撞见一人,停下怔了怔,她想起适才宁远的托辞,责怪道:“汝宁,你出来见客,怎生忘了更衣,未免失礼于人前。”
可都尉夫人声音温和清润,话里哪有半分责难的意思。
厅中毋论主客皆为习武之人,听得清清楚楚。
宁远只当外头刮风,笑了笑:“二位贵客见谅。”
当日召华公主给这位挚友托付了个好去处,宁远夫妇与文清当真一条心,竟事事依着一个并非本家的外甥女的心意。
片刻后,文清衣袂带风走进来,身旁已不见了隋氏,站定后抱拳,端端正正一揖:“舅父。”
宁远应了,接着佯斥道:“还不见过你的两位兄长。”
闻言,文清按亲疏远近,因是平辈之间,只依次颔首示意:“霍表兄,沈世兄。”
好容易见了今日的正主,霍敬蓦地站起,随沈雲起身回礼。
文清原是不想露面的,这一点厅中人有目共睹。
“是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文清遂招来一只素盏入手,指腹按住瓷盖一错,切出澄色半满:“尤其是霍表兄。”
她以白水代酒,诚意寥寥可见。
“一路杀来陇西,着实是辛苦,做妹妹的敬你。”
听者本有意,说者更入心,两处思互往来,面上反而僵成一池死水。
霍敬钝足了一时半刻,虽面色不佳却谈不上懊恼,终只从身旁侍婢手中接下盏子,将这口无滋无味闷得一干二净。
沈雲淡淡阐述:“看来都尉府上的饭咸,摇光这是口渴了。”
找补完,三人相继落座。
“早听闻宁都尉追猎功夫了得,此行定是收获颇丰。”
霍敬刚刚受挫,是指望不上了,要靠着沈雲再接再厉。
“都是你们吹捧出来的罢了,”小辈面前,宁远是谦虚又风趣,全然不带对着外甥女时横眉竖眼那一套,“今日运气不佳,只在西郊打回一只野兔一只雉鸡,半路让人扔到了大营里,给底下几个得力的打牙祭。倒是汝宁,活捉回来一头小狗獾,我瞧着机灵神气,你们不妨找去跟它玩玩。”
文清坐着不动,直到霍敬自己出面应承:“那便有劳汝宁妹妹带路,让我与霍兄一饱眼福。”
如此一来自是省事。
宁远转去隋氏房里用饭,文清引外客往后院的演武庭去,庭下西角挖了处莲塘,原是隋氏命人栽的藕苗种不活,后又风吹日晒积了细沙,已然废弃,那狗獾被她捉来后便丢进了干涸的塘底,随它爱打多少洞。
他们都没有近侍跟随,沈雲也只是不远不近缀在最末,冷眼瞧着这对表兄妹;霍敬领父命而来,有意搭话和缓;文清眼观鼻鼻观心,三言两语把霍敬气得夺路而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让人觉得无名火大。
霍敬的踢踏声渐远,文清安步在前,故意道:“沈世兄还有心思看獾吗?”
沈雲收回散漫的目光,拐着弯责问:“主人家藏着掖着不肯给人看,我即便有心,又有何用呢。”
“如此,”脚尖一转,文清回身扬眉,招待也敷衍了事,“那我请世兄下去用茶果罢。”
这便是无话可说了。
对方在原地身形未动,二人相对擦肩而过时,听得沈雲低声道:“你只管卖弄鲁莽,单让我做这知情识趣不知深浅的人,拿沈某当靶子使吗?”
文清收住脚步。
“小沈将军这样说就是冤枉我了,”
文清是很有脾气,可巧,沈雲私下比起来也不遑多让。但她的所作所为,要说把沈雲架在火上烤,却还不至于到这个火候。
今日沈雲承霍谆所托,前来为霍文两家粉饰颜面,亦是在告知陇西上下,他们霍氏极承姜中捷的意,若是不成,必是都尉府上下不肯配合,沈子攸这个说客不够尽心,也难怪他不情愿,乃至怫然。
若非前夜文清强卖一个顺水人情,沈雲置身事外,未必会被霍氏这样把着不放。
“不如这样,你我各退一步,两两相抵。”
此番称得上予取予求,文清也难能遂人一回意。
“好,”沈雲点点头,侧首淡淡扫她一眼,“就依文四娘子说的办。”
“我知霍侯的顾虑所在,将军更清楚我是何用心,此间事不涉霍表兄,我自会与他谈。此外,当日我回京,与你们沈家人的债也一笔勾销,就当是此次我的赔罪。”
文清这便抬手招来侍者,如是吩咐:“一刻后在演武庭,去院里寻霍公子,好生请到我跟前。”
“诺。”
侍婢领命而去,沈雲端起的面色终于放缓,文清不动声色,注意到了这点细微。
“舅父夸那小狗獾警醒又机灵,毕竟难得,沈世兄不如去看看,”她欠身展臂,再次开口延请,换了语气,“现在可愿意去用茶果了吗?”
沈雲睇她,吐出一句:“客随主便。”
于是,文清安顿好了这介难缠的外客,又掐着时辰从跨院间的小路抄过去,未曾想府上还未同她报过,霍敬不待人寻,已经自行到了演武庭。
她挥退左右,暗自想:这算是低头服软吗?
文清在心底嗤然,长信侯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灯,存意拿自己挫一挫霍敬身上的傲气。
霍敬停在一方照壁前,见对方盯着自己不言不语,一口气鼓了泄,衰了竭,到了憋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你不问我?”
“我问什么?”
霍敬被问得哑然:“……”
文清笑出一声,闪身纳入照壁阴下,腰身索靠凭栏处,挨得石桩晨凉。
“问完你我兄妹再打一顿,我也为瑞阳公主出口恶气?”她暴露出的姿态松弛自如,同昔日仇目之人站在一处,单瞧着像是谈天说笑,然笑意不达眼底,眉目依稀又仿若寻衅,“不懂事的机会,没有第二遭。”